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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我想,那可能是我此生最后聽到的聲音。
眼前漸漸變得混沌,似是有雜艷斑駁的光影扭曲,鼻端是血散出的鐵銹味道,有些像母親用久了的劣質(zhì)簪子,是那么令人懷戀,卻讓我惡心到發(fā)嘔。
周圍是那么的美好,松濤陣陣,雨絲綿綿。緊箍著手,我想,或是春天來了。
小時候,我常聽見姐姐帶著羞怯喃喃:“英雄……我要是能嫁個英雄該多好啊……”
可她終究沒能嫁個英雄,嫁給的是烏衣巷王胖子,他爹很有錢,也很有權,看上了姐姐,要強行娶走。
我見過王胖子,整個人跟個大缸似的,效仿名士的青衫套在他身上很是可笑,可是卻從來都沒有一個人笑過他,大家見他都是十分恭敬的,就算是我最崇敬的爹爹,也要微微低頭。
姐姐出嫁那天是六月初六,漫天的大紅鋪展開來,喜樂喧天匝地。她一個人抹上頭油,擦上脂粉,面無表情地看著銅鏡里美艷的少女,紅色的唇紅襯著她蒼白的臉,有一種很奇妙的違和感。
她一直坐了很久,我扶著木門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直到喜娘趕來,慌慌忙忙地替她蓋上蓋頭,拉著她的手便往外趕。
大紅蓋頭落下的那一瞬,我也閉上眼睛,想,真黑暗啊。
母親過來拉著我的手到大門去,看著姐姐一個人從容地踏上花轎,是八個人抬的,周圍也有那么多鼓掌的賓客,我卻覺得她是一個人走上荒涼的孤島。
不由自主地,我喊了聲“姐姐”。
她動作一頓,攥緊了手指,低聲對一旁的喜娘說:“我可以跟妹妹說句話嗎?”
喜娘為難地看了看天,搓著手:“吉辰就、就快要到了啊……”
“就一句!
“好吧,快些!
姐姐掀開一角蓋頭,露出雪白的臉。她走到我身邊,步伐很從容,裙角起伏不大,十分符合娘所說的“蓮步細碎,裙不可張”。
可我覺得,她走得好急,似是要躲避什么洪水猛獸。
腳步輕頓,她沒有蹲下身,只是淡淡地說:
“阿南,要嫁個英雄。”
鞭炮聲噼里啪啦地炸響,我看著姐姐又從容地回去,放下蓋頭,沒有絲毫留戀地,踏進了花轎。
喜娘笑嘻嘻地作揖,整個臉望上去只剩下八字笑紋,裂開的嘴唇兩邊沒有抿上唇脂,只有中間一點是紅的,看上去很是滑稽。
我卻是笑不出,看著八抬花轎走遠,心里一陣惡心,只想這輩子都不要坐上這樣的花轎。
年幼的我無法形容那張感覺,只是覺得惡心。
好惡心。
后來,或是應了姐姐的那句話,我真的嫁了英雄。
出嫁的那天,幾乎是建安所有人都來了,奴仆打賞個不停。他坐在純黑的馬上,表情清冷,容貌輪廓鮮明,很是俊美,我卻在上面看見了血的顏色。
那是軍人,出生入死的軍人。
我沒有坐上八抬大轎,而是一匹純色的白馬,他牽著韁繩,凝了好久才交給我,低聲說:“上來!
我接過韁繩,沒有立即上去,只是直直地望著他,心里驟然一痛,說:“你是英雄!
他沉默地看著我。
我攥緊了手里的韁繩,粗糙的毛刺擦著手心生疼生疼的。我忽然覺得呼吸十分困難,頓了好久才說:“你是英雄,你這么晚來,錯過了,為什么會錯過?”邏輯雜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過了好久才平靜下心思,淡淡說:“走吧!
我不會騎馬,但是姐姐會,那是她為她的英雄準備的,卻終究沒能騎上;而我不會,卻實實在在地坐在了馬背上,握著韁繩,旁邊是陌生的英雄。
前方,是未知的前方,我無法挨近地面,無法親自走到前方。
嗩吶吹得喜慶,我覺得周圍好像蒙上了一層濃濃的霧氣,看不清,聽不見。
姐姐,這就是你想要的?
成親的當晚,他接到了戰(zhàn)況緊急的消息,要立馬趕回大營。
交杯酒才剛剛滿上,甚至來不及遞到我和他的手上,他便已經(jīng)披上鎧甲,大步走出府門,翻身上馬。
馬蹄聲漸行漸遠。我放下玉杯,轉(zhuǎn)頭看向繡著金燕紅鸞的床單,上面橫著一張白絲綢,十分突兀。周圍的丫鬟大氣也不敢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一旁,捧著桂子美酒,不知所措。
望著門外昏黃柔軟的燈光,我摸索著細膩的布綢,輕聲說:“撤了吧!
丫鬟對視了幾眼,有個看起來靈活膽大的上前,麻利地收拾了起來。
我淡淡地笑,把首飾匣拉開,隨意挑出幾樣,擺在桌上!澳銈冏约禾舭,且當是打賞。等他回來了,再正式賞一次,好不好?”
沒有一個人應我。
燭火啪啪地燒,天色微青時,終于大限已至,倏地滅了,冒出少許黑煙。
這就是英雄,我的丈夫,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丈夫。
當時,我想。
空空落落的府邸只有我一個人,看似光鮮,卻實在荒涼得可怕。
過了一月,他派了一個相貌清俊的男人回來,說是幫他照顧我。
那個男人體態(tài)修長而矯健,手腕十分有力,一雙眼更是血浸出來的鋒銳,不過笑起來卻是溫柔而靦腆,來的那天下了大雪,雖然他不怕冷,但鼻尖凍得通紅,很是可愛,一下子便將血腥氣給抵下去了。
他說,他叫謝寧。
我問,將軍呢?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謝云之。
我打趣,你們同宗?
他溫柔地搖頭,同姓,不同宗。
我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他凱旋回來時,我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個場景。
冬天才恰恰過去,寒氣還未消散。他單手提著燈籠,一手攏著披風,里面似是有人。大風吹得燈籠火焰明明滅滅,我忽然想起那天的燭火,只覺得寒氣突然越過斗篷侵入心中,讓人冷得發(fā)抖。
謝寧擔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這一小會兒,他便已經(jīng)下馬,橫抱起里面的人,烏色發(fā)絲垂下的那一刻,我猛地睜大眼睛——
姐姐!
她面色蒼白,雙眉緊蹙,似是極為痛苦,身體痙攣著卷曲。我撲上去拂開他的手,死死地抱緊她。燈籠落在地上,火焰跳躍地吞噬著昏黃的紙,不一會兒,便只余下焦黑的灰燼。
謝云之詫異地看著我,那眼神似是想不起我是誰,頓了一會兒,才淡淡說:“你認識她?”
我抱著姐姐瘦得只剩下骨頭的身子,半晌,冷冷地:“她是我姐姐!
謝云之微微怔住。
我示意謝寧,他點點頭,上前將府門關上,一瞬,似乎所有寒氣都擋在了門外。
我卻依舊覺得冷。
轉(zhuǎn)身回到設了暖爐的房間,濁氣往上冒,不怎么好聞,但熱烘烘的,似是能將人心坎烘熱。
將姐姐放到榻上,掖好被子,不停地安撫,漸漸地,才安定下來。蜷著的身子舒展開來,只是手指還攥著,我想握暖她的手,剛觸到時,卻嚇了一跳——
好枯。
這是我第一感覺。
就像是家里院子里枯死的老樹,外皮輕輕用指甲一翻,便能輕松掀開,干脆脆地落在地上。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叫丫鬟拿了盒乳脂過來——紅底金紋,包裝得很是漂亮,打開來,滑膩的乳脂跟姐姐干枯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忍著淚,用指尖用力抹了抹,在她手背上打著旋化開。
記得小時候冬天,我怕冷,一起和她擠被窩,鋪蓋將兩個人都包住,比現(xiàn)在還暖,把寒風和大雪都擋在身外。她冒出個頭來,雙頰被凍得通紅,神采卻很是飛揚:“乳娘說,她在街上看見謝將軍凱旋歸朝了,騎的是棗紅駿馬,穿的是銀色亮甲,拿著槍,好不威風呢!”
“阿南阿南,你說,我以后會嫁給這樣的將軍嗎?”
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應了聲。
她用手推我,“喂喂,別睡啊……”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聽我說完……”頭一斜,磕在我肩上,便迷迷瞪瞪了。
那晚很冷,雪拍打在窗紙上的聲音悉悉索索的,我卻覺得那是我過得最暖的冬天。
現(xiàn)在將近早春,我握著姐姐的手,覺得從來沒有這樣冷過。
縱然獨自守了半年的活寡,縱然我嫁了個英雄。
姐姐,這便是你要的?
第二天大早,丫鬟挪著僵硬的步子來到我的身邊,抿著發(fā)白的唇:“夫……夫人……大夫說,王、王夫人……”
我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輕輕拂開茶葉,淡淡地:“是江小姐!
“是,是。大、大夫說,江、江小姐可能挨不過春天……”
我手穩(wěn)穩(wěn)的,并沒有像閑書中描述的茶杯落在地上,而是輕輕地將它擱在桌上,微微一笑:“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錯愕看著我。我無奈地笑笑:“往爐子里加點炭在走吧!
她終于應聲:“是!
加好炭火后,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厚厚的窗紙被撤了下來,換上的是有牡丹花紋的窗絹。大白的天光投進,穿過牡丹花影映在淡色屏風上,定定的,纖長而單薄。
我走到屏風后,拿出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那是我出嫁時帶上的——這里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不測時便防身,或自盡。
定定地凝視許久,我揚聲:“來人!
丫鬟在外面應聲。
我攥緊刀柄,“請將軍前來!
我不可能殺掉他,但我要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武器能讓人害怕的,不僅僅只是自身性命被威脅。
謝云之很快便到了門口,從虛掩的門縫中隱約瞧見他微低著頭,負著手,神情淡淡,右頰側(cè)有這一條細長的刀痕,更添清冷鋒銳之感。
把匕首放在武器架上,我輕聲說:“將軍既然到了,為何不進來?”
他單手推開門,低聲,“你此刻應是不想見我!
我笑:“哪會,將軍生得這般地好!蹦腥俗畈淮姷,便是別人夸自己的長相,何況驍勇如他。
果然,他冷冷地:“多謝。”
我柔順地點了點頭,“不客氣!
捧著暖暖的熱茶,我只覺得譏諷,但又無法譏諷出其中的意味,悶著心里難受,干脆開門見山:“她可能挨不過春天了,”我的聲音平穩(wěn),茶端得也平穩(wěn),“為什么?”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我抬頭看他,想看看這個包括現(xiàn)在總共才見了三次的男人,我的夫君,國家的英雄。
他側(cè)過臉去,言簡意賅,“亂戰(zhàn)。”頓了頓,垂下眼睫掩住神色,“她救了我,她說我是將軍,是希望,是英雄!
“一直都有人這么說過我,但從來沒有如這此般沉重!
“我不覺得自己是英雄,但我覺得她是!
我沒有說話。
英雄?
那只是埋藏在心中的少女情懷……
炭火烤得屋里悶熱,好像一張編織緊密的大網(wǎng),將人完全包住,透不過氣來。
恍恍惚惚中,似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溫暖的被窩,聽著寒風打在窗紙的聲音,噼噼啪啪的,她凍得通紅卻神采飛揚的臉;又似是回到了推推搡搡的人群前,喜樂喧天匝地,她掀起一角蓋頭,美艷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所有光影都從眼前閃過,最后凝成俗艷斑駁的色塊,沉入深淵。
我緊箍茶杯,半晌,輕笑,“或許吧。”
“阿南,要嫁個英雄!
她淡淡的聲音又響在耳邊。
她死于六月初六的夏天。
大夫?qū)憬隳馨具^春天這件事情很是驚奇,想破了腦袋,卻也只能用“上天顯靈”來解釋。
墳墓設在月山,那是我取的名字。
因為她叫江月。
但,有誰還記得她的名字?
能死在她出嫁的這天,我想,也是一種緣分。
月山的夏季很是清涼,總有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我撐著素白的油紙傘緩緩上山,手里提著一把大紅牡丹爭艷傘,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與花,說是很喜慶。
謝云之就在山下等著,我拒絕了他要跟著來的想法。
他是英雄,他不適合。
姐姐會怪我嗎?
墓旁,是我親手種下的一棵杏花樹。
累滿枝頭的花搖搖欲墜。有積多了雨水的花不堪重負,跌落枝頭。
我將傘斜靠在墓邊,放下糕點。
“姐姐,還好嗎?阿南來看你了!
煙雨瀝瀝,潤得草木深邃。
記憶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冬季,十一月,謝云之再次被派往邊疆鎮(zhèn)守。
冬季,十二月,傳邊疆告急,謝寧也要收拾遠去。
我執(zhí)意送他。
天氣冰寒頭頂,周圍是綿延的雪白。他的鼻尖依舊凍得通紅,眼神卻不再溫柔而靦腆,是冷漠的血色。
我遞給他親手縫制的披風,輕聲說:“保重!
他接過披風,也低聲回了句“保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嫂子。”仿佛為了堅定自己,又道,“保重,嫂子。”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漸漸走遠。
雪卷蓋了天地,心里像是陡然被挖走了一塊,使本就空蕩蕩的心,更加空蕩蕩。
嫂子。我是嫂子。
不可能的。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在回到院子里的路上,不再會被謝寧強行拉去看任何東西,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憶這些年所發(fā)生的事情。
姐姐,出嫁,英雄,謝寧……
人生像是不停旋轉(zhuǎn)的走馬燈,暗紅舊綠的色彩影影綽綽,可是,我卻尋找不到自己的色彩……
我所愛的,已經(jīng)遠去;我所掛念的,已經(jīng)逝去。
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什么是英雄?
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元月,邊疆傳來消息,說是副將謝寧戰(zhàn)死。
那時,我剛剛抿下一口淡粥。
濃稠的米香暈開,卻是嘗不盡的苦味。
所有人都停下看著我。
我淡淡地笑:“我累了,你們先吃吧!
這下,連我所愛的,都已逝去。
躺在被烘得暖暖的炕上,蓋著熏過的被子,絲綢滑膩的感覺從指縫流過,那樣的溫暖和舒服。我卻忽然一陣鼻酸,回想起那個冬天鼻尖會凍得通紅的人,他長得很是清俊,他笑起來溫柔而靦腆。
他叫謝寧。
他走的那天,他叫我嫂子。
他也是英雄,他可以為了國家付出生命,也可以拋棄自己的愛情……
姐姐,我一點也不想嫁給英雄。
一點也不想。
第二天,我買下了一輛寬敞的馬車,放了些干糧與衣物在里面,裝扮成灰突突的小廝往邊疆趕去。
邊疆很苦,隨處可見難民,他們看見馬車便一哄而上,我只能閉著眼,咬著牙,從他們身上碾過去。
被他們攔住,就是死路一條。
我從來不是英雄。
也不想是英雄。
來到邊疆時,雪已經(jīng)消了。
許多將士起身鼓舞,看著漸漸晴朗的天空欣喜如狂。
似乎從來都沒有人死去過。
隨手拉住一個人詢問埋葬副將的地方。
那人說,叫江南。
雖然名字叫江南,可我卻從未到過江南。
這里是讓人心悸的美,處處蘊著活力與生機,不似建安,處處陰謀詭計骯臟。
我來到了他埋葬的地方。
這里松濤陣陣,雨絲綿綿。我想,或是春天來了。
“謝寧,雖然我不想嫁給英雄,但是,我想嫁給你!
“可是好像今生不能了!
“那就來生吧,你說如何?”
冰冷的刀鋒流過脖頸,血色噴涌,眼前漸漸變得混沌,似是有雜艷斑駁的光影扭曲,鼻端是血散出的鐵銹味道……
回望走過的一生,除了他,一切都是那么的讓人發(fā)嘔。
“江南!”
我想,那可能是我此生最后聽到的聲音。
【全文·END·】
插入書簽
這文的最初靈感只是《紅顏》這首歌。
想寫一個女子和一個英雄的無奈故事。
慢慢的,卻從寫到江月那里,開始混亂,沒有辦法控制。
封建社會的女子沒有辦法掌控自己的一生,能在閨閣做的,便是幻想自己今后的一生,最好的歸宿,除了王公貴族,便是英雄吧。
這跟現(xiàn)代女子幻想嫁入豪門遇到王子沒什么兩樣。
可是,嫁給了英雄,便幸福了嗎?
江月為了自己的夢想而死;江南,因為她姐姐的影響而不屑英雄,卻,終究愛上了一個英雄。
還有很多的東西想寫。
這是我開始寫文以來的第一個悲劇,卻好像比其他文還要更完美。
不知道大家都還能看出什么。
嗯,就這樣吧,下個故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