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紅給金碧輝煌染上了凜然的光暈。血漸漸干涸后，忽然丑惡不堪。
　　四周是橫七豎八的尸體，狼狽凄慘的死相與錦袍玉帶的著裝無法融合，突兀中帶著諷刺。大殿之上，他高高端坐中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但總還是桀驁不馴的。畢竟，他是一國的君王。

　　你喚來士兵，上了酒，斟了一杯道：“我敬你。第一杯，敬給那年相識。”
　　煙花三月，你打著一匹紅鬃駿馬，遠離故國，逡巡于南國的花街柳巷。天下興亡，家族榮耀，與你何干？你不過是不得寵的大將軍庶子。
　　進了勾欄，入目姹紫嫣紅，歡聲笑語，只道是人間天堂。廂房里燈火輝煌，俚曲艷調(diào)參雜著勸酒狎戲之音，不絕于耳。
　　你打發(fā)了美姬，上了亭臺，倚窗而立，卻是無心風月，只當換個笑鬧之所來尋自己的清靜之地。
　　一抹白色，帶出個人來。來人一手拎著酒壺，懶懶倚在欄桿上，眼里似醉非醉，映出池里的水光粼粼。
　　“兄臺，好雅興，湊個酒伴可好？”他對你一笑。你看著三月煙花全落入他的眼中，釀成了一壺陳酒。
　　眼光草色里，你們廝混一場，從南到北，從關(guān)內(nèi)到關(guān)外，玩最好的馬，喝最烈的酒，聽最好的曲，使最快的劍。
　　分別之時，你問他：“他日可否相見？”他玩弄著手中的玉佩，堪堪一笑，“有緣總會再見。”

　　他沖你微微頷首，飲下了第一杯酒。酒是好酒，十八年的女兒紅，晶瑩瑰麗，甘洌爽口。初入口時不甚辛辣，卻是露風情于風霜，嘗情愛之濃烈。
　　你又斟上一杯，凝神望著他道：“我敬你。第二杯，敬給那場大戰(zhàn)。”
　　臘月時分，雪一陣緊似一陣，北風割得臉生疼。你在天色蒼茫里狂鞭著馬往北而去。南北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你父親授兵權(quán)奔赴邊關(guān)。
　　終是未能趕上那場慘烈的廝殺。你到時，殺戮已止，金戈已罷，血浸透了白慘慘的雪地，染紅了無邊的黃沙。遍地的尸體，零碎的手腳，燒落的旌旗。你的父親，萬箭穿心，被南國士卒拖著尸身，割下首級，懸掛在高高的城樓上。
　　你望著那顆圓滾滾的頭顱，捏碎了拳，咬痛了牙，不肯發(fā)出一生嘶嚎，不肯露出一分情緒。
　　許久，你低叱了一聲，一夾馬腹絕塵而去，身后揚起了一溜兒的冰雪碎渣。
　　從此，北國少了一個跡混歡場的浪蕩子，多了一個殺人如麻的大將軍。

　　他輕咳一聲，飲下了第二杯酒。酒是好酒，十年的燒刀子，清亮見底，辛辣沖烈。入口如燒紅之刀刃，吞入腹中噴出滾燙之焰。
　　你又斟上一杯，望了他不知有多久，終道：“我敬你。第三杯，敬給今日重逢。”
　　又是一年陽春三月，鶯飛草長，垂柳依依。江南好風光。南國破了，秦淮河畔仍是一夜笙歌難盡。孝子賢孫們捧著大把銀票，博得當家花魁們抿唇一笑。
　　燈火通明，絲竹靡靡，美人嬌嗔，歡場只笑不淚。
　　你卻再也無心流連風月，無心長嘯當歌。你帥著一干虎狼之師，殺得宮外宮內(nèi)暗黑無日。
　　兵士們在殿堂外肆虐，血蜿蜒成了溪流，火燒得宮墻寶殿化作一堆堆的瓦礫。
　　火光映得你的臉通紅通紅，像是從地獄里逃出的修羅惡鬼，急著抓人來生吞活剝。

　　他眼里涌過些什么，太快了，你抓不住。只是略一低頭，將第三杯酒一飲而盡，再抬頭時只剩下了落潮后的靜寂沉沙。酒是好酒，三十年的竹葉青，瑩亮透明，芳香濃郁。入口清淡后勁更足，竟是驚時光空逝，悟一生所求。
　　他神色平靜問道：“我自己動手，還是你來？”
　　你動了動嘴唇，想要說點什么，聲音卻空洞洞的一個字兒也發(fā)不出來。
　　下一刻，你突然感到胸口一涼，一陣窒息。你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好的。劍插在了他的胸前，你伸手想去觸碰那刀刃。手卻摸了個空，他已干脆利落將胸口的劍一把拔下，流不盡的血，再無生氣的臉。
　　一陣刺骨的寒涼從你手尖腳尖肆虐上來，化作兵刃在你心口狠狠一刺�？赡憬胁怀鰜恚谛�，如鯁在喉。
　　那年的雪還在下，你呆呆地立在殿中，任憑殿外的火光燒得一片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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