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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已過萬重山
一
他已經(jīng)很老了。霜生兩鬢,腳步蹣跚。早已不復當初九門提督中狗五爺?shù)那蹇‰h秀。不過既然還活著,就沒什麼可抱怨的。
最鍾愛的那隻藏獚,早在幾年前停住了時刻,懷中變得空落落的。
雖然幾個兒子都還算孝順,大兒子一心學究,二兒子精明有餘狠辣不足,三兒子倒是想繼承他的衣缽,當個出生入死的土夫子,就是苦於他不願教一招半式,放了手讓其自己琢磨。
他很愛他的幾個兒子,也愛著陪他走過這麼些年,連鬧革命那陣子都不離不棄的妻子。他把自己早年倒斗的筆記寫成一本筆記,打算以後再老些記不住事了,好拿出來翻翻,提醒自己:
“吳老狗啊吳老狗,你還有過這樣一個傳奇的年輕時代啊!”
那是他的時代,他的驕傲和年少輕狂,都陷在裡頭,無可自拔。
二
剛離了長沙,金盆洗手沒多久的那時候,他總愛坐在自家的搖椅上,泡一杯清茶定定地坐上一個下午,生活安定悠遊。
那時八年抗戰(zhàn)剛結束,百業(yè)復興,正當亂世后的好日子。他就這樣窩在搖椅上啜清茶,靜默著看日曆一頁頁翻過去,他是當真滿足于那種悠閒的日子,沒有土腥沒有血氣,執(zhí)慣洛陽鏟的手能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托著茶杯,早十幾年看來,也是奇事一樁。
張啟山來看他的時候,也是嘖嘖稱奇,笑著說狗五爺你這是要改了行考秀才去啊,瞧這一身氣息儒雅得。從屋裡出來的妻子笑盈盈地接上:
可不是,混了這麼些年,到而立才給幾個小子做個榜樣。
話剛落地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把張啟山也損進去了,慌忙道歉。那九門之首張大佛爺?shù)挂桓辈簧踉谝獾哪,擺了擺手道:
“我家那小子可不用我做那勞什子榜樣,他悶得連我這爹都懶得搭理!
當即讓他妻子忍俊不禁。
三
張家孩子沉默寡言大家都是知道的,上回他和妻子帶著幾個孩子去張家串門,在別院附近遇到張家公子,三省淘氣去扯人家衣服,結果被狠揍一拳險些歪了鼻樑,始作俑者倒是一臉的事不關己走進了別院。直把一旁的吳家夫婦和作陪的張啟山唬在了當場。
半晌才響起張啟山隱怒的聲音:
“張起靈,你出來……”
他打斷了接下來的話,拉過正委屈得嚎啕大哭的三省,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後者的後腦勺:
“我家孩子淘氣不懂事,大佛爺你就別怪起靈了。孩子嘛,過會兒玩兒熟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張啟山見他說得在理,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拂了他面子,便順水推舟地接過話頭:
“五爺說得在理,那待會兒回到前廳我讓起靈帶你家的幾位公子去宅子里四處走走!
後來張起靈也的確帶吳家的幾個孩子“走走”了,光走了,一路上一聲不吭。這下可把平日裡都閒不住的小吳三省憋得夠嗆,嚴肅的大哥和溫文的二哥倒是沒什麼,但對於平時野慣了的吳三省而言,讓他安安靜靜地逛花園比讓他上刑還難受,從張宅回來的一路上都在叨叨念念:
“悶小子悶小子悶小子……”
直把吳家夫婦弄得哭笑不得。
四
不過這事一出大夥兒也就知道張家公子沉默的威力了。
所以他妻子聽到張啟山的自嘲后才會忍俊不禁。他也跟著不輕不重地笑了兩聲,卻全然沒了往日爽朗自在的模樣:
“佩蘭,去後院看看三省書背得如何了。別讓那混小子翻牆去耍了!
妻子朝他一笑,便從院門退了出去,順手把門掩上了。
張啟山?jīng)]想到他就這樣把夫人遣出去了,還愣了愣,旋即微笑:
“令夫人當真蕙質蘭心!
他沒接話茬,只定定地盯著張啟山看。把個九門之首盯得心里發(fā)毛才悠悠開口:
“大佛爺這回來找我不會就是為了聊些家長里短吧!
話是調侃的,語氣卻無半分笑意。
張啟山神色微變,“五爺當真好眼力!
“和眼力沒半毛錢關系!币钦嬗醒哿Γ膊粫装捉腥蓑_了那戰(zhàn)國帛書去。
場面靜寂了兩秒,才又被打破:
“我要走了!
“哦?”
“離開長沙!彼D了頓,端起茶抿了一口:“大佛爺這是要打仗去了?”
“蔣委員長手下名將如雲(yún)。我也就是個隨軍的分”
張啟山說得輕巧,在場的兩個人誰不知道這一去就是條不歸路?
他勉力笑笑:
“什麼時候?”
“五日後!
“留兩天么?”
“好!
五
其實說是留著,也沒有多大意思。不過是被他帶了在杭州城里逛逛罷了。
正值初春好時節(jié),兩人就一路走過去,桐君山、雷峰塔、岳廟、三潭映月、蘇堤、六和塔、宋城、南宋禦街、靈隱寺、跨潮橋……他也不過是初來乍到的杭州人,對當?shù)氐娘L景名勝的認知僅停留在道聼塗説的程度。最後實在沒地方可去了。兩人便邊走便向路人打聽附近有意思的地方。
那天他們正在路人的指引下往了一處桃園。那桃園是解放前一個土豪的,解放后因為分田分地,那土豪攜了家眷遠遠逃去了。這園子便空了下來。
平日里不過是一個普通園子,一到春天,卻是開滿了粉色的桃花。這些年更是如此,無人打理也能愈開愈盛。又被附近人稱為“桃園”
照常理這樣一個園子每當花開時節(jié)應當是很多人前去觀賞才是,可偏偏有個傳說,是說那土豪有個偏房姨太太在那土豪攜家眷逃走的時候因為眷戀故土不願離去,在那片林子里香消玉殞了。
當?shù)氐睦先讼舆@忌諱,都不準自家小孩兒到園子附近去玩。
這傳言一來二去的,就開始變得不真實起來。
張啟山聽到這傳說時候扭頭看了看身側的他,眼睛里帶著隱隱的笑意:
“怎麼,去看看?”
“去看看。也讓我知道那傳說中姨太太是不是漂亮。”
‘誒那是人家的姨太太吧你想幹嘛’張啟山把這句話憋在肚子里半晌沒話說。
那桃園的確漂亮。正當開花的時節(jié),大片大片的桃花凝成粉白的云,脆弱而精緻。一時間兩人竟有誤入桃花源的恍惚感。
張啟山最先從這恍惚感中回過神來,默了半晌,試探著碰了碰他縮在唐衫袖口里的手,輕輕地碰一碰,然後收回去。過了一會兒,又碰一碰,又收回去。
他被張啟山這小孩子把戲弄得煩了,在那手下次來碰的時候,一反手捉住,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下一秒,手掌中的手使了巧勁翻出他的掌心,反將他的手緊緊捉牢。不會兒又輕輕動了動,修長手指扣入他的指縫中,十指相扣。
兩人手下這番纏鬥,臉色倒是如常。依然是一副看桃花看得入神的模樣。倒是臉上多了些淡紅,像是被嬌豔的桃花映出的一般。
六
好一園春/色滿枝頭。
七
張啟山走的時候天才蒙蒙亮,他只送到門口。站定了看張啟山牽著馬離開。
走出幾步遠后,張啟山突然回頭:
“等我回來!
他不說話,默默點了點頭。
折回家中后院的時候二白已經(jīng)起了身,正在大聲念書: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他忽然就有點心慌意亂。
八
是什麼時候收到那消息的呢?張啟山走後的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他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傳消息那人蒼白的臉和滿眼的淚。那是隨著張啟山走南闖北多年的夥計,伏在他腳邊泣不成聲:
“張大佛爺他……不在了……”
聲音很低,聽入眼中卻恍若驚雷。
他也忘了自己那時如何應答的,是否得體是否穩(wěn)重。事實上,他那會兒連句“怎麼會”都沒問,揪起那夥計衣領便衝口而出:
“他在哪裡?”
得知靈堂所在便換了黑衣匆匆而去。
九
張啟山于他而言是什麼?
朋友?合作夥伴?同行?……戀人?少開玩笑了。他對自己這樣說著。
但胸口處細密的痛楚,不是騙人的。
情之一字,騙得過別人,騙不過自己。
他有想過,如果那時他和張啟山一起走,是不是就能換個結局。他越是相信天命不可違,就越發(fā)覺得不甘心,甚至有些惶恐。
自己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還有什麼能比這更令人恐懼的呢。
他只是不曾想過,彪悍如張啟山,亦難逃這死循環(huán)。
那個男人曾在昏暗的天色里一字一頓地承諾:“等我回來。”
他一直都在,只是那個說過要會回來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那個人死在荒涼的戰(zhàn)場上,再也回不來。他突然就覺得疲憊。感情如暗夜中潛伏的獸,瞪著人最軟弱的地方,隨時準備發(fā)起致命一擊。
這很危險。
他暗自提醒自己,卻終於看清自己的無力。長沙的狗五爺能做的有很多,不能做的,有更多。
他們已經(jīng)相愛,在他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愛之花和惡之果一同出現(xiàn)。
逃不過的,他絕望地想。這一場以愛為名的劫難,他們都逃不過的。
靈堂里女人們的哭聲還在繼續(xù),他站在那裡,忽然感覺手背微微發(fā)癢,心中一動,那感覺像極了那天張啟山戲弄著觸碰的指尖。
他下意識地反手捉去,只攥到一縷綢帶。慘白如雪。
十
他們牽過手,笑看春/色滿枝頭。卻走不到以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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