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糖紙
　　01.少年
　　“早上好�！�
　　我對著自己櫥柜上面透過玻璃清晰可見漂亮的糖紙揚起微笑，然后對著它們打招呼。
　　每天早上要做的事情，第一件，就是跟著它們打招呼。吶，很奇怪對吧？
　　我想，對著一堆泛黃的但依稀可見五顏六色的糖紙打招呼，這種事情，沒有人會干吧。想到這里，我打開櫥柜的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一張?zhí)羌埬昧顺鰜怼?br>　　我將糖紙放在書桌上，然后攤平。
　　初冬懶洋洋的陽光慢慢地照射下來將糖紙清晰的脈絡(luò)照得絲毫畢現(xiàn)，皺巴巴的糖紙像是蒼白的回憶被陽光穿透一樣也折射下了陰影在桌子上，薄薄的一層灰色鋪開來。
　　你們都說這件事情很奇怪。
　　可是，如果這些糖紙上面，滿載了關(guān)于時光的回憶呢？——你們還是會這么認(rèn)為么？
　　02.花糖紙
　　窗外的白雪已經(jīng)鋪了一地，遮蓋了所有的骯臟與腐壞。我又被少年從櫥柜中拿出來了。
　　少年漂亮的眼睫毛低垂下來，看著我。
　　其實我什么都知道呢，少年。
　　我身上，承載著他的回憶。
　　“這是母親最后送給我的呢，要好好保存�！辟即蟮姆块g里面，只有少年的聲音，在慢慢地回蕩。雖然語氣有些俏皮，可是我聽得出來——那里面滿含難過。
　　記得是三年以前，少年將我從當(dāng)鋪里面拿出來的時候，他迎風(fēng)奔跑的聲音與淚水滴落的聲音一同清晰地傳入我的耳膜。
　　“做飯去咯。”少年輕松地說著，然后他再次把我小心地放入櫥柜，之后一個閃身，就進了廚房。
　　我透過櫥窗，看著少年忙碌的身影。
　　——吶，如果不是那場車禍，讓他的父母全部離開，又怎么可能會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擔(dān)起他本該不用承擔(dān)的重?fù)?dān)。
　　03.女人
　　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少年的身影。
　　聽說是什么孤兒。挺可憐的。
　　我看到他在擺弄一張?zhí)羌�。呵，莫不是他有戀物癖吧�?br>　　說起來，我以前也有很多漂亮的糖紙。一張一張的，疊在一起，在陽光下面折射出五顏六色的晶瑩的光彩。
　　不過現(xiàn)在，這些糖紙都不知道被我塞到哪里去了。
　　也許是壓在了箱底，也許是被當(dāng)?shù)袅税伞?br>　　呵呵，誰知道這些陳年舊事呢。
　　我像往常一樣整理好自己的妝容，就出門上班了。身為人事部部長，自己帶頭總是有必要的。想到這里，我微笑了一下。
　　在大門口的鐵門旁，我看到了很多玩耍的孩子。還有，那個少年。
　　那些玩耍的孩子指著我說：“巫婆。”但每每聽到這句話，我都會當(dāng)做沒聽見一樣，然后匆忙掠身走過去。
　　但是少年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忽然轉(zhuǎn)過身，沖著我的面容，用一種想笑卻皺眉的表情看著我。
　　04.少年
　　到學(xué)校了。我看著新的教室，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后走了進去。
　　今天早上，又碰到那個被叫做“巫婆”的女人了�？傆X得她的面容很像自己的母親。但是她沒有認(rèn)出我。我想，應(yīng)該是我多疑了吧。
　　新的學(xué)期，新的環(huán)境。黑板上方標(biāo)著這八個大字。我沖著它們笑了一下，一邊想著快要中考了學(xué)校才這么寫的吧，然后一邊習(xí)慣性地將書包塞進抽屜里面。
　　“唉？書包放不下？”我輕聲地自言自語著，然后扭頭朝抽屜里面看了一下。
　　但是就這么一看，就讓我的眼睛挪不開了。
　　——抽屜里面，無數(shù)的花糖紙疊在一起，像一座座塔。它們被射進來的陽光，照得五彩繽紛。
　　05.少年
　　整一天我都被課桌里面的糖紙給震撼到了。
　　“喂，說你呢！秦嵐，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你？”隊長抱著籃球，氣沖沖地質(zhì)問我，“上課不聽，籃球不認(rèn)真打！”
　　秦嵐是我的大名。
　　“……抱歉。”我沉默很久之后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球，回了他一句。
　　隊長看著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沖到我面前來。
　　我抬起頭，看著他黑色的瞳仁，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抱歉，隊長，我今天有事�！�
　　說完，我轉(zhuǎn)身回了教室。
　　任憑后面的人群，無比沸騰。
　　“秦嵐你給我出來啊！”“這樣籃球還怎么打啊！”操場上面的聲音都傳入了我的耳朵。我微微一笑，然后把課桌里面所有的糖紙都一張一張仔細地疊好，放到了書包里面。
　　之后，我背上書包，離開了學(xué)校。
　　06.女人
　　我微笑著看著面前已經(jīng)喝得微醉的男人，心想，幸好自己酒量不錯。
　　“對了……你說……你之前是干什么的？”另一張桌上的一個男人湊過來。我瞄了他一眼，是同事。
　　“抱歉，”我露出一個露齒的笑容，“我真的不記得了�！�
　　“哦……抱歉……”那個男人一臉裝出來的愧疚，“是車禍吧……哦，真是不好意思，又讓你感到傷心了�！�
　　說完，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紅酒。
　　我的胃里一陣惡心�！安缓靡馑�，我不舒服，先去上個廁所�！蔽覍ν赖暮茸砹说哪腥苏f道，然后匆匆離開了這個讓我作嘔的地方。
　　我來到了大堂，然后仔細回想著剛才那個人說的一句話。
　　“——是車禍吧�！�
　　07.花糖紙
　　少年終于回來了。我透過玻璃聽到他重重的摔門聲。
　　少年回到房間，將書包仍在床上。然后他像是想起來什么一樣，動作又變得輕柔起來。
　　他從書包里面翻出來一沓沓的糖紙！我震驚了。
　　“喏，你有伴了啊。”他對我說。
　　之后，他把糖紙放進了我的旁邊。我蜷縮起來，看著自己的新同伴。
　　它們的身體下面，又覆蓋了怎樣驚天動地的秘密。
　　08.少年
　　我終于把這些花糖紙都放入那個櫥柜里面了。
　　我嘆口氣，然后望了望書桌上黑白的遺像——三年前，車禍后，父母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再次嘆口氣，別過頭，決定不想這些了。
　　寫作業(yè)吧。我攤開作業(yè)本，上面的“A+”赫然在目。
　　——喏，現(xiàn)在我是好孩子了呀，可是爸爸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呢。

　　09.花糖紙
　　我努力地側(cè)過臉，看著夜晚路燈下被拉長，又縮短的人影。
　　無數(shù)個漫長的夜晚，就是這樣被我打發(fā)過去的。
　　忽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當(dāng)?shù)粑业呐�！我的呼吸緊促起來。她抽著煙，手插著口袋，冷漠地獨自穿行在夜色中。
　　我別過頭，看向趴在燈下寫字的少年。他好像毫無反應(yīng)。
　　我嘆口氣，他怎么會知道呢？

　　10.少年
　　又是一個清晨。我從被窩里面鉆出來，重復(fù)著無數(shù)個早晨做過的動作。
　　“我想他們了�！蔽要氉詫χ⒙涞幕ㄌ羌垈冏匝宰哉Z，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張?zhí)羌�，呵出氣。霧氣立刻布滿了糖紙，然后又迅速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消退。
　　——你看，它們上面真的承載了我每天的記憶。
　　匆匆做完早餐，我來到樓下。
　　我蹲下來，拿出自行車鎖的鑰匙，聽著鑰匙解鎖的聲音，跨上自行車，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飛奔。
　　“唉，要遲到了�！蔽衣䶮o目的地想著。
　　然后，我聽見一聲刺耳的“嘎吱——”聲，像是急剎車的聲音。

　　11.護士
　　“喲，看來這個孩子是活不了咯�！蔽覒z愛地透過玻璃窗，看著ICU里面躺著的少年。
　　他全身插滿了管子，長睫毛緊閉著。
　　“哎，醫(yī)生，麻煩……”一個女人匆匆走過來，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地板。
　　“抱歉，我不是醫(yī)生，我只是護士�！蔽掖驍嗔怂脑�。
　　“那，麻煩問一下，他怎么樣，可以嗎？”女人干練而精簡地說道。
　　“好，但等一下�，F(xiàn)在正在手術(shù)。”我看得出這個女人的著急，于是也正經(jīng)地回答了她，“手術(shù)完了，我會通知您的。”
　　聽完這句話，女人像是松了一口氣，走遠了。
　　我目送著她的身影，心想，這女人是什么人呢？不會是肇事者吧？
　　哎，這年頭，有她這種人，不容易。應(yīng)該是母親吧？可是好像又不太像。

　　12.女人
　　“是車禍吧�！�
　　剛剛那個同事說的玩笑話居然一語成讖。
　　我居然撞倒了一個少年？我可沒喝酒啊。
　　可是馬路上灑滿了他的鮮血的場景……我忘不了。我一邊頭疼地想著這些事情，一邊看著少年的動靜。
　　“秦嵐？”我疑惑地看著病歷上的名字。
　　總覺得這兩個字，在哪里見過。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我盯著病歷上的名字，就是想不起來。

　　13.少年
　　好難受。眼前是一片眼花繚亂，就像有無數(shù)的糖紙在空中飛揚，看得我頭暈。
　　喉嚨似乎被卡住了……呼吸好困難。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生病的時候，父母會把我送到醫(yī)院來吶。
　　那么，現(xiàn)在是哪個好心人，將自己送過來的呢？我的腦中冒出疑問。
　　肺部一陣難受……自己……是快要死了吧？
　　吶，對不起，世界。

　　14.醫(yī)生
　　我扭過頭去看著心電圖，上面的起伏不像是平常的波線。
　　“死了。停止手術(shù)�！蔽依淠乜粗β档南聦賯�，聲音像是被風(fēng)刮過的黑色花崗巖，生硬且冰冷。
　　“是�！�
　　整齊而響亮的聲音。接著，我熄滅了正亮著的“ICU”三個字。
　　我叫了一個人，將這個少年推去太平間。
　　在最后的時刻，我終于有空觀察了一下少年。他的嘴邊似乎還殘留著微笑，顴骨有些棱角，但還沒成型。
　　“有點……像你�！币粋�聲音伴隨著大家的放松的嘆氣聲傳入我的耳膜。
　　我吃驚地扭過頭去，看著聲音的方向。
　　是自己的一個得意的助手。
　　“真的�！彼^也不回，一邊洗手，一邊跟我說。
　　“唰唰”的流水聲忽然加大，似乎在刻意掩蓋些什么。

　　15.護士
　　我眼睜睜地看著“ICU”三個字的紅燈由亮轉(zhuǎn)滅。
　　接下來，我看見覆蓋著白色床單的少年，靜靜地躺著。他被運往的方向，是太平間。
　　我無不遺憾地為他感到難過。
　　高跟鞋“噠噠”的聲音，像是一個催命的符號。
　　我知道，我接下去將會面對些什么。也許是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如果她是少年的媽媽的話。也許是那個女人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如果她是肇事者的話。
　　呵呵，這年頭，事情大致總是那樣的。

　　16.女人
　　在來的路上，我看見雙眼緊閉的少年，被運往某個地方。
　　我知道，手術(shù)失敗了。
　　我想笑，但是又想哭。在走廊盡頭我又看見了那個護士，然后我走過去，不抱任何希望地問她：“哎，怎么樣？”
　　她聳聳肩，說：“死了�！�
　　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來。我對她說了一聲“謝謝”，然后就扭頭，離開了。

　　17.護士
　　我怎么老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是女人和醫(yī)生都是這個少年的父母。
　　“但是，”我嘆口氣，自言自語道，“反應(yīng)好像不太對啊。”
　　算了，我聳聳肩，也扭頭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18.花糖紙
　　過了很久，少年還是沒有回來。
　　我知道，他出事了�？墒�，就算我再怎樣，也無能為力。
　　每天能夠為他分擔(dān)一點難過，就已經(jīng)是一張?zhí)羌�，僅能為他做的了。
　　——抱歉，少年，以后的多少個日日夜夜，就再也沒有漂亮的糖紙，陪你在一起，為你分擔(dān)回憶了。
　　——再見，少年。

　　19.新主人
　　我是這個公寓的新主人。沒錯，之前的房主似乎是個已經(jīng)死去的少年。不過，這不妨礙我的生活。
　　在打掃屋子的時候，我看見了很多漂亮的糖紙。
　　我“啪”地一下打開櫥窗，無數(shù)糖紙紛紛灑灑地飄落下來。
　　都是一些泛黃了的紙罷了。盡管這么想，但我還是將這些曾經(jīng)五顏六色的糖紙一一撿起，捧在掌心。
　　恍惚之間，我好像聽見誰穿過時空穿過生死般的喃喃細語。
　　“花糖紙上面，承載的不僅僅是回憶……還有愛呢�！�
　　我忽然有了一種將它們保存起來的沖動。
　　我看見一張?zhí)羌埍趁娴膸仔行∽郑耗敲�，請讓我們，好好珍惜，好好對待糖紙——對待愛�?br>　　嗯……那么，好好珍惜吧。
　　我瞇起眼睛，將它們放到了一個漂亮的盒子里面。
　　這是糖紙的歸處，也是回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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