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坐。

　　張起靈在深夜驚醒，他感到有什么東西闖入了他的腦子里。粗暴的橫沖直撞，硬生生把他朦朧的夢境岔開。

　　當(dāng)所有事情都結(jié)束了以后，他得到了一枚鑰匙。按照胖子給他的地址找到了這里——一間古董店。

　　還有——一個叫王盟的伙計。

　　日子很閑，也沒人再找他下過地。當(dāng)然，也沒有人來收房租。

　　他雖然失去過幾次記憶，但他仍然知道，自己肯定認(rèn)識這家店的主人，也有更直接的認(rèn)識，這個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盡管不知道這直覺從何而來。

　　有一天胖子拿來了一把被布緊緊包裹著的刀，說是他丟的。老實(shí)說……對這段記憶他其實(shí)有一點(diǎn)模糊。但這把刀以前似乎真的是他的，于是他收起來，放在床邊。他來的時候這張床已經(jīng)很久沒人睡了。

　　上面住人的地方王盟經(jīng)常會上去打掃，他還是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主人早已不在的氣息。

　　他對這家店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唯獨(dú)沒有找到一絲一毫原來那位主人的信息。

　　連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的都是他的名字。所以他成了主人。

　　王盟叫他老板。一切都順理成章，好像他就是那位很久沒有回來的店主。

　　他叫張起靈，是個很久沒有盜墓的盜墓人。

　　有兩根奇長的手指。習(xí)慣長久的沉默、長久的看著天花板發(fā)呆。肩頭有一片遇熱才會顯現(xiàn)的麒麟紋身。不過最近他從看著天花板發(fā)呆變成了坐在院子里的銀杏樹下看著天空發(fā)呆。

　　漸漸的他會在午后睡著，銀杏樹靜靜的舒展枝葉給他遮陰。

　　醒來的時候有的時候是傍晚，有的時候是午夜。王盟會做好飯然后離開。如果是午夜，他會毫不猶豫的繼續(xù)睡下去。夏夜里缺不了的總是知了急促的鳴響，他置若罔聞，睡的安穩(wěn)。

　　如果在這里，他會出奇的安穩(wěn)。一旦走出了店門，他就會變得凌厲，不一定是眼神，只是整個人散發(fā)著幾欲凍住的漠然氣息，叫人不敢靠近。

　　人天生就對某一些給自己帶來安全感的東西有特殊的感知，比如家。

　　只有當(dāng)張起靈回到店里的時候他的沉默才會變得溫和。

　　回到銀杏樹下，他會連同那張?zhí)梢我黄鹱兂蛇@個院子的一部分，無聲無息的沉默，仿佛此地生來就是如此。

　　一年又一年。

　　他從來不翻日歷。墻壁上的日期還停留在2007年。那也許是店的主人離開的時候。王盟也從來不去揭日歷，總是重復(fù)著一些做了許多年的事。比如擦拭柜臺和木架，比如打掃房間，比如準(zhǔn)備好張起靈需要的一切，然后下班。

　　張起靈不問，他想這是某個人安排好的。

　　沒有人做多余的打擾，沒有人提起他的過去，沒有人告訴他未來。一直、一直、一直，這樣�；蛘咧钡酵趺怂廊�，會有新的王盟來接替。而他卻還是這樣。

　　兩年前剛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體機(jī)能都處于停滯的狀態(tài)，一切都正常，獨(dú)獨(dú)少了衰老。而王盟對此幾乎視而不見，那個人大概也交代過了。

　　他知道這場變故一定不是起于2007年，也許是1997年，或者……更早？

　　但他不能回想，思緒一旦回溯，就會像陷入萬丈深淵，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里，也許是他最后能夠停留的地方了。他不知道自己去過哪里，除了王盟和這些年還有些聯(lián)系的胖子，他不認(rèn)識任何人。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誰，未來將會是誰。

　　那么，只剩下這家店。

　　是否這家店原來的主人，就是他與世界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但是很快他發(fā)現(xiàn)，王盟已經(jīng)將與原來的主人有關(guān)的一切信息全部銷毀。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說：“我答應(yīng)老板不讓你知道�！�

　　那么，他就不要知道了吧。

　　他也不知道原來的張起靈是不是這么容易放棄的人，只是本能的接受阻止，不再探尋。

　　初春，盛夏，深秋，暖冬。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外面?zhèn)鞯穆毂橐暗?012，甚至不知道隔壁鄰居發(fā)生了什么。時間越長，他做的事情就越簡單。

　　坐在樹下，看天，試圖回憶。

　　又一年門外響起爆竹聲，王盟開始大掃除。張起靈走回房間，這里的擺設(shè)從來沒有變過，就像經(jīng)常沒有人在一樣。倚在窗口看那棵樹葉變得金燦燦的銀杏樹，和遠(yuǎn)處忙忙碌碌喜氣洋洋的路人，張起靈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情緒。

　　茫然。

　　盡管之前的日子一直是看起來迷茫的度過，這一刻他是真的茫然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每時每刻的自己在做什么。還有，他為什么能坐在這里，而不是流落街頭。

　　他開始翻找每一個柜子。

　　早就發(fā)霉的衣物。泛黃的寫滿字的筆記本。還有一張，夾在塑封里完好如初的照片。從某些痕跡可以看出來，是有人可以修復(fù)過的。

　　這張照片上他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筆記本上寫了一些倒斗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個盜墓者。

　　那么這本筆記上寫的，是誰呢。

　　“2007年，云頂天宮�！�

　　云頂天宮……

　　是哪里？

　　拿著筆記和照片回到銀杏樹下，滿地杏黃。就著冬日里清冷的天光看了一天。終于知道這本筆記的主人叫吳邪，也是這家店的主人。也終于知道，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情。

　　“我看到悶油瓶注意到了我們這邊，把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正看到我和胖子的臉，他突然竟味深長地笑了笑，動了動嘴巴，說的是：“再見�！�
　　接著他就走入了青銅巨門之中，瞬間消失在了黑暗中。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腦袋幾乎要炸裂了一樣。”

　　“他繼續(xù)道：‘我是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會在這里？”他看著自己的手，淡淡道，“你能想象，會有我這樣的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就好比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我存在過一樣，一點(diǎn)痕跡都不會留下嗎？我有時候看著鏡子，常常懷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一個人的幻影�！�

　　“‘你為什么要混進(jìn)那青銅門里去？’我問他。

　　他聽完，想了想，就道：‘我只是在做汪藏海當(dāng)年做過的事情�！�

　　‘那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我問道，‘那巨門后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轉(zhuǎn)頭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對我道：‘在里面，我看到了終極，一切萬物的終極。’”

　�。ā瞬糠终浴侗I墓筆記》原文）

　　過去和未來……青銅巨門……終極……

　　這個他知道吳邪叫他悶油瓶�？蛇@個人真的是他嗎？

　　巨大的謎團(tuán)又一次縈繞在張起靈心頭，這種熟悉的、好像曾經(jīng)陪伴他多年的感覺又一次回來了。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吳邪在哪里。筆記里記著，他對吳邪說“我是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此刻他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許當(dāng)年找到了真相，也許沒有。有什么差別呢�？赐赀@本筆記，他有一種錯覺。每一次自己靠近真相的時候，都會失去記憶。

　　一整個晚上他都坐在樹下不停的想。

　　散亂多年的碎片終于被他慢慢的拼湊明白。唯一想不起來的，就是吳邪的樣子。

　　吳邪，你為什么要不顧一切的救我回來。為什么不在天隕里放棄我。為什么不相信我已經(jīng)死了。

　　“你要是消失，至少我會發(fā)現(xiàn)�！�

　　故事到這里就像斷了的線，再打一個結(jié)，也未必能把全部的線索都連接起來。只是吳邪，現(xiàn)在你消失了，我卻許多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除夕的深夜，他很想出去透透氣。

　　鎖上門，慢慢的沿著門口的路走。一排路燈混混黃黃，滿地硝煙和碎散的紅紙屑。沒有月光。走了很久沒有見到一個人。也不知道要不要轉(zhuǎn)身回去。

　　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的在背后響起，張起靈微愣，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小伙子，大過年的，不回家，在街上晃什么呢。”

　　居委會巡視的老人打量著眼前這個慢慢悠悠沿著路燈走的年輕人，有些面熟。年輕人只是看看他，沒有說話，點(diǎn)點(diǎn)頭又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老人想起來，這不就是住在吳家小子店里的那個從來不講話的小哥么。這小伙子一來，他們就再也沒見過吳家小子。

　　回家…

　　張起靈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緩過神來才對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

　　走到店門口，張起靈忽然忘了呼吸。

　　“吳邪，帶我回家�！�

　　他想起來了，他說過的，帶他回家。于是最后他到了這里。這一切都是吳邪的安排，包括這些年一直留在這里的王盟。吳邪、吳邪…我們之間，究竟有過什么。

　　深夜逐漸寂靜的杭州城，有一個人在自己的心里進(jìn)行這些驚心動魄的回憶。無人知曉，只有一棵飄落黃葉的銀杏看著他沉默的回憶，沉默的拼湊有時會讓心口微顫發(fā)疼的記憶。

　　慢慢的，他睡著了。

　　夢里又回到了筆記里寫過的地方，吳邪的臉上始終蒙著一層白霧，讓他看不清楚。伸手想去揭開，卻徒勞的穿過。像個局外人，看著他們九死一生�？粗鴧切捌疵鼟暝��？匆娊K極，看見海上風(fēng)雨前寧靜的夕陽，看見湖底的張家樓，看見一切過去發(fā)生過的事。

　　唯獨(dú)，看不到吳邪的樣子。

　　他在夢里驚醒，門口有人看著他。明亮的光，穿過一切軌跡。他以為自己在荒野里尋找寶藏，死去的瞬間才明白那是留存在自己心底對誰的渴望。

　　他伸出指尖觸碰，那人沒有消失。他本能的伸出雙臂，擁抱。那人不躲不閃。

　　“我就是你和世界的聯(lián)系�！�

　　“你要是消失，至少我會發(fā)現(xiàn)�！�

　　穿透身體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生生把他從真實(shí)的夢里叫醒。

　　幻覺。或依然是個夢中夢。

　　他看著樹下出現(xiàn)的人，微微的張了張嘴，“吳……”，風(fēng)起的疾，亂了發(fā)梢遮眼，就像早就預(yù)謀要帶走什么一樣。再看，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啊啊�。他站在樹下，嘴還微微的張著，發(fā)出的聲音還在院子里回蕩著。他抬頭，看到樹影里透出的天空。靜靜的坐回樹根下，一雙黑眸靜如死水。

　　這終究是一場夢，一場在記憶里發(fā)酵的舊夢。那人回不來，他也醒不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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