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她不知道，下一秒，他會前往哪里。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相逢。

　　失眠，頭痛。她起身離開電腦桌。阿司匹林和水就放在床頭柜上。習(xí)慣性的仰頭吃下藥物，然后喝水。
　　手上的手表從高中一直帶到了現(xiàn)在。不曾換過。因為喜歡看它棱面上的景象。
　　重新坐回電腦前，凌晨兩點，□□上幾乎沒有什么人。
　　手邊的筆記本隨意的攤開，最后一筆記在三天前，不過是一部期待很久的經(jīng)典電影重播。

　　有些無聊呢。這樣想著撐著頭。
　　剛剛結(jié)束的高中生活讓她仿佛回到了當(dāng)初結(jié)束中考時的狀態(tài)。沒有事可做，再沒有一個要奮斗的目標(biāo)。只是再沒有少年時瘋玩的沖動和心里喜歡的人了。
　　收拾了一遍復(fù)習(xí)資料。意外的抽出了一本當(dāng)初剛進高中時的銜接教材。信手翻翻，還有當(dāng)年筆記稚嫩。
　　笑笑，看見前面很多曾經(jīng)覺得美得詩句。

　　手機在響。一首不太符合她形象的If A Song Could Get Me You讓CD笑了她好久。
　　看一眼來電顯示，果然是她。

　　喂。不太想說話，一個人翻著書。想起來了，習(xí)慣吃阿司匹林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意外的發(fā)現(xiàn)對自己有安眠作用。這是一種……藥物依賴，對吧。純粹的心理作用。
　　還沒睡嗎？女孩的聲音很熟悉，不知道又熬夜了多久，從電話那頭傳來一貫的沙啞。
　　嗯。不困啊。說是喜歡也是那個時候的事罷了。畢竟在怎么喜歡，當(dāng)你天天背著背著背著的時候，也就沒有喜歡了。
　　早點睡。那一邊可以聽見電視的聲響。不同于她，CD更喜歡看電視劇。盡管CD自己也承認(rèn)是很無聊。
　　唔，知道了。剛吃過藥。覺得熟悉的昏昏沉沉的感覺開始襲入腦海，說話越發(fā)懶散了起來。
　　那就快點去睡覺，躺到床上去。命令式的關(guān)心。帶著女孩一貫的張揚。

　　笑笑。好。她一貫這樣呢，甚至是認(rèn)識的時候，也是這樣。
　　不過或許CD溫柔一點，自己也就不會和她成為朋友了。
　　墨發(fā)散開，躺在床上。意識遁去，終于沉沉入睡。

　　他們坐在水邊，彼此都沒有說話。沉默無聲的在空氣中氤氳而開。
　　終于她先抬起頭，看向他湛藍(lán)的瞳仁。卻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溫度。白鳳，真的已經(jīng)開始不再是那個熟悉的少年了。
　　她看見他環(huán)臂站在水邊，水里的影子也是完美的。絕世獨立。只是無論是影子還是他，都很遙遠(yuǎn)。

　　七歲的白鳳對七歲的清歡說，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百鳥之王。
　　那樣子的執(zhí)著堅定，那樣子的斬釘截鐵，那樣子的……天真純凈。
　　就像是那個時代一樣。韓國的絲樂靜靜飄蕩在他們頭頂?shù)奶炜罩�。白鳥安靜的停歇在她手植的梧桐樹上。窗幔在風(fēng)里起伏。少年和少女站在庭院里，笑容天真滿足。
　　那是個，逝去了，就回不來的時代。是個純真時代。

　　清歡咬咬下嘴唇，將目光投向站在男子身后的巨大白色鳳凰上。它高貴的站在少年身后，像是這個世界所有純凈的最后界限。
　　再走一步，便是黑暗，吞噬所有。
　　多么可笑，這抹白色原本也是殺戮的。
　　可是清歡還記得，自己和白鳳剛剛抱住那只破殼沒多久的小鳳凰時，手心里的溫度，心跳在手心奇異的顫動。還有少年的手指輕碰時的悸動。

　　終究是物是人非嗎？

　　深深呼吸，然后低頭只注視著自己水中的倒影。為什么，不殺我。
　　很輕很輕的聲音，一貫是出自水中的那個少女。容貌只是清秀，不聰明，不美麗，不出眾。只是安靜的做一株亂世中隨波逐流的浮萍。就這樣輕輕的，不敢驚動些什么。害怕下一秒，便是萬劫不復(fù)。
　　在哥哥死在那枚白羽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也要死了。但是沒有。

　　她只是聽見頭頂鳥羽破空之聲，然后看見少年清冷高絕身影緩緩逼近。那或許是一瞬間的事情，只是她覺得很漫長。
　　時間的流逝，就像是被這個少年所打破了。
　　然后她聽見那少年說，是你。

　　醒來的時候覺得腰被什么東西咯得很痛。有些迷迷糊糊的拿起來一看，原來是臨睡前翻得那本書。正好有一頁被自己壓出了一條痕跡。印入眼簾一句詩。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簡簡單單。
　　看了眼手機，一條未讀短信。母親去出差也不喜歡讓自己安生，輕描淡寫一句去陪陪你表妹。
　　爬起來，去洗了個澡，一邊吹頭發(fā)一邊又順手上網(wǎng)查了查高中同學(xué)的去向。即使是市重點，也有著那么大的出入，有的進一流名牌大學(xué)，有的進大專�？粗粭l條插科打諢的留言有些無味。
　　是因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離別，所以才開始變得無所謂了嗎？即使有人要去往別的城市，別的國家，甚至可能一生難以再見一面，都不在意嗎？

　　有一條給自己的留言。
　　尹然，考到哪里去了？是班上最好事的男生。忽然不想說什么，關(guān)了電腦。

　　都是即將別過的人，同學(xué)兩年，有些同學(xué)三年，但是平時卻也不見得有多深交。并不覺得要將自己之后所走的路和盤托出。即使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禮節(jié)。
　　而尹然，自幼家教甚嚴(yán)。至少在演給別人看的那一部分。
　　只是從來都不想將自己生命軌跡的一部分交給別人去掌管，無論是多么細(xì)小的一部分。

　　她從來都不否認(rèn)自己是個性情寡淡的人。生性涼薄，很少與他人深交。在集體里，一眼看去似乎是最出挑的那一個。因為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格格不入。
　　只有CD。聰明的。細(xì)心的。自戀的。溫柔的。會懂自己的。那個人。

　　因為沒有理由。視線并沒有特意停留在她的身上，白風(fēng)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她這邊。仿佛很不經(jīng)意的。
　　心里有種屈辱感。并不是自己不如哥哥，所以連死去的資格都沒有這種荒唐的理由。而是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宛若在看死物一般。
　　就像是自己和那些竹子沒有什么兩樣。

　　夏日的空氣里似乎都有一種慵懶之氣。讓人覺得困倦非凡。所以清歡看了一會書之后，就決定睡覺。
　　日頭正好，此時睡去也不會像別人在正午睡覺那般渾身大汗。
　　清歡一直都覺得，大汗淋漓的睡去，自己是不會睡得安穩(wěn)的。
　　可惜，少年很不懂她的心思，仍舊是冒冒失失的跑進了她的房間。清歡。清歡。
　　一聲聲的叫著。

　　少年曾經(jīng)說過，他很喜歡清歡的名字。覺得那是一種安靜所在。
　　但是清歡卻不喜歡他這樣叫個沒完。像是要將一生的名字都叫完。
　　一生有多長呢？清歡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她只知道，當(dāng)夕陽從腳底褪去，侍女過來點上燈的時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那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一天呢？
　　她只是覺得，在最后那個一生，白鳳應(yīng)該還是在自己身邊的。只是那樣覺得。
　　相信自己在白鳳心中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就像是在自己心中白鳳也是不一樣的。

　　恍惚想起來這樣一個夏日，白鳳又一次極度之不情愿的被前來尋找他的家丁帶走。母親笑著走來，臉上竟有著一些屬于孩童的調(diào)皮。清歡，你是不是喜歡白鳳啊。
　　臉一下在燃燒了羞澀的紅暈。那樣子的話語，自己以后都沒有再說出過口，也一時不懂得為什么自己會那樣說。
　　但當(dāng)時自己確實是開了口的，那樣子說。嗯，我長大了要做白鳳的新娘。

　　一直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直接叫。
　　只是覺得自己會在他的身邊。然后聽他叫自己，清歡。

　　淺淺一笑。沒有理由嗎？

　　陪著表妹看秦時明月，其實實在是已經(jīng)過了看動畫片的年齡。所以無法像是表妹那樣投入，瘋瘋癲癲般的叫著�？匆娪曛械哪且话褌銜袆拥淖е约旱氖终f要是有人可以這么對自己就好了。
　　尹然只是一笑。那把傘真的很漂亮。
　　所以很是應(yīng)付一般地說，我終于看見了國產(chǎn)動畫的希望了啊。
　　換來的是拼命的點頭承認(rèn)。然后又聽見表妹尖叫，啊啊啊，白鳳，好帥��！
　　不過是六七歲的年齡，還是以姐妹相稱的兩人，但卻覺得像是跨了很深的一道溝。想起比自己大不過九個月的CD常常會自己無法理解的說我真的老了啊。其實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回眸看似專注的盯著電視屏幕，其實心思已經(jīng)不知道飛到了哪里。所以一直等到表妹驚呼兩個的時候，才終于看見了電視上的男子。

　　長得，真的很好。容貌俊秀。

　　一集終了。表妹意猶未盡等著看下面的兩集，而她則寬容笑笑，說我下去買點東西。
　　盯著電視的表妹毫不猶豫的點點頭，說只要不是煙就好了。
　　笑著搖搖頭，放心，我還想護住我的肺。想來是舅舅的吞云吐霧讓表妹很是后怕。其實自己也不喜歡。不然為何常常找借口逃過那些無聊的聚會，還不是因為每每回來身上都滿是煙味。那些男生，剛上高中就會喝酒，一畢業(yè)就開始抽煙。也不知道從哪學(xué)會的。她只是聞著，頭痛。

　　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罐啤酒。喝進嘴里的是冰涼。

　　CD說過她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女孩。不是說她有多好，或是她把這個世界想得多理想。而是她會給自己構(gòu)造很多的理想。
　　比如她說，我滿十八歲那年，要讓哥帶我喝第一次酒。
　　非常之理想。但對于生日在冬天年末的尹然而言，并不是難事。即使那個人并不在這個城市讀大學(xué)。

　　其實這是第一次喝酒。但卻很是熟練一般的，就那么靜靜的喝下一罐�？峙抡f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自己是第一次。
　　但就是喝了。
　　或許是因為這該死無聊的夏天�；蛟S是因為那個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男子。

　　清歡是第一次喝酒。入口便流了淚。白鳳終究有些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只是讓她眼淚流得更洶涌。

　　這是在她說沒有理由嗎后兩個時辰的事情了。白鳳讓赤練準(zhǔn)備了些換洗衣服和銀錢，準(zhǔn)備送她離開。韓國已經(jīng)不在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往哪里。她只是默不作聲的看著少年為自己準(zhǔn)備東西。
　　或許他還是溫柔對待自己的吧。腦海里不是沒有閃過這樣的想法，但終究住了口。
　　不說，這樣我會以為，你還是喜歡我的。
　　可以給自己一個溫柔的謊言，讓自己在這個夢里睡著，不再醒來。

　　打點好一切，白鳳側(cè)頭看向這個少女。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輕聲問，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嗎？
　　我想……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說我想留在你身邊，他會不會答應(yīng)。
　　白風(fēng)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就像他不知道此刻如果少女想殺自己報仇，自己會不會還手一樣。
　　我想喝酒。終于還是明媚笑起，你可不可以陪我？
　　好。這似乎是，現(xiàn)在，自己唯一可以為她做的事了。

　　街上的繁華和兩人都有些格格不入。試圖找些話題，我們這是在哪？
　　趙國。
　　你們準(zhǔn)備把我送去哪里？
　　是我。楚國。
　　……這里快要不安全了，對吧。

　　其實還是孩子。這一年的白鳳和清歡，都不過十一歲。
　　時光像是最溫柔殘忍的刀，刻出了青梅竹馬的無邪時光，也刻出了心上堅硬的傷疤。
　　那一句聚散流沙，生死無常，其實是說給所有，在這亂世中的人吧。
　　沒有了韓國，也將沒有趙國，在之后便會是失去了屏障的燕國。
　　秦國的鐵騎似乎要踏遍整個中原，騎下每一寸土，都要歸屬給嬴政。以萬千人的尸骸鮮血作為代價。

　　清歡有些奇怪自己想起嬴政時的態(tài)度，竟然是淡漠麻木的，絲毫沒有痛恨之情。
　　她只是覺得，那天的夕陽很刺眼很刺眼。刺眼到了傷了自己的眼睛。
　　眼睛的血液，便是眼淚。眼淚的靈魂，便是心碎。

　　尹然曾經(jīng)說過，自己不哭父母，只哭死人。當(dāng)然這又成為了CD嘲弄她的一個理由。比如說，你看劉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
　　說這話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從表妹家出來就看見女孩站在樓下，滿臉的不耐煩。你出來的夠慢。
　　笑著接過CD遞來的奶茶，先喝上一口。對不起啦，還好推辭了晚飯，不然的話……

　　兩人是初中同學(xué)，不同班。認(rèn)識的原因很離奇。尹然常說這是自己唯一需要感謝劉那個混蛋的地方。
　　高中雖然說在同一個區(qū)，但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騎車一個小時，家住的雖然不遠(yuǎn)，但都是家教嚴(yán)的女孩，平時只能靠手機和□□聯(lián)系。
　　說來也很是奇怪，一樣是家教比較嚴(yán)的女孩——或者說表面如此——但是CD張揚，尹然卻始終——不是說不張揚——游離于人群之外。一個是在人群中一眼便認(rèn)得出來的張揚出挑，一個是因為常常一個人坐在一邊而引人注目。但若真正走在一起，始終是CD吸引別人的注意，而尹然淡淡一笑不語。
　　這說明本小姐的魅力大。CD曾這樣驕傲的說。
　　尹然笑笑，低語真自戀。但是心里卻是這么認(rèn)可的。CD是她所見過最完美的女孩。
　　或許是因為，所有我沒有的夢，都在你身上完美的實現(xiàn)了吧。她曾這樣說。

　　劉，和徐燦一樣，是硬傷。不是不提，是提了會覺得尷尬。
　　但是不可否認(rèn)自己那時是很傻。
　　也不算小了。再過半年就要滿十八歲，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了。戀愛也不是沒有談過，終是好聚好散。大家再見笑笑還是朋友。覺得少年時為一個人那么執(zhí)著是可笑的事情。
　　簡直就是吃飽了撐著太閑了！CD曾這么說。

　　但還是愿意相信有一個人，自己會愛他。愿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自己可以兌現(xiàn)的永遠(yuǎn)。

　　吶吶，不說永遠(yuǎn)，是因為永遠(yuǎn)太久了。久到誰都沒有辦法兌現(xiàn)。
　　但是我可以向你許諾，在我還認(rèn)得出你來的時候，我會一直愛你。
　　只要我認(rèn)得出，無論跨越了時間多久的洪流。

　　有一段時間清歡會不斷的做夢。夢里有一株很是高大的梧桐。然后她看見一只巨大的白鳳凰停息在樹的頂端�？匆婙P凰的時候會覺得很是安心。像是自己的心愿終于達(dá)成了一般。
　　醒來才知道，原來那鳳凰便是白鳳，那棵梧桐，便是自己。

　　這是楚國邊境的一座山坡，難得清靜沒有用來做軍事要塞。清歡喜歡它滿山的梧桐，雖然稀稀疏疏沒有茂密成林，但是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上了。所以想要留在這里。
　　白鳳拗不過她。原來是想讓她以難民的身份進入楚國的，但是清歡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居于市鎮(zhèn)。她的理由卻也很符合白鳳的想法。市鎮(zhèn)太吵，不如山里安靜自在。
　　幫著她在山頂最中間見了一所房子——其實原就有一所破舊的小木屋，不知道主人是誰，雖然破敗，但簡單休整一下卻也還是可以住人。白鳳便離開了。他沒有說自己會不會回來。也沒有說自己要去哪里。

　　清歡就那樣看著他一步步離開，不說話。似乎年少時說要做白鳳新娘的勇氣始終沒有再回來。
　　她只是不說話，在心里默默祈禱著，他能平安。

　　在山上一呆便是七年。用白鳳流下的銀錢換了些許常用的東西，很少下山。
　　她只是安靜的照料著自己的梧桐樹——她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小心的收好每一棵梧桐樹的種子，再在來年種下。
　　以前在韓國的時候，她與花匠和木匠都很是交好。所以知道如何培育好梧桐。也知道如何用梧桐木做出上好的木器。細(xì)細(xì)的雕出紋飾，再拿到市鎮(zhèn)上去賣。

　　她記得花匠尤為喜歡梧桐，他曾說過，梧桐是很安靜的樹。
　　木匠也很喜歡，曾說梧桐木材質(zhì)輕而堅韌。

　　但這些都不是原因。
　　她只是安靜的照弄著自己的梧桐。無論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只有一樣，每次她去市鎮(zhèn)的時候，都會問上一問流沙。
　　流沙安好，他便安好。自己便安心。
　　或許就是因為她太安靜了，以至于秦兵攻打楚國的時候甚至，沒有來這山上看一看�；蛟S是不覺得這山上還有人。
　　她只是笑笑。

　　第四年，她的名氣大了。因為山上的梧桐長勢頗好。有些種樹人試著將病株給她，悉心照料后，也漸漸變得挺拔了起來。而她的木工也委實精湛。
　　有人來找她求好種，有人來請她幫忙植病株。也有人只是上門求她所做的一件木器。

　　有人問過她，如何辨認(rèn)她的木器？
　　她笑了起來，手指細(xì)細(xì)摩挲過手上的一把琴，最后在角落處停下。
　　喏。她將琴遞給他。
　　那人仔細(xì)來回摸了好幾遍，才感覺出那是兩個字。

　　棲梧。

　　這才是原因。
　　鳳棲梧。白鳳，何時來看一看，這為你而建的棲梧。

　　但是他始終沒有來。
　　始終。

　　即使即將成為師大的心理系學(xué)生，并早在高一那年就翻爛了夢的解析，尹然還是捉摸不透自己的睡眠，與自己的夢境。
　　幼時常常被驚醒，哪怕只是一點細(xì)微的風(fēng)吹草動。少年便開始頻繁失眠。直到開始吃藥，才有所好轉(zhuǎn)。
　　但是夢境卻還是如影隨形。使得自己睡了很久都無法好好休息。還是累。同時開始頭痛。

　　都是一樣的夢。一片明亮的白，然后開始出現(xiàn)一縷縷的湛藍(lán)，宛若羽毛般飄落。
　　當(dāng)湛藍(lán)鋪滿整個視野時，便會忽然驚醒。令她很是心悸。

　　這樣的夢境，反反復(fù)復(fù)向CD描述，但卻始終不解其意。
　　CD開玩笑說，也許是你的前世也說不定。
　　我只是覺得醒來很孤獨，做夢的時候更孤獨。但是卻又覺得，似乎很滿足。
　　你這個人好糾結(jié)。
　　這個時候會疲倦的向后躺去——只要后面有靠的地方——然后說，CD，唱首歌吧。

　　尹然很喜歡聽CD唱歌。什么都可以。
　　記得有一次寫了篇日志，大意是對紅豆曲的理解。
　　然后CD說，我會唱啊，下次唱給你聽。
　　過了很久，久到她都以為CD忘了。卻在一天接到CD的電話，電話里，她聽見CD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在唱，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有什么東西在那一刻無聲的擊中了她。讓她忽然覺得很憂傷也很幸福。即使這兩種情緒無法混雜。

　　或許有些東西本就是說不清楚的吧。
　　去師大報道前一天，剛剛送走了去人大讀法律系的CD，又做了這個夢的尹然，這樣想。

　　其實有些東西，本就是無所謂的。
　　在一個夢境結(jié)束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帶著裂縫的容器，而夢境便是在這容器之中與自己或許蒼白殘缺的靈魂相擁。然后再順著裂縫一點點漏走。
　　靈魂是，不完整的。而夢境，會讓她覺得，至少做夢那一刻，自己的靈魂是完整的。
　　佛曰，每一顆心生來便是殘缺的，而絕大多數(shù)的人會帶著這種殘缺一生。不是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便是因為在找到時便已經(jīng)失去了擁有它的資格。
　　或許不再做夢之日，便是靈魂喪失之時。
　　笑笑。
　　會很疼吧。那個時候。

　　是很疼。
　　那是二十一歲生日。其實那天清歡是不想接任何生意的。只是據(jù)說此人和流沙打過交道，才勉強接見了他。
　　那是一個、清歡很難單純用言語形容的人。
　　看似輕佻，但眼里的認(rèn)真讓她覺得似曾相識。身上的衣服沾染了很多鮮血，但是卻沒有一點行動不便的跡象。

　　矛盾啊。嘆了一口氣，微微抬手，先生請用茶。
　　男子并不急著喝茶，而是一笑。你似乎對流沙很感興趣。
　　很客套的笑，算是吧。
　　因為有在意的人？
　　……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唔，讓我猜猜。男子笑意漸濃。像斯小姐你這么漂亮的女子想來是不會喜歡諸如無雙、蒼狼王這樣粗野的男子的。衛(wèi)莊對你而言有太大了。逆流沙里面……姑且不說一般人不見得知道他們，你打探不清。就是知道，隱蝠那個怪老頭，和那個奇奇怪怪的黑麒麟都似乎不太像……
　　沉默。很少有人，近幾年來更是無人這樣子稱呼自己，斯小姐。這個稱謂離自己很遙遠(yuǎn)。但是卻會讓她想起一些很美好的過去。
　　以你的年齡，還有斯家與白家的交情，想來……應(yīng)該就是白鳳凰白鳳了吧。男子笑笑，搖搖頭故作嘆息狀，棲梧棲梧，鳳棲梧桐�？上Я�。
　　可惜什么？終究還是在山林里呆太久，掩藏情緒的功力甚至還不如小時候去出席韓宮內(nèi)的筵席。
　　可惜……男子笑意轉(zhuǎn)淡，那只鳳凰，是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你胡說！憤怒的站起，手邊上好的細(xì)瓷茶具便被掀翻在地。點點茶水潑濺在身上，清歡卻恍然未覺。
　　胡說？那這是什么？男子拿出一樣?xùn)|西，在陽光下反射出細(xì)碎流光，很美很耀眼。卻令清歡渾身的力氣都在一瞬間被抽光。

　　羽刃！

　　先生……請回吧。聲音低低的。她想她已經(jīng)猜到男子來這里是做什么的。先生既然是一樣的人，就請莫要再折磨清歡了。清歡不過是一個弱女子，事已至此，想來也不會有什么留戀了。
　　第一次看見這個男子的眼睛，便覺得熟悉。因為有一樣的溫柔疼痛，也有一樣認(rèn)真執(zhí)著。
　　那是愛一個人，卻無法在他身邊的眼神。

　　男子似有不忍，不知是不是惺惺相惜。斯小姐，他死之前讓我?guī)б痪湓捊o你。
　　什么。眼眸動了動，雖然已經(jīng)猜到，但是這樣親耳聽見，仍是覺得很是傷心。絕望壓在心口，疼痛傷人。
　　他說，他對不住斯小姐，請斯小姐剩下的路，走的和名字一樣。逝者已去，生者便是他最后的牽掛。

　　還是記得我嗎？
　　還是記得那一聲清歡嗎？
　　苦笑。我知道了。

　　記不清那男子什么時候走的。只知道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最老最高的那棵梧桐樹下，手里死死地握著羽刃，血已經(jīng)凝結(jié)在刃上，卻感覺不到痛。
　　默默坐下，不聲不響。

　　月已很高，忽然就像想通了什么一樣，笑了起來。像孩童一樣。
　　吶，白鳳。我的清歡，便是隨你而去。

　　在初中的時候，曾經(jīng)來過師大補課。那是曾信誓旦旦絕不考這所學(xué)校，因為不喜歡物理樓。
　　笑那時幼稚。其實明知自己絕不會考物理系，但還是那樣堅定的不喜歡。
　　腳步輕快了起來。覺得自己將來的思念或許會過得不一樣。

　　這位同學(xué)。請問心理系怎么走。身后傳來好聽的男生，像是天邊鳥羽劃過，帶著風(fēng)聲。
　　轉(zhuǎn)身，看見他湛藍(lán)色的瞳仁，嘴角安寧的笑意。淡淡清冷，卻斂著溫柔。

　　于是心中的時間洪流開始逆轉(zhuǎn)，一路奔涌至千年之前。奔涌至又一個夏日。奔涌至清歡和白鳳都還少不更事的年代。
　　只要我認(rèn)得出你。
　　我會一直愛你。
　　無論中間相隔多久。

　　笑意明快，我也是去那的，一起吧。不過等一下。
　　少年愣了愣，然后笑著點點頭。

　　轉(zhuǎn)身拿出手機，這個點的CD，不會在排隊拿什么報名表之類的東西吧。
　　事實如此。電話里女孩的聲音帶著那頭的喧雜。
　　尹然！你最好有一個好理由，否則……
　　CD，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嗯？怎么這么問？
　　我覺得，今后我的夢，不會孤獨了。
　　誒？等等，你給我解釋……
　　不等CD說完便掛了電話，然后轉(zhuǎn)身沖少年一笑。

　　抬頭，師大校道兩旁的樹上開著的不知名的花飄落至兩人面前。帶著淡淡的香味。

　　我叫作尹然。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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