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下。
　　不過弱冠的少年第二十七次在心底給自己鼓了一把勁，隨后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開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三界除了你這個大害！”他對面的銀鎧男子聞言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這孩子，教過多少遍了，好好一句義正詞嚴(yán)的話還是說得磕磕巴巴。罷了，差不多做做樣子就行了�！彼闹邪祰@，臉上卻浮起了一縷笑容。

　　以比外甥流暢十倍的語氣語速背完了臺詞擺完了造型，楊戩用一種近乎欣喜若狂的心情閉上了眼，等待開天神斧的鋒刃落到他的身上。然而等了又等，耳邊除了昆侖山下經(jīng)年不絕的風(fēng)聲之外，他什么也沒等到。楊戩無奈地睜開眼，正看到不遠(yuǎn)處的外甥手握斧柄，但不再是先前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而是一臉沮喪懊惱地半跪在地上。

　　“沉香。”楊戩嘆了口氣，柔聲念著對方的名字。

　　沉香沒敢抬起頭看楊戩，哆嗦了一下小聲道：“舅舅，能不能再等一會兒？”

　　沒待楊戩開口，一邊的哪吒已經(jīng)不耐煩地插口道：“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你都等了三個時辰了你還要等什么！”

　　比起楊戩，沉香顯然更擅長應(yīng)付哪吒：“等哮天犬�。　蹦倪敢汇�，只聽沉香理所當(dāng)然地繼續(xù)道，“哮天犬來了一定會攔著我不讓我劈舅舅，按時間算他應(yīng)該早在三個時辰前就出現(xiàn)了，怎么拖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

　　哪吒聞言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火尖槍往旁邊一指，笑呵呵地道：“哮天犬不就在那兒嗎？”

　　沉香順著哪吒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哮天犬半蹲在一塊石頭上，一手持白骨棒，另一手……還是白骨棒？沉香一呆，又看了片刻才看出哮天犬左手的白骨棒不是真正的白骨棒，而只是一根肉都被啃得差不多的骨頭而已。他有些郁悶，卻見哮天犬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更郁悶地道：“沉香你忘了？你這一擊是寶蓮燈擋下的，要等到下一擊我才能出現(xiàn)啊。”

　　沉香看了一眼楊戩手上瑩瑩泛光的寶蓮燈，扭頭與哮天犬商量道：“這個，萬一寶蓮燈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怎么辦？哮天犬叔叔……”

　　哮天犬裝作沒看見剎那間放出奪目光芒的寶蓮燈，只眼巴巴看著楊戩。楊戩想了想，終于猶猶豫豫地點了頭。哮天犬眼睛一亮，劈手扔了沒肉的骨頭，嗖的一聲跳到了楊戩身前，大聲道：“不要殺我主人！”

　　沉香松了口氣。把開天神斧往肩上一扛，正待裝模作樣說句“我先去劈山”，就見啃完骨頭沒洗手的哮天犬一不留神抓上可楊戩的胳膊，沉香一句“不要”還卡在喉嚨口沒出來，哮天犬已經(jīng)被楊戩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沉香羨慕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哮天犬，轉(zhuǎn)而把深情的目光移向了小狐貍。就算是熱戀中也不曾受到過如此目光洗禮的小玉不禁抖了一抖，對自己說了三遍“他是我最愛的沉香”之后，才勉強牽動嘴角扯了個笑出來：“看……看我做什么？沉香，你該不是想讓我步哮天犬的后塵吧？”

　　沉香想象了一下小玉像哮天犬一樣時的形象，心中不由一寒，不再敢指望她出面，只得硬著頭皮舉起神斧。楊戩欣慰地笑了笑，卻見一道紅光閃過，九天之上旋轉(zhuǎn)著落下一個人來。

　　“四姨母！”沉香感激地看著這個為他付出良多的姨母，卻見四公主一掌把想上前擁抱她的八太子推得倒退一步，轉(zhuǎn)頭對自己說道：“沉香，你不想劈他也可以，但得先回答出我一個問題�！�

　　沉香一怔，誠懇地道：“四姨母請說�！�

　　四公主微微一笑，道：“你四姨母叫什么？”

　　沉香下意識轉(zhuǎn)頭看他的兄弟敖春，然而敖春卻只是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沉香苦惱地想了半天，試探地道：“敖……聽心？”四公主雙眼微瞇，輕笑道：“你還有一次機(jī)會�！�

　　沉香心中一緊，脫口道：“那就是敖紅！”

　　話音方落他便心中暗悔，只覺得后腦仁一疼，果然聽到敖春恨鐵不成鋼地道：“都說對了改什么口��！誰跟你說我四姐穿紅衣服就叫‘紅’的？那我三哥還叫敖丙呢，按這順序排我四姐該叫敖丁我該叫敖辛！”

　　沉香面對敖春時顯然沒什么顧忌，白眼一翻道：“誰知道真正的東海八太子是不是就叫敖辛呢�！卑酱阂娝θ菰幃惒挥X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只聽沉香故作淡然地道：“不是有傳說，當(dāng)年哪吒和東海三太子打架打得兩敗俱傷，結(jié)果被同一個人救了回來�！�

　　“啊，這個傳說我也聽過！”不知什么時候從神斧里鉆出來的丁香興致勃勃地補充道，“傳說哪吒剔骨割肉之后沒了身體，是靠那誰誰的護(hù)身法器寶蓮燈和他的骨血成的形！”

　　“那誰誰”抽了抽嘴角沒開口，八卦中心的另一個當(dāng)事人哪吒卻惱了，默默嘀咕了一句：“世上哪兒那么多寶蓮燈……”但他知此事不可辯，眼珠一轉(zhuǎn)笑道，“哎，那敖丙呢？”

　　“敖丙啊……”丁香抬頭望天想了想，認(rèn)真道，“聽說敖丙受傷過重，雖然得了那誰誰的幫助，但整個身體元神都回到了剛出生的時候。如果按照時間來算……”她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都很自覺地將目光移到了一身青花瓷的敖春身上。

　　敖春不敢沖丁香發(fā)火，更不敢去瞪楊戩，只得咬牙切齒地轉(zhuǎn)過頭，面無表情地對哪吒道：“哪吒，這筆賬我記下了�！�

　　哪吒笑瞇瞇地朝他拱了拱手，道：“這筆賬我們?nèi)蘸笤僬f，現(xiàn)在的重點應(yīng)該在沉香身上吧�！�

　　沉香見哪吒片刻間便將話題轉(zhuǎn)到了自個兒頭上，一張俊臉又哭喪了下來。哪吒見他如此，挑了挑眉，惡意地笑道：“哮天犬小玉四公主三人組的戲已經(jīng)走了過場，沉香，你還有什么辦法？”

　　沉香白他一眼，轉(zhuǎn)頭面向楊戩……手中的寶蓮燈，笑得很是討好：“寶蓮燈……寶蓮仙子？”

　　寶蓮燈熒光一閃，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楊戩身前�？聪蝻@然呆滯了的沉香，身影哼了一聲道：“仙子？誰告訴你寶蓮燈的燈靈是女的？”挺拔高大的男子看了一眼紅衣的四公主，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四姨母都用自己教過你經(jīng)驗主義要不得了，還這么想當(dāng)然，果然自找死路！”說罷，又是一道熒光閃過，寶蓮燈回到了原先的樣子，只是安靜地留在楊戩手上，不再熒熒泛光。

　　沉香知道這一斧如果劈下，寶蓮燈不會再起作用。他又失去了一個機(jī)會。

　　楊戩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溫和而雋永，卻帶著難以言狀的苦澀悲傷。沉香舉起神斧，喃喃道：“開天神斧，你也不打算阻止我嗎？”

　　開天神斧嗡嗡而鳴，整個山澗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說出我的身份，我再給你一個機(jī)會�！�

　　沉香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抹嘲弄的笑意：“機(jī)會？我寧可不要這個機(jī)會�！遍_天神斧微微一震，便聽到他暫時的主人悠悠道，“九年說你是丁香，可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認(rèn)。”

　　綠衣的丁香身形透明，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半邊臉龐，也遮住了她的表情。

　　“她不惜用她的命換來讓我操縱你的機(jī)會，但你，還有其他人，都只會冷笑對不對？”

　　他們說，她只是一個凡人。
　　他們說，凡人怎么可能驅(qū)動得了神斧？

　　在他們眼中，丁香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丫頭，唯一的用處只是提供一個讓人消閑娛樂的談資。

　　“沉香�！倍∠銍@口氣，開口道，“別說這些了，演完這一場，我還等著重生為趙小姐。”

　　沉香沉默片刻，低聲道：“無論你是三尖兩刃槍還是真正的盤古神斧，無論你的本質(zhì)是三首蛟還是其他什么……甚至就算你告訴我真正控制著你的其實是舅舅的一半元神……但在我的心里，神斧永遠(yuǎn)是丁香讓我拿起來的�！�

　　開天神斧的震動歸于平靜，不知是不是因為不屑。

　　沉香咧了咧嘴，望向楊戩。

　　楊戩還是三個多時辰前的神色。淡然而平靜，仿佛方才發(fā)生過的一切從未進(jìn)過他的心底。沉香揚了揚神斧，輕聲道：“舅舅，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楊戩知道沉香想問什么，沉默片刻道：“這是對你的最后一個考驗�！�

　　“是么？”沉香低聲自語，隨后閉上了眼，拋開三個多時辰的鬧劇，足尖在山石上一個借力，人已拔地而起。神斧凌空揚起，整個天地都為之顫動，沉香睜開眼，視線對上楊戩，兩雙同樣冷然凝定的雙眸中同時閃過驕傲堅決，神斧下落，觸上楊戩的身體，溫柔得好似一個輕吻。

　　楊戩倒在溪水中。

　　沉香眼中落下一滴淚，但很快便在神斧的浩然之氣下消散干凈。

　　丁香小玉四公主在一瞬間消失；原本只是趴著演戲的哮天犬口中淌出了真實的鮮血；樂呵呵地看戲的眾人望向楊戩的眼神剎那間變?yōu)閰挓┎积X；孫悟空劈手接住飛起的寶蓮燈，眼中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哪吒撿回了乾坤圈，抬起頭注視無邊無垠的蒼穹，最后卻只是嘆了口氣：“沉香，去劈山吧�！�

　　華山依舊是他熟悉的華山，一斧下去，乾坤缽盡碎，華山之心緩緩升空。
　　沒有人讓他在母親和新天條之間做選擇。

　　劉彥昌在山腳等著他的妻兒，在他見到兩人聯(lián)袂而出的時候，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去吧，我等你們�！�
　　三圣母全身一顫，對上丈夫隱忍的目光，終于忍住了眼淚。

　　天庭，靈霄殿。

　　玉帝與王母在新天條出世的一個時辰內(nèi)下令釋放了從前的罪仙，其中包括長公主瑤姬仙子。

　　三圣母與沉香面無表情地向她跪下，在瑤姬困惑的神色中安靜地道：“女兒正等著娘親將女兒逐出楊家。”

　　瑤姬微微色變，三圣母鎮(zhèn)定自若。

　　孫悟空哼哼著道：“老哥老嫂子，老孫聽說你們對這外甥心疼得緊啊？”

　　玉帝王母的回答穩(wěn)如泰山：“將朕和娘娘的可用之人拔除得干干凈凈的正是朕的好外甥�！�

　　昆侖十二仙呼嘯而來，沉香的笑容張揚而慘烈：“我在昆侖山底等了你們整整三個時辰，那時你們在哪里？”

　　哪吒淡淡道：“那時楊戩大哥元神還穩(wěn)當(dāng)著，師門自然不會有這操心的功夫�！�

　　太上老君攏在袖中的十指微動，一面浩大的鏡子出現(xiàn)在眾仙面前。三圣母冷笑一聲，寶蓮燈忽然光芒大作，萬丈金光中嬌柔的女子聲音也變得清寒凜冽：“二哥的生平，豈是能如此輕易讓外人當(dāng)做一場好戲看得去的！”

　　知他者信他，信他者諒他，何須旁人多管閑事！

　　“水鏡云鏡昆侖鏡，有一面我毀一面！”光芒黯淡下去，法力云集而成的鏡面碎成點點晶瑩，如同天際的銀河。三圣母手握寶蓮燈，顏如桃花面如寒霜，高傲冰冷得宛如她的兄長。

　　太上老君嘴唇微動，另一個女子聲音已搶先道：“老君若是想說‘癡兒’二字，大可不必。舅舅求仁得仁，當(dāng)不起道祖的悲憫憐愛�！彼叩匠料闵磉�，握住他的手，脆聲道：“上古異獸的封印已破，三界即將迎來一場浩劫，凡間小妖小兒怎可誤了陛下娘娘的時辰？”

　　玉帝端居高位，懶洋洋地道：“小狐貍莫要信口雌黃，上古異獸的封印怎會被破？”

　　王母似笑非笑地答道：“既然封印它們的人已魂飛魄散，當(dāng)年所下的封印自然也沒有用處了�！�

　　“娘娘的意思是，因為二郎神死了，所以三界亂了？”

　　“陛下何必明知故問呢？”

　　眾仙在三界至尊的一唱一和中冷汗淋漓，只有嫦娥上前一步，低眉問道：“沉香，你舅舅可有對你提起應(yīng)對之道？”

　　算無遺策如楊戩者，會在處心積慮迎出新天條后，再放任自己的漏洞將攪得天翻地覆？他就是被劈得魂飛魄散，也不可能漏算這一點。再者——

　　“論封印，當(dāng)年伏羲女媧留下的封印比二郎神只多不少，封印的異獸比起楊戩封印的，更是只兇不懦。兩位大神逝去已久，朕可也沒見有什么異獸破印而出啊？”

　　“陛下所言差矣。二郎神雖法力深厚，但畢竟不如上古大神，所以這上古異獸嘛……”

　　兩位至尊仍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挑逗庭下眾仙的心理承受能力，卻已有不耐煩的上仙上前一步，打斷道：“啟稟陛下娘娘，上古異獸一事，不如交由闡教金仙與西天佛門處置�！�

　　不等玉帝王母開口，昆侖十二仙中已有人冷笑道：“李天王好大的口氣�！�

　　李靖捋須一笑：“師叔言重了。”

　　道行天尊面無表情地看了李靖一眼，冷哼一聲率先離開天庭。昆侖十二仙沒有人不知道，那個在十絕陣中害死了道行兩位弟子的燃燈，最后是怎么被他自己的徒弟欺師滅祖的。

　　李天王的黃金玲瓏寶塔仍托在手上，但塔中早已沒有三味真火，玲瓏塔也再不是什么寶物。他將燃燈算計死的那一刻，可曾想過這個后果？除了李靖自己，誰也不會知道。

　　看了眼低垂著頭不與自己對視的哪吒，太乙真人第二個離開了天庭。哪吒沒說出口的那句話他自然聽得懂——若有一天哪吒也遭人圍攻，不到神魂俱喪的那一刻，自己這個做師父的是不是也同樣不會察覺到？

　　明明千年之前并不是這樣的。他有些悵然地想，然而千年之后，楊戩也好哪吒也好，還有入了釋門的金吒木吒，失蹤了的韋護(hù)雷震子，闡教對這些在外頭的弟子……竟然全都一無所知。太乙嘆了口氣，趕上了道行天尊。

　　待到十二仙走得只剩下一仙的時候，玉鼎真人微微抬手，光華萬丈的斬仙劍令整個靈霄殿更亮了一分。

　　下一刻，他另一只手撫上斬仙劍刃，微一用力。玉鼎真人雙手鮮血淋漓，斬仙劍卻也從此淪為一堆廢鐵。

　　面對目瞪口呆的眾人，玉鼎微微一笑：“他說要他第三十七次劈玉泉山或是南天門，他寧可劈了自己�！憋h然而去，只留一個背影。

　　沉香起身，與小玉一起扶起母親，露齒一笑：“娘，小玉，我們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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