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沒看見那一彎上弦月？當然，你在那九重宮闕里，看見的只有白玉無瑕黃金累累，你看不見這彎月亮，也許，你也看不見我了。
　　我極力構(gòu)想出當日我們分別的一刻，你怎樣緊緊握住我的手，怎樣對我說，“廷臣，珍重！”我把頭別過去，強忍眼里洶涌的酸楚，卻正對上那一晚皎潔的月光，我俯身叩首，“臣領(lǐng)旨！”
　　我們就此分別了，你是君上我為臣，但在從前，并不是這樣的。你是眾皇子里雅量高致的三殿下，我自幼追隨于你，一再想對你說：殿下，殿下，等等我，慢一些吧。我追不上你了。
　　如今，是再也再也追不上了。
　　我的父親是被廢黜的丞相，我的母親是勾結(jié)四王卷入謀反的長公主，一朝一夕之間，樹倒猢猻散。老父死于流放途中，兄弟姊妹深恨于你，恨你的絕情寡義，恨你的毫不留情，恨你的斬草除根。你問我恨不恨你？殿下，我怎么能恨你！酒脈脈注入酒盅里，清澄碧透，你向我舉起白玉酒觴，“廷臣……”你哭了，哭得像個孩子，酒杯在你手里攥得破碎一地，瓊漿玉露潑濺在我身上，在我臉上，我跪倒在地，捧住你的臉，“殿下，殿下！”我也哭得不能自抑。
　　我知道，我身后龐大家族的沒落是你前進道路上的唯一阻礙，我知道他們的凄慘結(jié)局是你一手造成，我甚至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本無罪，給他們冠上罪名的人，是你。
　　你知道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我來這里，是為了殺你，殿下。你看見我腰間的佩劍便明白了，可是你眼中的凄愴慘淡，讓我只恨不得拔劍自刎在你面前。
　　“廷臣，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喜歡站在長城上登高遠眺？如果有這么一天，你決意殺我，那么，把我的枯骨埋在長城之下�！�
　　我拔出腰間佩劍，雪亮的光芒一寸一寸璀璨，你向我微笑，然后深深閉眼。劍如飛雪，只削斷一縷青絲，在你困惑的目光里，我拾起你削斷了的頭發(fā)，深深叩首，“從前的，一刀兩斷。以后的……”我的聲音變了腔調(diào)，“就當你已是枯骨，我在長城上守你一生一世。”
　　現(xiàn)在，我并沒有改變我的誓言。
　　可是你呢，殿下，你呢？那一天，我看見你迎親的隊伍如火如荼，我看見你在白毛長驄御馬上意氣風(fēng)發(fā)——你迎娶了異域的公主。
　　我站在城墻上，望著你，望著一抹蒼白的月光。中秋之夜，本應(yīng)該是團圓的日子，不是嗎？可惜，月圓了，人散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倘若月光有知，是不是也該和我一樣，在這個蒼涼的夜里，無聲地慟哭一場？
　　你娶來了異域的公主，卻沒有娶來一場盛世太平。你的皇后在一年之內(nèi)病死于深宮，西涼人大舉進攻中原，他們說，她是因為你的冷漠才抑郁而死。我恨她，她已經(jīng)得到了你？憑什么抑郁而死？她的手足兄弟在戰(zhàn)馬上馳騁而來，我橫槍躍馬，手起刀落，侵略者的鮮血在我眼前飛濺，沙場上我義無反顧，直到……直到那冰冷的鐵槍穿入了我的胸膛，長城的高墻無聲沉默，我想起你，殿下，“我誓死保衛(wèi)你，縱然你早已將我拋棄！”曾在我劍刃斬下的青絲貼服在我胸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埋我在長城之下，魂夢與君同。你曾對我這樣說，其實，我又何嘗不是？
　　“皇上，大戰(zhàn)告捷！”
　　他看著那染血的捷報，無聲地閉上眼，玉扳指捏碎在手里，粉末都是鮮紅鮮紅的血�；蕦m里的庭院寂寥無聲，幼年的光陰早已遠去，他不是他，廷臣也再不是廷臣。
　　“你死了？”他握著那卷“捷報”，譏諷地冷笑�！巴⒊�，你這傻子，沒有了你，我要江山何用？”
　　泛黃的字紙滿地飄零，一片，一片，落地?zé)o聲。
　　那高高秋月依舊照耀長城，長城萬里，無限江山——只是，江山換了主人。

《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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