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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A
[To親愛的晨霧:
我們再也不要為彼此的愛說對不起了。]
那個叫晨霧的男孩搡了我一把。我的身體像人走過的平衡木一樣,顫抖著向此刻我分不清的某個方向倒去。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有一條被針縫過的痕跡,在左臉頰,在他笑的時候我看出了所有的不懷好意。
我低著頭從他的身邊穿過,這個姿勢使我看起來很矮小。我沒有夾好的右邊的劉海,在他袖子的最上方停留了一朵花開的時間。
他旁邊的女孩們拉住了我。我的身體就突然剎車,一個不穩(wěn)我朝他的方向倒去,然后倒在冰冷的扶手上。我從牙縫里暗細一口氣.我就這么突然間想到了莫遠,想念的間隙中我意識到我是這樣在很奇怪的時間,在很奇怪的人面前,這樣想起我的莫遠,想起好象夾在書里的一張薄薄的過期信箋。
女孩們走過來,晨霧站在他后退之后站的位置,調(diào)整包帶的長短。
當我知道她們要干什么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哭了。我的眼淚順從地從眼角流出來,耳朵旁邊很長的頭發(fā)濕起來。
她們要我講,講我和莫遠的故事,講那些在學校里傳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講那些讓我被記了大過的故事。晨霧在我快要被逼哭出來的時候,轉(zhuǎn)個身朝樓上走掉了,他對這個不感興趣,我知道。
然后在那些女孩的拉拉扯扯之中,我的大腦聽話地開始回憶,而一些細節(jié)就被阻隔在我緊閉的牙齒之內(nèi)。
沒有任何人可以把它們釋放出來。
好象是在很久以前。
那時候我愛的男孩還在我身邊,我還會在某一節(jié)英語課結(jié)束之后嘲笑發(fā)音不準的老師,還會在收到我爸爸寄來的蕾絲披肩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想象成舊上海出入風月場所的貴婦人。我好象總是在清數(shù)這些的時候咬指甲。
我的指甲參差不齊,用剝落下來的如同斷藕后留下的細絲來記錄每一場演出,然后還有誰送給的指紋,誰送給的月夜,誰送給的細膩得讓我陶醉的愛情。
在生活虛假的波折之后,我身體內(nèi)部好象濺出了淡色的水彩。
莫遠掀開了鋼琴蓋。
莫遠掀開了鋼琴蓋,放好樂譜,調(diào)整了坐椅的位置,然后把手放上去試音。我站在琴的旁邊,姿勢很拘謹。我觀察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在心里修改我的天使的樣子,然后很滿意一切都很吻合,就好象一個拓印下來的像。
莫遠說堇言你過來試下。
我坐在琴上,把右手放上去,按了幾個音,感覺到旋律像是從我的脊梁上逃出來一樣,隱秘而又迅速。我注意觀察了我的手指,右手的小拇指還是高高地翹起來,指甲下邊的那顆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痣,出奇安靜而又剛好反射進我的眼睛,不怎么好看的樣子。
我站起來,說,莫老師可以了。
他點點頭,讓我先彈上次學的曲子。我咬出下唇,很別扭地彈一首小調(diào),然后回過頭看見他的表情很不滿。
我的媽媽進來,放下水果,又出去。我坐在位置上偷偷瞄了那些削好的蘋果,一塊一塊地整齊而且漂亮。莫遠說堇言你總是很不認真,這首曲子0分,你下次還要再彈。聽見了嗎,我知道你剛上初三很忙,但是也不能偷懶,每天的一個小時是不能少的。
我急忙撲向我的樂譜,如同打撈掉進水里的人民幣一樣迅速。然而莫遠的手已經(jīng)伸過來了,在那首樂曲的名字旁邊畫了一個沒封口的圈兒。然后用他很好看的手把我的小拇指壓下去,很無奈地皺眉、嘗試,再皺眉,再嘗試。然后拿筆敲我的手指,起身收拾好東西,開了門,我聽見門悶悶的聲音。
我不明白那么好看的水果為什么莫遠就不看一眼。
莫遠來當我的鋼琴老師是在初二之后。
那時候我原來的那個老師已經(jīng)積攢了不少我們家的血汗錢,和自己的丈夫在省會買了套房子,全家都遷到那里去了。可憐我媽媽每天上班所寫的每一個進入銀行數(shù)據(jù)庫的數(shù)字,都升天了一樣變成了他們家的一磚一瓦,回饋回來的是一個電話的告知。
我初一的時候爸爸就出國了。他站在火車站的柱子底下,如同一個小小的玩偶。他的遠行如同換主人,從前他只把玩在我的手里。他笑起來鼻子有皺折,他上全校最受歡迎的課,他帶全校最不好的班。
可是他的學生都是特別快樂的。我印象里他帶的最后一批學生中,就有晨霧。晨霧和他的很多同學一樣后來留級了,他們還是不能適應沒有我爸爸的日子,不能適應在語文課上專門講語法的日子。再沒有老師會在上課的時候慷慨激昂地和他們講海子,講顧城,講戴望舒,再也沒有班主任會在英語老師留他們的時候說走吧走吧吃午飯了。
晨霧就是那個時候開始起對我特別好的。
我爸爸經(jīng)常帶我去他班上,我坐在講臺桌的旁邊拼命從我后面的那個調(diào)皮的男孩子手上扯過我的羊角辮子。以至于我爸爸在叫我起來談感受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站起來,凳子都碰翻了,我爸爸和他的學生一起笑。
我回過頭看見很多張臉,我不記得,那些變形的笑得通紅的臉里面有沒有晨霧的。我只記得我爸爸把問題重復了一遍,我正經(jīng)八百地回答了,然后他搖搖頭說不好,他說你們看看我的女兒真是太死板了。
我的不死板的爸爸在帶完那個班之后,就不允許再帶班了。他被調(diào)到電腦室,掌管學校的100多臺破舊的電腦。負責在電腦課被別科老師要走的時候來通知,或是某臺電腦終于到了盡頭,需要修修補補的時候去找電腦公司的人來,再和他們討價還價一番。
無聊的時候,他每天面對著他的電腦,輸一些零零散散的數(shù)據(jù)。據(jù)晨霧他們說還有一些美麗得像是街燈一樣的小文字。很隱秘地藏在C盤里的文件夾的文件夾之下,縮在一個角落里迎接從某塊頂上掉下的灰塵,然后自己把自己遺忘。有聽過他名字的學生們上課的時候總是偷偷地找那些文件。
我的爸爸是不會有辦法忍受這般清閑的日子的。所以在新加坡的一所中學來招語文老師的時候。我的爸爸在校長的桌子上放一封信,然后告別了我和媽媽就去了。
我的爸爸會寫街燈一樣好看明亮的文字。
街燈是黑夜的暗扣,我的爸爸身上的不聽話的線,勾在他教過班級的教室里的一只課桌腿上。也許是一只廢舊的桌子。勾住的那些學生和他們的年華,就永遠停在上面,如同一只飛不走的蜻蜓。
B
[To 親愛的莫遠:
對不起,你還是不能替代我爸爸。即使他已經(jīng)不想做我爸爸了。]
我現(xiàn)在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從這棟房子最高的地方望下去,看那些人們以自己的行走方式,從這個角落到另一個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吵,會有女生在興奮或者生氣的時候大聲地叫,聲音尖銳,劃過我的耳膜然后繼續(xù)逃開。
一直以來,我都掌握著封鎖屋頂?shù)蔫F欄的鑰匙。我揣測它的用途,然后打開徑直走上去。一整個屋頂就我一個人,可以看到麻雀和別的山鳥來來往往,在電線桿周圍穿梭,織起天下最安寧的網(wǎng)。吹風很好,下雨的時候,我提著灌滿水的鞋子上來,撐著雨傘,風把樹葉摧殘得像是一幅被打亂的拼圖,互相重疊布滿視線。
那個會在上課前兩分鐘來把我逮下去的人不在了。我很慚愧,在莫遠離開之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其實我是那么地想念他。有一次,我居然拒絕簽收他從新加坡給我寄來的生日禮物,我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慪氣。
我的爸爸,我想念的人。
他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莫遠也不可以。他不可以做我爸爸,不可以。
我現(xiàn)在會理解我的媽媽了,莫遠走了之后,我開始體諒她和她的寂寞,我開始認真地祈禱她變得再年輕一些,再快樂一些。我想莫遠他說的對。我的媽媽是被我爸爸留在這里的,一個遙望還有等待的人。她會慢慢變得不好看,慢慢地變得不溫柔。
莫遠。我的媽媽不會變成“望夫石”,可是我愈發(fā)想念你了,還有我的爸爸。
晨霧愛我。我知道。盡管我一直只承認他的喜歡。
那天,他站在操場上,說喜歡的時候,我曾經(jīng)很簡單地以為喜歡就是淡淡的愛,愛就是深深的喜歡。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和他在一起的,他是我爸爸最驕傲的學生,他照顧我,他很好看很溫柔很優(yōu)秀,所有都是我應該喜歡他的原因。
可是那個早晨,我卻像一只被早晨的太陽刺痛眼睛的貓,踩著腳底的肉墊,輕聲而迅速地逃竄。一盆水從四樓的位置傾下來,弄濕了我。緊張的貓,濕淋淋地停住,然后再跑開,花很大的力氣很快地跑開,重重地踩著地面。有時候女孩子的心理是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抓住的,偶爾就跳出手掌,然后領(lǐng)著一群灰塵回來。
我濕漉漉地回教室里,面對黑板不斷張大的嘴,還有頭頂試圖晾干我的電扇。我只能一點一點地把多余的水弄干,身體從里到外都是濕潤。
一直覺得很好的男孩子,一直會不自覺偷偷看的男孩子,一直會在必要的時候把他當作對象抒情的男孩子,一直,一直一直。
那之后,就沒有一直。一直中斷在一片潮濕里,無力地軟下來,碎開來。
我覺得我是從晨霧那里得到長大的。小時候唱歌,手握著麥克風,沉溺在自己的聲音里,快要化掉的時候,聽到那些直白的字眼,都會馬上僵硬起來,低聲說話跳過?墒菑哪菚r開始,我就能夠安靜而平穩(wěn)地唱“我愛你”了,也會和同桌因為夏天和冬天那個是戀愛的季節(jié)爭論起來,直到語文課上還會“夏天”“冬天”“夏天”“冬天”地你來我往。
那個夏天,隨著毛孔的膨脹,一起變大的還有深藏在指甲縫里和手心紋路里的情感,一瞬間像是火山爆發(fā)一樣,一些帶甜味兒的汁液全部溢出來,把我自己包成了一個巨大的糖果。
我已經(jīng)長大了,那個讓我長大的人卻始終被我摒棄在視線之外。即便是后來,我都一直對他感到抱歉,因為我并不是不喜歡他,而是,在我心里一直有種感覺,晨霧是很好的人。我一直以為我是必勝的,我認為我可以留住兩塊很好的玉,我,還有他。我們可以干干凈凈地,簡簡單單地等到以后。
可是現(xiàn)在看來我留著的不是玉,是一塊被泡得潮濕的鐵,爬滿了銹,弄臟了我一長串關(guān)于青春的美好。
C
[To:親愛的莫遠:
你為什么就不能試著喜歡我呢,我那么努力。]
高一開學不久的一個晚上,洗澡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掉頭發(fā)。
像每次我從那家老板技術(shù)不怎么好的理發(fā)店里回來的情況一樣,脖子,手臂,胸前,一根一根,叫人討厭。非常癢,就像一些蟲子在身上蠕動一樣。
我從小就有被害妄想癥,所以經(jīng)常會覺得有人在我拉開窗簾的時候拿把刀穿透紗窗直到我心臟,有人在我打開衛(wèi)生間門的時候躲在后面,在我打開家門的時候邪魅地坐在沙發(fā)上笑。更多的是覺得有無數(shù)惡心的蟲子在某個眼角瞄不到的地方出來,在我身上。
我在掉頭發(fā)。狠狠地掉。蟲子越來越多,聚集起來,從噴頭那里飛一樣地跑過來,絡(luò)繹不絕。我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看見越來越多的蟲子。我的眼淚下來了,一顆一顆,頭皮上有種被滴了辣椒油一樣的痛,身上很癢。我用手抓著,皮膚敏感地出現(xiàn)一條又一條的痕跡,結(jié)了痂快要好的疤突然又打開,流出一滴兩滴的血來嚇唬人,然后在黑是的瓷磚上完全找不到痕跡。
敲門聲突然傳過來。我驚恐地跳起來擦身穿衣服。我想門外也許是壞人吧,可是被害的時候什么都沒穿不是件很惡心的事么,在怎么樣也得穿好衣服死,總不會那么狼狽吧。于是就手腳并用地把衣服穿好了,身上其實沒有完全擦干。隨便梳了下頭發(fā),洗面臺上的頭發(fā)太多了沒空整理,我開了門就出去。
是郵差。郵差拿著一張包裹單告訴我有國際快遞。我點頭謝了一下,簽個字,頭發(fā)上的水滴下來我的名字模糊了。
我把這張包裹單放進錢包里,一直帶到星期一的早上,放進老師辦公室的碎紙機中,碎紙機把我的包裹單弄成了可以折成幸運星的長條,我打開蓋子,取出包裹單的碎片(也許還夾雜著其他的紙屑),放回我的包里。
我的媽媽,也許是真的很能干很漂亮很吸引人吧。
——所以那天我媽媽拜托莫遠來接我回家,他才會來的。
我爸爸走后我一直都是住宿在學校,初三上十一的時候放假,我想回家,就叫我媽媽來接我。我媽媽那天有事就出去了,拜托莫遠來。
我兩手空空走在他身后,他的影子被我踩在腳底下,就像玩捉迷藏時抓到了對方一樣讓人興奮?斓叫iT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什么,然后叫住他。莫遠就像被踩了剎車的劣質(zhì)車子,往前又走了一段然后回過頭來,瞇著眼睛,眉頭稍稍皺起來。
怎么了,他說。
我說,莫遠,你請我吃東西吧。
我們拿著冰淇淋坐在學校背面的山坡上,草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矮一點的刺刺的挺扎人。我們坐在那里,行李被當作凳子坐在屁股下面。我突然想起以前晨霧很我說,堇言,以后,我會買一大鐵桶的冰淇淋請你吃,吃到你冷了之后你就會看到很多溫暖了。
我想不起來后來我和莫遠是怎么開始接吻的了。我們在草地上,小心翼翼,甚至都不能稱做親吻只是像吹被燙傷的手指一樣碰碰嘴唇,我的手指弄濕了手心底下一片的草,莫遠用一只手遮蓋我的眼睛,然后很溫柔地吻我。
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揣測過親吻的感覺,很多次上語文課上到一半的夏天,我都會在課上不由自主地撐著臉然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用手觸碰自己的嘴唇,干燥的軟軟的澀澀的。有時候心血來潮在鏡子前面用手描著自己的唇線,就想起一個以前的朋友說堇言你的嘴唇很漂亮,嘴角是自然上翹的。
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吻著其他嘴唇的感覺,也猜測著那些吻我的嘴唇所嘗到的干燥和澀苦。我的嘴唇在舌頭的□□下可以變得很紅,可是當它干燥的時候它就像一條古舊房子上的橫梁,寂寞無比地數(shù)著自己的灰塵掉下來,和朱漆一起,像一幅油彩上的色澤一樣慢慢地恢復成灰白樸實的線條。
莫遠的嘴唇冰涼涼的,我的溫度在一次次沒有感覺地輕碰中被傳送過去。其實我的嘴唇也因為吃了冰淇淋沒有太多溫度。我被蒙著眼睛感覺莫遠手上的水汽,潮濕的水汽,他的干凈的漂亮的能彈出美麗音樂的手指,在我的眼睛上結(jié)成一個柵欄,那么那么的牢固。
我從現(xiàn)在知道我是他養(yǎng)在院子里的知更鳥,他用那樣一個牢固的柵欄把我鎖在他的院子里,他走開走開走得遠遠的,我在一個無人的院落里悲哀而反復而歌唱著,所有的空間顯示著他的屬性,在烘干一切的烈日中間,我的嘴唇發(fā)出的顫抖的音和眼睛里流出的液體,像一個漫長的晨霧時間一樣,隔絕開我和這凡世的一切瓜葛。
堇言。我聽見晨霧喊,然后我張開了眼睛。
莫遠。
他充滿歉意地起身,他站起來,拿過我的行李,他說堇言,走了。
晨霧被留在草地上聽我唱歌,我走在莫遠的后面用舌尖濡濕自己的嘴唇,太陽還是很高,很招搖。我的手遮在眼睛上,透過指間的罅隙去看紅色的線扭曲地抓著我。莫遠的眼睛又瞇了起來,太陽直直地進去,出來,一遍一遍從不厭煩。
校門口,他上了車,他坐在前面一聲不響把我一個人扔在的士的后坐上,兩排椅子只有我一個人,手心相疊。車子開動的時候,他說,堇言對不起,我喜歡你媽媽,我愛你的媽媽,我把你當作她了。對不起。
我原本在后面趴在后玻璃上看被拋在后面的景色,透過玻璃和上面的彩色廣告,在一個剎車的時候整個人往頭倒下去,我閉著眼睛,我想起以前看的一個小說,在女主角掉下窗臺的時候,那個運動神經(jīng)發(fā)達的男主角跳下那棵樹接住她。那樣溫柔而干凈的身體上的觸碰,以及衣擺里附和著歌唱的精靈。
我還是掉下去了,頭砸在出租車的地板上,腳踝被座椅旁邊的鐵絲刮了一條口子,迅速凸起一條長嶺。
我的后腦勺火辣辣地疼。
莫遠說,堇言,痛么。
我重新爬上去,坐在位置上大聲哭起來,司機帶著本地口音說小心點啊。我的聲音很大,我從來沒這么痛快地痛哭過,完全無所顧及,非常非常的痛,非常。
莫遠搖下玻璃吹風,他說,堇言別哭了好么。
我在位置上安靜地把自己靠在坐墊上看后鏡里的自己,然后手摸著刮傷的地方,眼淚在眼睛里面,沒有積攢到可以掉下來的地步。我狠狠一閉眼硬是把它給擠下來了。
D
[To 親愛的爸爸:
你認為,怎么樣我才能找回幸福呢?]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心里的邪惡開始長出來,如同富營養(yǎng)化的湖水里的荇藻,在某一個夜晚突然像被點醒了似的瘋長出來,誰也擋不住,所有的空間都被霸占。我固執(zhí)地跟我媽媽冷戰(zhàn)起來了,我也不知道到底這算什么。
莫遠喜歡的人,我的媽媽。
我不記得是星期幾了,我在午睡時間里到廚房偷吃辣椒,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我根本不吃辣。我把那些辣椒像口紅一樣抹在嘴唇上,舔掉,再抹,嘴唇火辣辣的,就像要腫起來一樣。我的嘴從來沒有這么通紅過。
我爸爸來電話的時候,我把辣椒丟回冰箱去接電話了。
其實我嘴疼得根本說不了話,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叫醒我午睡的媽媽。
我跟爸爸說,爸爸你快回來吧,媽媽要被別人搶走了。爸爸,你回來,你回來,你回來把他趕走,爸爸。
我的嘴很疼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嗎,辣椒,爸爸,壞人。在這一刻我像是很久以前一樣,在商場門口拉住準備走的爸爸,討要貨架上的一個布娃娃,一邊哭一邊叫,坐在地上,紅色皮鞋悶悶地在地上,雙腳踢來踢去。
我在電視機的影象里看到這樣一個自己。讓人惡心。
我透過紗窗看外面熱火朝天的工地里熱火朝天工作著的工人們,看天空。我記得莫遠說過天空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一個很好的工藝品,都可以弄進相框里。我記得晨霧說堇言,也許你應該去新加坡那里看看那里的天,你和你媽媽從來都沒有到那里去呢,不知道蘇老師會不會不開心。我記得我爸爸說堇言堇言要不你過來爸爸這玩吧,爸爸真的沒有時間。我記得我媽媽說堇言堇言你自己去好么,媽媽有活,不能丟的。
我覺得口干舌燥,頭疼。
我看了一下電話的顯示屏,秒,一下一下往上跳。我突然就想不起來我爸爸在那頭會用什么姿勢聽電話。
我爸爸咳嗽了一聲,他說堇言你沒去郵局拿那東西么。
我說,什么。
離婚協(xié)議書。
開始非常的恍惚,嘴唇上的辣椒開始疼,我擦了擦眼睛,忘記了剛才用手抓過辣椒,眼睛里突然很疼。我記得眼淚是可以潤濕眼睛緩解這種疼痛的,但奇怪的是越哭越疼。就是這樣了吧,不管怎么想。
我說爸爸你把那郵給我干嗎。
他說堇言爸爸不好意思給你媽媽。
E
[To親愛的晨霧:
你會來救我嗎。你會來救我嗎。]
星期一的時候,被叫去了辦公室。
我坐在班主任以前坐的藤椅上。
班主任說,堇言,你看看你都在做些什么。
我問,什么。
她瞥了我一眼,說,別班同學看到你和一個成年男人親吻?你在做什么,你不知道現(xiàn)在早戀查得很嚴嗎。你在做什么。
我說,什么。
她說好吧你出去吧,校長要記你大過的。你明白么。
我說,啊。哦。
走出辦公室門的時候,看見晨霧,在后山坡,著了魔一樣地走來走去。看見我,就抬起頭,他說,堇言。
他說。堇言。要吃冰淇淋么。
F
[To親愛的莫遠: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我可以說。]
莫遠走了。
G
[To親愛的堇言:
走吧走吧都走了。]
十月,蘇堇言,新加坡。
一切都沒有什么可以說,什么都抵在嘴唇里,安靜地發(fā)酵,然后張開嘴,全部都蒸發(fā)到空氣中去。
莫遠,我不用對你說對不起了。
因為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聽到了么。聽懂了么。
這只是一場未遂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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