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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
因為是你,所以全都沒關系。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也沒關系。
曇歌
一
把那項作業(yè)抄在黑板上的時候,曇歌自己也是十分奇怪的。她的大拇指依舊壓迫著手心里那張白得耀眼的紙,眼神里的瞬間疑惑衍生成反復幾次皺著眉頭逼進白紙的動作。
“作業(yè):用一種花朵制成酸堿指示劑!o小歌的提示,可以去花店蹲點哦。^-^”
看著還是奇怪,曇歌一邊極費腦力的研究,一邊墊著腳把作業(yè)抄到黑板上,摁斷了一支粉筆,拖出的吱吱聲讓她覺得心臟有股確鑿而又隱蔽的疼。
作業(yè)是課間操時候拿到的。學校討厭的查勤工作惹得所有人摔了書本把筆一丟,面生無奈地下樓去。曇歌被教化學的顏色的媽媽叫去的時候,同桌的女生還搡了她一把,故作嫉妒地把“班長就是不一樣”這句話叨念了好幾遍。
“班長就是不一樣。”回過神來的那一下子,曇歌腦袋里自行閃過這么一句話,只是這么一下子,像某一個晚上突然造訪的圓月,牽扯出一片漲落澎湃的潮汐。
只是班長,真的會不一樣么?
曇歌望了望操場,整個學校三千多號人在那兒伸胳膊伸腿,動作快快慢慢一點兒也不統(tǒng)一。有女生竊竊私語,也有男生們推來搡去。
曇歌安靜地看著,這些每日她都身處其間的場景,突然因為她跳出來居高臨下的張望而顯得那么清晰。只草草一眼,就看到全貌,看到一切,就像未曾遺漏任一細節(jié)一樣。
然后目光倏忽固定,有東西突然躍上視網(wǎng)膜,冷靜下來看去,就看見顏色站在她的位置上,只是僵硬地跟著其他人側(cè)了幾下身子,兩只手放在身后可憐兮兮地展開,像被壓在箱子底的小束皺了的玫瑰花。
這個動作曇歌是那么熟悉,從幼兒園開始的每次課間操,她都是用同樣姿勢把手伸給顏色,等著她的手軟軟地抓著,有時候她把手指伸進那叢花簇,像一只熟門熟路的蜂鳥一樣充滿溫和的美好。
而現(xiàn)在,是因為她跳出來,所以才看清,她和顏色之間,已經(jīng)被連這么一支玫瑰花也插不下了。
曇歌心里的悲傷那么重,像是高海拔雪山上的雨滴,一顆一顆不留情誼。展開手里顏色媽媽給的紙條,上面的笑臉傻愣愣地兀自歡笑著。
初三了。曇歌想,眉梢不經(jīng)意就和下沉的嘴角一起顯出一副傷感的樣子。初三了,快要決定誰能不用考試就直接升入高中部了,二十個名額,沉沉地把曇歌壓在悲傷邊緣,只等她被這些那些輕易擊潰失足墜落其中。
曇歌自己心里是知道的,即便她多想和顏色一起保送上高中部,保送所參考的那些考試的分數(shù),她和顏色都懸在二十名前后,半點沒有把握。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坐著的這個似乎能為自己爭些分數(shù)的、班長的位置。
二
顏色一個人騎著單車穿過離家不遠的路口,天上的云綿綿地倒下一個方向。聽見后面的車子喇叭響的時候,她猝然一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看不見以往都坐在她車后的曇歌新鮮的笑臉了。那輛白色轎車過去的時候,她在恍惚間看見坐在轎車后坐喝著涼茶的男子,在自己沒發(fā)現(xiàn)之時,她的反應搶先一步:
——曇歌才不會喜歡這樣的少爺咧!
轉(zhuǎn)回來騎車的時候,顏色突然泄下氣了。對啊,曇歌才不會喜歡那樣的人呢,曇歌只會在她的單車上抱著她,看回家路途上慢慢卷起的魚鱗云和周遭四季飄落的葉子。哼著斷而零散的調(diào)子,像個牽線小人一樣,被夏天提了提脖子上莫須有的線,就把兩只腿一下翹起,再一下放下,也不管是不是會讓單車把腳給夾了。
嗯,是了。曇歌只會這樣,把她的眼睛停顏色肩上一點的位置,偷偷地看著前面不超過十米的地方,用單手握車把低頭調(diào)著Walkman音量的周寂聲,完全不管在她指揮下跟著男孩騎過馬路和小道的她有多尷尬。
可是,這已經(jīng)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曇歌已經(jīng)不用再“偷”看,閉著眼睛朝右伸出手,就可以接到他遞上來的耳機,分享他聽的音樂,在他調(diào)音量的動作里感受耳間的嗡鳴,像潮水一樣。
顏色心里堆積著這么一點一點的細節(jié),滿心滿心里都是周寂聲低頭調(diào)Walkman的音量的樣子,滿心滿心就是他低頭時候被陽光照亮的頭皮和掉在頭上的杉樹葉子,滿心滿心都是曇歌的頭粘在她的肩上的時候,聞到的青春期汗液的酸味,一下一下刺激著自己的鼻子。
她徒勞地吸吸鼻子,垂著頭沮喪地踩了幾下,看著周寂聲進了自家那棟樓的鐵門,彈簧指引關門的一聲“砰”讓她一歪車頭。
不想回家。
現(xiàn)在這個時候,實在是不想看見周寂聲啊。
皺皺眉搖搖頭,吸著鼻子繼續(xù)歪歪扭扭地騎著車。到了門口正掏鑰匙,門突然就打開撞倒了她放在那兒的車。
顏色忍了很久還是脫口了一句“媽的”,把車扶好的時候看見探出頭來的周寂聲。
好象從五年前偷來的場景。
故意被爸爸撤換的三色燈泡,客廳43寸大電視機里嘈雜的聲音,不隨便開起的酒柜燈,以及酒柜上取下的那個屬于她的高腳杯,而周寂聲依然像五年前一樣坐在對面埋頭吃飯,只是偶爾喝湯的時候抬抬頭,眼睛還是垂著向下看的。
和五年前去他家的時候一樣,只是現(xiàn)在五年過去了。
五年過去了。為阿姨拿拖鞋慢慢地變成她的任務,也會在阿姨來的時候破例喝一點點爸爸引以為豪的家釀紅酒,連電視機里說新聞的主持人也換成動不動念錯字的新人了。時間像被上了蠟一樣自行流動,從外面看好象依然是堅硬的蠟燭,里面已經(jīng)不知道融化了多少。
“小顏色終于長大了,不會吃寂聲的醋了啊?”
周寂聲媽媽突然發(fā)問,嚇得顏色夾不起一個肉丸子。把整句話復述一遍,抬頭看看阿姨。這句話問得奇怪,連周寂聲也終于抬起頭轉(zhuǎn)了脖子瞪著他媽媽。
顏色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啃丸子,想起五年前桌上媽媽拼命夸第一次見面的周寂聲的時候,她吃著怪醋撇的那一句“再喜歡也變不成你兒子”,愈發(fā)不好意思起來。記憶里媽媽跟著的那句“怎么變不成我兒子,我現(xiàn)在就帶回家”,也想長了刺一樣在大腦里刻起心慌意亂的痕跡。
唔,媽媽,五年前,喜歡周寂聲的可不只你一個。
三
避著高溫,曇歌在那個下午去了花店蹲點,等待著撿那些開始腐爛而被丟在一邊的花瓣。
她害怕炎熱,也恐懼遇見熟人的尷尬,抱著腳坐在店門口的板凳上,抬頭在幾個剪枝裁葉的小姐投下目光的瞬間,羞澀地撿起被她們拋棄的花瓣。
遙遠的,顏色就看見那個穿著藍色貓咪圖案的曇歌。
從小就怕貓,穿貓咪圖案的衣服也不會覺得怪怪的么?顏色別扭地偏過頭想。
怕貓的笨蛋曇歌。
顏色還記得,在五歲時養(yǎng)了厄米之后,曇歌的名字就奇異地變得這么長了。
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那么怕貓,怕到?jīng)]辦法因為喜歡來找顏色玩而做到愛屋及烏那么高尚的地步,每次都得讓顏色把厄米抱到陽臺上,然后把窗戶鎖緊,才肯蹲下鞋子解開球鞋的鞋帶。
曇歌怕厄米,這對于顏色簡直就像是昨晚有一頭蟑螂和自己同床共枕一樣讓人沮喪。
其實厄米本來就只是只很膽小的貓,碰到膽小的“怕貓的笨蛋曇歌”,即使顏色再努力改善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無濟于事。
后來厄米丟失了,顏色怎么找也找不找它!芭仑埖谋康皶腋琛睅е伾谛〉览锔Z著,在一次尋找過程中,曇歌好象看見了厄米,對著口里一再嘟囔“怎么辦怎么辦”的顏色說了一句“厄米……”
話沒說完,顏色一轉(zhuǎn)聲順著曇歌的聲音找尋的時候,給一家電焊商店門口的電焊火星閃了眼。顏色那時就看見電焊的火光像一道碎了的彩虹鉆進自己的眼睛里,在曇歌的尾音里顏色的眼淚穿過她的手掌流了下來。
后來找到了厄米。
曇歌說,顏色,厄米在那兒。
顏色蹲下來看厄米 ,然后大哭,含糊不清地對曇歌說,曇歌錯了,厄米不是灰色的啊。
是的,厄米不是灰色的貓。只是顏色再也看不到任何顏色了,那道彩虹太過艷麗,收集了顏色一生所有的色彩然后變成灰燼。
之后的一天,厄米在樓梯口的消防柜上睡著。曇歌來找顏色的時候看見它了,曇歌那時總是懷著愧疚的心拿各種各樣漂亮的彩色糖果給顏色,期待著顏色像從前一樣在吃彩虹糖的時候大喊一聲“啊,我不要吃黃色的!”
看見厄米的時候,曇歌心里感覺很復雜,她看著厄米乖乖縮著一圈,頭偏向樓外。曇歌只想走過去想表示一下她的友好的。
她對厄米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厄米的耳朵。
厄米突然驚醒,忘記這不是顏色家那有著鐵欄桿保護的陽臺,往后一縮,從七樓就這么摔下去了。像一個從高空拋下的果實,“啪”地打在地面上,包裹在皮膚底下的紅色汁液一點一點地流出來。
顏色記得自己后來怎么也不肯承認摔死的那只“灰貓”是自己的厄米,只是在埋葬它的時候在它的頭旁邊放了一包彩虹糖。
四
顏色搖搖頭,拉拉自己的粉紅色貓咪睡衣,慢慢地走近花店。
“阿姨,有沒用的花瓣么,可以裝起來給我一點嗎?”顏色用手指觸觸老板,好聲好氣地問著,很快就拿到了一黑袋的花瓣。她走到曇歌旁邊,拉拉她的衣服。
曇歌抬頭看見顏色,拍拍衣服站起來。
“喏,這些花瓣兩個人夠用了,回家吧!鳖伾粗鴥蓚人身上的睡衣,說話的時候微笑的空氣從每個字眼里飄出來。曇歌低著頭讓顏色抱著自己的胳膊,一遍遍想怎么看都是顏色厲害啊。
但是,抱著對方的手的這個動作,不是應該是由她來做么?
到家門口的時候,顏色拖著曇歌坐在小凳子上,把塑料袋打開放到她面前,吐了一口氣然后歪著頭自言自語:“唔,這個形狀……看起來是玫瑰花吧。是么?”
“恩,應該是吧?墒撬f現(xiàn)在市面上的玫瑰都是月季!
“哦。小歌,你把紅色的挑出來吧,媽媽說用紅色的玫瑰做出來效果比較明顯。”顏色對著曇歌后面的大樹盡量挑清淡的口氣說,怕觸到以前的回憶讓曇歌內(nèi)疚傷心。
“嗯,好的!睍腋柽@么說,側(cè)過身子把臉埋在塑料袋里挑紅玫瑰。
她拿一小根情人草插在頭上,然后分起玫瑰花瓣,把完整漂亮的放到顏色那一邊去時怎么也止不住幻聽。
——“紅色。紅色!
——“紅色。紅色。紅色。”
——“紅。紅色。”
“小歌。”
快步走回家的時候,顏色突然叫著曇歌。
間歇性發(fā)作的新樓打樁聲“梆梆梆”的響,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來的郵遞員一個一個打開郵箱放進相應的報紙,他一點也不關心在發(fā)生什么,而報紙里又寫些什么。
顏色低著頭默然不語。
不管怎么樣,那個保送的名額自己是非拿到不可的,顏色心里想,曇歌就像打牌時候坐在對面的她的對家,明明那么友好,卻也知道,在每張牌下去的時候,要先考慮的是自己。
曇歌轉(zhuǎn)過身來看顏色。
“小歌,那根情人草……給我吧……”顏色看著曇歌,講完話迅速低下頭撿自己的花瓣,幾根頭發(fā)不知怎么搞得弄進眼睛里,想抬手揉卻又沒有。
有穿堂風吹過,顏色沒來得及整理起來的花瓣有的掉在了地上。天空是看得透徹的藍色,擅長跟蹤的云朵停下來偷聽兩人的對話,把每個細節(jié)與想象中的一一拼接,探視著每個像是必然又從未發(fā)生的可能。
曇歌笑起來,把情人草從頭上拿下來插在顏色頭上,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回走。
“小歌,我要你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么”
曇歌再次轉(zhuǎn)身過來,心臟的地方一點點些微的疼,像是有個不小心脫手了一個仙人球,在她的心臟上滾了一圈似的。
“顏色?”
“嗯?“
“說什么傻話呢。難不成我用過的牙刷你也要拿去用么!
曇歌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從背包里面拿了兩顆糖果,把手伸到顏色面前,說:“我不想要檸檬味的,可是顏色你不喜歡黃色的糖果是不是,所以,我喜歡檸檬了!
五
所以,我喜歡檸檬了。
從包里拿出檸檬味的糖果,曇歌把糖果塞進嘴里。
“我要你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么”
腦袋里顏色的話怎么也去不掉,曇歌吃著糖果心事重重,連自己的男朋友周寂聲坐在身邊了也沒發(fā)現(xiàn)。
轉(zhuǎn)過頭看周寂聲,曇歌皺了皺眉心慌意亂。想起他來學校念書的時候,9月份的軍訓里所有的人都吐著熱呼呼的氣。和很多漫畫里的不一樣,他只是在某一天的列隊里突然突出的一部分,誰都沒有去在意。
直到他突然倒地。
那時候曇歌和顏色站在前排,只聽見后面“咚”的一聲。曇歌和顏色都沒戴眼鏡,轉(zhuǎn)過去的時候,只知道是一個站在最旁邊的個子很高的男生,在她倆不斷舔著干燥嘴唇的動作里像個被放倒的木頭。
曇歌回憶著自己的回憶,莫明偷笑起來,分神偷瞄周寂聲一眼,突然覺得口渴起來。她拍拍周寂聲,讓他給她買一瓶綠茶來。周寂聲站起來,走出門去。的確良布料的白襯衫他只扣了第一個扣子,在匆匆出去的步伐里襯衫在后面展開成紙風箏的翅膀。
“小歌,我要你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么”顏色的話又傳來的時候,曇歌的看著周寂聲他背后的翅膀,像是風箏被掛在樹上一樣,充滿冒著泡泡的憂傷。
下課的時候,顏色沉默地看著隔著一個走廊坐著的周寂聲利索地站起來,走到隔壁班去。
周寂聲。
在顏色14歲的時候,她握著曇歌的手走過長長的走欄,看見曇歌揚起頭時歡快的眉角,聽她對周寂聲的那句“哦。你的名字好好聽啊”或者是“軍訓的時候真好笑啊,對吧?”那是顏色見過的最好看的曇歌了,五官靈巧看上去就是剛從小學畢業(yè)不久的樣子,笑起來心無城府溫暖美好。
14歲的夏日,晚上可以聽見后山的瘌□□音色異常嘹亮地叫個不停。周寂聲的媽媽來看他的時候,她、周寂聲和顏色一家坐在一起吃晚飯。兩位從中學時代就是好朋友的母親聊起了以前的事,顏色永遠不會忘記在她下桌之前轉(zhuǎn)身收拾碗筷的時候看見他輕輕撇嘴的動作,終于感知到一直以來沒有任何喜惡的周寂聲的真實和親切。
“唔,那時候突然覺得他總算像個人了。”顏色這么想著,“這個,曇歌不知道吧?”
那個時候其實曇歌已經(jīng)開始喜歡他了。
以往在顏色淑女單車上不斷亂動的曇歌,總會突然收緊前后踢動的腳,安靜地抱著顏色的腰,把臉埋在顏色的T恤后面也不管是不是剛剛上完體育課,眼睛看著前方,在顏色背上展開一個她能感受得到的笑容。
而當曇歌的喜歡開始浮現(xiàn)出正式的樣子的時候,顏色所能感知到的就是,曇歌喜歡擁抱她了。顏色知道自己只是她排練的小道具,但依然心里充滿著點點星星的溫暖。
看著曇歌每天蹦跳著下樓梯,突然回過身毫無前兆地對她大聲說一句“顏色,我好喜歡你。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然后是從小就喜歡握著她手的曇歌突然喜歡起十指交纏的方式,有時甚至把臉貼在她的手臂上,小鳥依人的樣子。又或者在顏色打掃教室的時候,她當著周寂聲的面突然走向她,握著顏色抓掃把的手,像一個溫柔的情人一樣和她一起把垃圾掃進簸箕,還惡心當甜蜜笑得一臉燦爛。
每節(jié)課下課,看著曇歌跑到處在隔壁的自己班上來,繞過半個教室坐在她身邊,故意不去看顏色旁邊隔一條過道坐著的周寂聲,扯些有的沒有的。顏色會在這個時候趴在座位上什么也不說,畫清秀漂亮的漫畫美少年的臉,聽著曇歌將給“她”的故事,干笑幾聲像是大尾巴狼。
顏色在又一個下課的時候,偏著頭假裝無可奈何地掃了周寂聲一眼。他看著曇歌輕輕地笑,幾乎像是不用換氣一樣,那張臉顏色替曇歌看得一清二楚。
她沒有把這個小細節(jié)當作甜蜜的糖果告訴曇歌,她只是飛快地扭過頭來趴在桌面上開始作畫。她把畫里男生的眼睛畫得像周寂聲的一樣明亮又狹長。
那天放學,曇歌在拉著顏色的手宣布完“我最喜歡你了”之后,想了很久,故意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了顏色一句:“顏色,你說周寂聲那樣的男孩子是不是比較喜歡像XX一樣安靜懂事的女孩啊?”
顏色心不在焉地點頭,說:“是!
顏色的那句“是”,是一句謊話。
當然是一句謊話。
然而曇歌她不知道。
她只是依然每天躡手躡腳地來找顏色,卻再也不“啪”地一巴掌打下來,而是小聲地在顏色的耳朵旁邊叫:“顏色,顏色?”
于是一到下課,顏色就干脆從座位上離開。她一點也不想看見曇歌為了討好一個男孩子把自己弄得別別扭扭的樣子,即使那全都是自己的錯。
每節(jié)上課鈴打起,顏色就從不銹鋼欄桿外把探出去的身子收回來,輕輕地走進教室。不出意料地看著曇歌像快被老師發(fā)現(xiàn)的小偷一樣從后門倉皇逃走。
那時候,顏色突然就覺得,周寂聲是喜歡曇歌的。
她就這樣沒有任何理由以及推導過程,就下了這么一個在數(shù)學考卷上不得一分的結論。沒頭沒腦的。
而她幾乎有的那么一個主意幾乎是馬上形成的。在課任老師走近的高跟鞋聲中,她想要變成曇歌,變成曇歌那樣的女孩子。
顏色想有一天,她拉著曇歌的胳膊,在走欄上輕快地回過身來,說一句:“曇歌,我喜歡你,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了!
六
兩個人莫名其妙地互相臨摹,最后被周寂聲和曇歌的戀愛打斷。
于是在每個回家的下午,顏色自己一個騎著單車回家,街邊的風景像是被拉扯開來的棉布衫,半舊不新退去。再沒有曇歌放在她腰上的手,沒有停在她肩膀上方的眼睛,沒有遲緩地進入顏色的衣服里,曖昧地發(fā)癢卻又怎么也抓不到的呼吸。
周寂聲,像搭積木時用到的一塊積木,橫進兩個人的初中時代。
或者,對于顏色來說,還要更早一些呢?
七
一整個繁盛的夏天。
每年每年,都覺得夏天沒有變。五年前、十年前或是更久以前的夏天,都沒有好看形狀的回行針別著,沒有印記。于是全部都像是被拓印下來的影子,真身已經(jīng)不見,只留下一個又一個盜版的影子跟在自己后面,一年又一年。
夏天啊。只會這樣嘆謂便落得無話可說。
因為看不到顏色,顏色對季節(jié)的感情一直都很淡漠。每一個季節(jié)在她眼里只是衣服的增減而已。她總是寫不好抒情的作文,趴在位置上聽老師念范文的時候,只能很安靜地聆聽那些藍色閃耀的波光,在語文課上偷睡的時候被一句“青樹翠蔓”驚起,把底頁的注釋用紅筆抄過來,在最后一筆的時候拉出一條尾巴。
再趴回桌面的時候,鼓起的腮幫子壓著手臂,“撲”地一聲,放走了胸口里所有的空氣。朝著左邊看,周寂聲的臉像是樂譜上的一個反復記號,一切倒帶,熟悉而陌生地再來了一次。
五年前,郁悶地坐上火車,去傳說中美麗的武夷山玩。接待顏色和她媽媽的,是媽媽的同學,周寂聲的媽媽。
顏色的心里,那個夏天,只剩下陽光下涼得駭人的水,煮沸后由專業(yè)人士傾倒在茶杯里,水流上下,茶葉翻滾,陽光透出窗戶像小時候喜歡吃的香蕉片一樣在手上摁著一個又一個的泥印。
而五年前比現(xiàn)在要小幾號的周寂聲坐在水流的對面,在媽媽的嘖嘖稱贊中低頭喝茶面色不驚。
媽媽是很喜歡周寂聲的,安靜沉穩(wěn)不張揚的個性剛好對了她的胃口。
“多好的男孩啊。又干凈又安靜,像個小大人一樣。做事又妥當!薄敃r留下的形容詞,就是媽媽反復的話,連個關聯(lián)詞也不曾換過。
而在未來的日子里,這些不斷被補充完整。
他很高,不是特別好看的人,皮膚比麥色更淺一點,不怎么喜歡笑,大部分的話語僅僅是在應付性的禮貌敬語,成績很好,理科老師要想一想才做的考卷他從頭做到尾,根本就沒有像顏色這樣的理科白癡咬筆敲頭的動作。喜歡的科目是化學。寧愿待在教室聽歌,也不愿意在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追著一個球到處亂跑。
他是這樣一個人。顏色知道的。而顏色知道的部分,許多都是曇歌在后來補齊的。就像這個年少的愛情故事最終那樣,顏色只得到了一個空空的架子,而曇歌,拼得了一個真實鮮活的人。
八
天色暗暗的,像是夜晚之中曇歌自己家里的磨砂玻璃。自她十歲以外便不停地壞,總是拉不動。每個進去方便的人都要蹲下身子,跪在地上,手一上一下地用力推。
顏色來睡覺的晚上,她半夜起來上廁所也要將她鬧醒,然后她迷迷糊糊地幫顏色把門推開,再像那門一樣斜斜地倒回床上去,逐漸適應了廁所里亮著的黃色的燈,等著那燈滅。然后顏色拖著曇歌爸爸的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回來,在床上胡亂摸幾下確定曇歌的位置,然后有樣學樣地倒在床上。
夏天的時候,后山上的老□□每天晚上都要叫到好遲好遲,蚊子違反規(guī)則不宣而戰(zhàn),兩個人腰上橫一條毛巾被,啪啪啪地打蚊子,睡著之后總有一個人不老實的把腿架到另一個身上,怎么也不肯挪開。
看看雖然暗但還算晴朗的天,曇歌拒絕了周寂聲要載她回家的提議,看著周寂聲騎著單車的背影小聲嘆氣。
要是她學會騎自行車就好了。
要是她會騎自行車,就會發(fā)現(xiàn)的吧?以前被她抱著的顏色,和她望著的,也是同樣一個男孩子,右手同樣抓住了車把或者裙子,拼命抑制自己想要把他背包上的枯葉子拿掉的沖動。
手機響的時候,曇歌心里在每一聲唆咪哆唆咪哆之后任性地加了來發(fā)兩個音,拿起手機,看到外屏上彩色滾動字幕上的“寂聲”兩個字,然后摁掉。她甩了甩左手捏著的檸檬水果糖的包裝袋,放下手機,尋找著缺口撕開把糖果拿來吃。
找了十五分鐘,還是沒有找到缺口,自己亂丟的剪刀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曇歌沮喪地把糖果扔得老遠,躺回床上,在又響起的唆咪哆唆咪哆之后忍不住哭起來。眼淚超出眼眶負荷,從眼角一直留到了耳廓里,在曇歌翻身的時候,左眼流出的眼淚突然又流進了右眼里。
唆咪哆唆咪哆,來發(fā)。唆咪哆唆咪哆之后,來發(fā)。
一滴淚,她哭了兩遍。
九
曇歌不再理周寂聲了。
大家都以為每節(jié)下課她又跑去隔壁班找周寂聲的時候,周寂聲跑到曇歌的班級,拍了拍一個不認識的女同學,問了一句:看到小歌了么?然后在對方急速搖頭的時候退到門口,回了自己的班級,右手緊緊攥著手機,手機上曇歌送的豬仔掛飾一下一下彈到他指骨上,這樣,就連再粗心的人也絕不會忽視他白了的手指了。
曇歌用這種方式,把顏色想要的東西,拿到了她的面前。
“小歌,我要你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么”
“嗯。是。我給你所有!
十
曇歌開始每節(jié)下課都跑到辦公室里去找顏色的媽媽問關于那些花朵酸堿指示劑的事,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上面。在那個把花朵搗爛放進酒精中浸泡的下午,一種遙遠的寧靜溶解在陽光里潛進來,蜜糖水放在桌子上,斜一根筷子在里頭。世界伴隨一下下磨碎花瓣的聲音起了微微的冷意,好象碾一下那些年輕的身體,就會傳來粘稠黑夜里女子細碎的呢喃一樣。
窗戶反進來的光瞇了眼睛,酒精散出的味道刺了鼻子。有人在耳邊說:“夏天啊!比缓舐曇舨辉。
保送名單下來了。
加分程序完成之后,只靠班長加了5分的的曇歌,掉到了第23名。而和她一樣形勢不妙的顏色,卻莫名因為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省三好”加了20分,穩(wěn)穩(wěn)地得到了保送。
曇歌知道這個的時候,正在做她的花瓣酸堿指示劑,加了酒精的花瓣泡了十幾天了,她剛打電話問顏色的媽媽,證實了過了十天,花瓣酸堿指示劑就可以瀝干取出來了。曇歌正準備放下電話去找媽媽拿紗布的時候,聽見顏色的聲音。
“小歌,你不生氣么?”
“怎么了?”不是已經(jīng)把周寂聲讓出來了么?曇歌心里補了一句,心里還想著要把紗布疊幾層瀝出的花朵浸出液里不會有被搗爛的花朵碎末。
“保送的事情。曇歌你還不知道么?”顏色小心翼翼地說著,在媽媽的叫喚聲里使勁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安穩(wěn),“嗯……嗯……校長說,指望你中考拿一個區(qū)狀元回來,所以……”
曇歌整個人停住了。她被時間踢到外層,隨著蛻下來的臘油一起被固定在這一瞬間。憤怒、哀傷、驚訝像三滴懸在蠟燭口的熱油,將她徹底封在這一剎那。曇歌心里輕輕地說:“我其實,還是不喜歡檸檬的水果糖啊!庇昧﹂]了一下眼睛,把電話掛斷了。
誤會了。自己自作聰明地誤會了。
顏色要的根本不是周寂聲,就像顏色要的從來不是情人草一樣。
曇歌假裝很冷靜地從沙發(fā)扶手上站起來,把電話掛了之后,她找媽媽拿來了紗布,把花朵浸出液一滴一滴擠出來,那些耀眼的紅色花瓣染紅了她的指尖,在她最后拼盡全力的一下擠壓中,仿佛看見自己的血,從手指尖溢出來,然后她便用盡了自己一生的紅色。
曇歌把花朵浸出液分成三份,滴下醋、肥皂水和鹽水?粗瞧钡募t色,一點一點在眼前變化,藍色、紫色、綠色,更多更多屬于曇歌的顏色,次第開放然后凋謝。她突然之間覺得自己也和顏色一樣什么顏色也分辨不出來。
終
要用那一種花才能做出一種指示劑,可以告訴我們,怎么做,才不會錯。
當顏色站在曇歌所在的省重點的門口,覺得灰色的天有些破爛,像曇歌家那扇破爛的磨砂玻璃門。
曇歌走出來,站在顏色面前的時候低著頭。
顏色也不說話,從包里面拿出來一整袋的糖果,打開了袋子,把糖果舉到曇歌面前。
“媽媽沒有幫我,是我自己撿出來的。”
曇歌覺得聽不懂,也不用手接,抬起臉看了一下那個袋子——袋子里面有各種各樣的糖果,彩虹糖、水果糖、軟糖,曇歌看了一眼顏色的臉。
袋子里面沒有——不,是幾乎沒有任何一個檸檬味的黃色糖果。
幾乎——
曇歌伸手把袋子上層那個太過明顯的檸檬糖果拿起來攥在手心里,抬起胳膊抱住顏色。
魔法時間來臨,帶來的風穿過林子、草坪和人的頭發(fā),空氣因著這風敏感得幾乎發(fā)皺,家養(yǎng)的鴿子從一個方向橫出一條函數(shù)線,理科糟糕的顏色和曇歌怎么也解不開這個數(shù)學題。
某個昏暗的房間里,應該有一個剛睡醒的畫師,發(fā)現(xiàn)剛買的油畫顏料管子里,擠不出一丁點兒的檸檬黃。
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
讓自己和周寂聲分手了。
吃了自己不喜歡的檸檬味水果糖。
被她搶走了自己想要的保送名額。
全都,沒、關、系。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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