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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這些天家里有事忙不開,基本沒什么時間寫稿。字?jǐn)?shù)很少,大家將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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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卻東風(fēng)歸去也,爭教判得最繁枝
28
六月里,賀母收到了曹姨媽的兇信。
信是二少爺曹寧寫的,先是簡單地說了母親不幸辭世,然后用絕大部分篇幅講述了家計的艱難,表示現(xiàn)在連體面地發(fā)送母親的能力都沒有,實在對不起一輩子好強的亡母。最后建議,賀家在曹家原籍買的那個小田莊原先是由母親經(jīng)管的,現(xiàn)在母親去世,父親偏癱,大哥離異后尚未續(xù)娶,所以由二少奶奶接管最為穩(wěn)妥。
賀母覽信,雖然急痛之下落了幾點痛淚,卻未曾像楚蘅想象中那般持續(xù)數(shù)日地嚎啕,只是默默地發(fā)呆,這反倒讓楚蘅擔(dān)心起來。
“老太太……”她禁不住叫了一聲。
賀母回過神來,用手絹擦了擦眼淚,嘆息了一聲道:“你姨媽這事,一個月前我就知道了,只是不肯信。如今……唉!
楚蘅大吃一驚,脫口問道:“一個月以前?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那豈不是曹姨媽剛死婆婆就知道了,難道是……
果然,賀母答道:“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姨媽披枷戴鎖,滿身血污,對我說,她這輩子做多了錯事,損了壽數(shù),還說對不住我……”她用手帕捂住眼睛,好一會兒抬起頭對楚蘅道:“我跟她姐妹一場,如今她不在了,總不忍心讓她走得太凄涼,好歹送些賻儀過去吧!
楚蘅道:“姨媽已經(jīng)沒了一個月,咱們的人去路上又是二十天,如今六月里,怕是姨媽早就入土為安了。錢是小事,只怕用不到亡者身上!
賀母又嘆了口氣。外甥信里這個態(tài)度,對母親身后事的關(guān)注遠(yuǎn)遠(yuǎn)及不上對錢的渴望,姐姐這輩子怎么養(yǎng)了這么幾個東西?她心里一酸,又是兩行眼淚流下,哽咽道:“我也只是最后盡這點心意,哪里管得了這許多……”
楚蘅無話,安慰了婆婆幾句,最后還是沒忍住問道:“怎么姨媽一向身體好好的,說去就去了?”
賀母其實也有這個疑問,但曹寧語焉不詳,也沒處問去。幸好,隔了兩天,答案就送上門來了。
來人是曹寧信中提到的賀家那田莊莊頭的兒子,奉了乃父之命,前來就田莊歸屬討主人示下。賀母和楚蘅叫了那人進來隔簾詢問,原來曹姨媽并非壽終正寢,倒是死于非命。
那一日五少爺曹寓輕薄仆婦被他妻子拿住,鬧到曹姨媽面前。曹姨媽一輩子這種事處置了多起,都是咬定丫鬟仆婦勾引老少主子,或打或賣,或像翠云那般打殘了再賣。想不到夜路走多了,這一次終于遇見了鬼。那仆婦是因丈夫久病,沒奈何賣身到曹家為奴,節(jié)衣縮食供養(yǎng)丈夫和婆婆。她本是個烈性子,被曹寓一番猥褻早就羞憤欲死,又見主母如此顛倒黑白,一怒之下便從袖中抽出剪刀,撲到曹姨媽身上狠狠攮了四五下。曹家破敗已久,曹姨媽身邊只有曹寓的妻子跟一個丫鬟一個婆子隨侍,見狀都嚇得懵了,竟無一人想到去攔,曹姨媽當(dāng)場斃命。那仆婦殺了主人,自知無幸,指著曹寓的妻子大叫一聲“你曹家養(yǎng)兒為盜養(yǎng)女為娼”,便用剪子抹了脖子。此事泄露出去,就有好事的人說那仆婦是個全貞全節(jié)的烈婦,曹家行事不正,曹姨媽罪有應(yīng)得。曹老爺犯罪流放的人,本就被士紳看不起,此事一發(fā),曹家更是不齒于鄉(xiāng)黨,連曹姨媽數(shù)年來著意奉承的幾家都因此斷了往來。因曹姨媽死得大失體面,曹家只停了七日便草草掩埋。全家上下不見有人傷心,大少爺曹宦更是未等斷七便跑去了賭場。
三少爺曹完回來祭奠嫡母,主動提出愿意奉養(yǎng)老父并幾位老姨娘,前提是必須與幾個五毒俱全的兄弟分家。曹氏兄弟彼此間齷齪已久,也都顧不得父親尚在,樂得自此散伙,只是就財產(chǎn)的分配各執(zhí)一詞,誰都不肯相讓。因幾個兒子又嫖又賭,曹家早已沒有多少家產(chǎn),除了他們住的宅子,便只有曹姨媽這幾年置下的五十畝地,與賀家那個田莊。曹完經(jīng)了幾年商,略有些積蓄,曹姨媽所出的三個兒子便主張曹完當(dāng)年起家的本錢是曹姨媽和曹錦繡掙來的,如今本錢應(yīng)當(dāng)加倍奉還;賀家的莊子,三個嫡子都說自己最有資格打理;幾個妾室沒了曹姨媽約束,也都向曹老爺哭訴自己母子多年來如何被主母和嫡子欺壓,如今既要分家,便該多給自己的兒子一分家底,一家上下吵得不可開交。大少爺曹宦和四少爺曹守帶了幾個潑皮去那殺了曹姨媽的仆婦家中訛詐,說若不拿出錢來便要賣了仆婦的女兒,被憤怒的鄉(xiāng)民趕了出去,曹宦被打成了豬頭;二少爺曹寧搶先拿走了母親的衣服首飾,拒不交出,日夜與兄弟們隔門吵罵;五少爺曹寓雇人往賀家的莊子里去搶收莊稼,那莊頭卻只認(rèn)賀家是自己的主人,將曹家的人攆了出去,這才派了兒子來京中請示。
賀母聽得傷心,獨自往佛前念了幾遍往生咒,卻又更加相信自己的夢,姐姐的遭遇分明是報應(yīng)。楚蘅查知其意,便派了個得力的管事與那莊頭的兒子同往曹家,變賣了田莊,替曹姨媽做了場超度法事,賻儀卻只給了二十兩。曹家兄弟大失所望,大罵賀家無情無義。那管事回來添油加醋地稟告了賀母,賀母傷感之余也便斷了念想:姐姐死了,外甥對生母尚如此無情,這門親戚便斷了也罷。
懷想姐姐之余,賀母又念起了曹錦繡。自從“嫁了何家”,曹錦繡便再無消息,與賀家也不通慶吊。賀母原本為她的無情冷了心腸,然而到底是至親骨肉,如今想她母親沒了,兄弟們俱不成器,也不知她將來如何?便又忍不住悄悄遣人往羅家去問,卻未打聽出所以然來。楚蘅勸婆婆:“曹妹妹聰明乖覺,何家又富貴,理當(dāng)無事!辟R母搖頭道:“何家再好,難道還比得上咱們家?她在咱們家里還生了外心,如今無人袒護,嫡子女又大了,哪能事事如意,倘或再行差踏錯可怎么收場?可不是人人都像弘兒那般厚道!闭f罷又長吁短嘆。楚蘅其實早知曹錦繡并未嫁到何家,卻并不知她究竟到了何處,當(dāng)下假意勸慰幾句,便派人喊了兩個兒子來引著賀母開心。
賀鳴祺對母親隆起的腹部很感興趣,問祖母:“我娘肚子里就是弟弟么?”賀母被問得一樂,剛要答話,四歲的賀鳴祜在旁吐出三個字:“是妹妹。”
這話被一個幼兒一本正經(jīng)說出,讓所有的人都瞠目結(jié)舌。賀鳴祺和賀鳴祜的容貌都像賀弘文,只賀鳴祺聰明活潑,頗肖他早逝的祖父;賀鳴祜文靜懂事,偏惜字如金的勁頭有幾分像宗楚蓂,尤其剛才這一句的語氣簡直惟妙惟肖,讓人吃驚之余又有些忍俊不禁。云嬤嬤便笑道:“祜哥兒想要個妹妹么?”賀鳴祜搖頭道:“爹爹想要個妹妹!闭f得楚蘅也紅了臉,心里暗怪賀弘文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
自從發(fā)現(xiàn)懷上了這個孩子,楚蘅便將賀弘文攆到了書房去住。賀弘文獨居無聊,每日回家后便叫了兩個兒子去教他們識字,陪他們玩耍,到就寢時才送了回房。雖然楚蘅始終沒有回心轉(zhuǎn)意的跡象,兩個兒子卻真的跟他親近了不少,在楚蘅面前都把“爹爹說”掛在嘴上。
楚蘅有時候也會疑惑,自己到底要怎么樣?說起來,賀弘文在男子之中算是個好的了,勤勉好學(xué),踏實上進,性格溫存,對她和兒子都很細(xì)心,雖說不納妾是她娘家的要求,卻也難得他一直無怨無悔地恪守著,即使在他母親的苦求下,在遭遇她冷待之后,也始終沒有異心。她明白他想讓她高興,她有時候也想就這樣吧,可她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她知道自己這樣想很任性——若是這樣還不滿足,那天下多少女人都不用活了。她知道她應(yīng)該感恩知足,可她還是不開心。她父親是個好男人,哥哥們也是,所以她以前不知道遇到一個好男人有這么難。都是金尊玉貴養(yǎng)大的公子,可丈夫與哥哥為什么就如此不同?父親早逝、早早要頂門立戶的人,難道不該更堅強可靠些么,為什么她的丈夫偏偏就不是?
她曾經(jīng)怨過婆婆,覺得如果不是婆婆攪在中間,丈夫就是個完美的丈夫;但后來她明白,其實丈夫和婆婆的性子是一樣的,綿軟得太過,什么事也不愿抉擇,什么后果也不愿承當(dāng)。比方說,婆婆后來明明不愿替曹錦繡去商量圓房的事,卻連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在兒媳面前感到不好意思,便會將曹錦繡供出來,意思是“她要這樣,我也無法,與我無關(guān)”。丈夫何嘗不是如此?只是他比婆婆更會把歉意做到十足,仿佛只要這樣她就不該再怨他。這對母子有著些很天真的想法:只要每個人都讓一步,日子就好過了。比如她再大度些,曹錦繡再善良些,豈不是兩全其美?話是不錯,如果買賣雙方都讓一步,集市上便沒有爭執(zhí)了;如果兩個國家都讓一步,邊境上便沒有摩擦了;如果每個官吏都不徇私,每個大臣都不擅權(quán),每個皇子都不爭位,朝廷便萬世太平了?赡膫人會存這樣的指望?這樣想的人與其說是幼稚,不如說是無能,因為他們不具備解決任何矛盾的力量和勇氣,于是只能把責(zé)任推在別人頭上。連對盛明蘭,賀弘文都能做出將難題推給她的事情來——如果她答應(yīng)曹錦繡進門,那是他賀家憐貧惜弱,有情有義;如果她不答應(yīng),那是她嫉妒成性,鐵石心腸。橫豎這麻煩雖然是他惹上的,惡名卻與他無關(guān)。連他曾一往情深的明蘭都不過如此,她一個后來者還能指望他怎樣?所以她不怨恨他,只是也不愿再花心思去憧憬恩愛無間的日子罷了。
熬著吧,最好一百年無事,那他就會一直是個溫和體貼的好丈夫?伤袝r候難免擔(dān)憂:如今太醫(yī)院里的很多麻煩有父親替他擋了,若有一日父親擋不住了,他可怎么辦?在官場上,是無法模棱兩可地抽身躲過去的。在此之前,她的祺兒祜兒能長大到足夠替她分憂嗎?這樣想著,她的心便沉下去,與這些相比,后院里的紛爭當(dāng)真是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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