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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無覓處
楚何是個商人。
對,是個商人。就是那種文人士大夫最最瞧不起的奸商。什么囤積居奇,什么投機倒把,在文人士大夫的嘴里,楚何大抵上就是無惡不作,十惡不赦的那么個商人。恨不得稍有點氣節(jié)風度的書生擦著楚何走過去,都要掩鼻側(cè)目,加緊了步子一路小跑兒。見了瘟神似的躲著避著,生怕沾上什么不好的東西。
說老實的,其實楚何也沒干什么喪盡天良,欺師滅祖,禽獸不如的勾當。秋海棠似的身子骨走南闖北,為了幾尊玉佛到過南邊的瘴癘之地,也為了幾件白狐貍毛的圍子走了玉門關外一遭。一年算下來,路上奔波的光景竟也有了半載。挺俊俏個小伙子,當年也曾踏花游園,走馬沿街。可如今三十好幾了,卻沒娶上一房夫人。是呢,良家的好女兒,那個不想著嫁個踏踏實實的書生,便是不能一日登科,但小日子清貧,紅袖添香,也是其樂融融。楚何一個商人,從來都是重利輕別離的角色,日后老了,力不從心,也就合該娶個舊日風光的琵琶女,倒也就是一輩子。
如是說來,總是教人想不通透——怎么楚何就成了個被人唾罵的奸商呢?其實道理簡單得很。長安之貴,居大何易?楚家鋪子的金字招牌在長安城里花枝招展的飄搖了十年。到底是楚何走南闖北拿性命淘換來的物件,奇貨可居,價值不菲,是官宦人家少不得的場面。而且楚何八面玲瓏的心思,一手噼里啪啦的銅算盤里,世事滄桑便全看得通透。當年鬧市里一個不起眼的小鋪子竟也成了氣候,窮酸文人一肚子腐壞,看著眼紅,卻又奈何不得。只好搬弄些是非,流言蜚語處處,到了最后,也就是欲加之罪。況肯楚何也不算是個省油的燈,空有商人的狡猾精明,卻不知彎腰,做不來卑微姿態(tài)。平日里不在南北奔波,闊步走在長安市上,煙花巷里,放肆聲色的那么一回眼,睥睨天下。如是那些風言風語也就應了真似的傳開了。
倒是想說楚何是真狂傲,睥睨天下什么的,也許就該是他的氣度。
梅月里的小雪花兒飄著,楚何的車馬回了長安。沒有往日的聲勢浩蕩,只是那么一輛有些破舊的青布馬車,老車夫揮著馬鞭,在街市留下淺淺的車轍。到了楚家鋪子,一勒韁繩,馬車緩緩地停住,一把烏木煙袋撩開車簾,楚老爺一身白衣,如同送葬的孝子,低眉順眼,安安靜靜地下了車,進了鋪子。老車夫吆喝一嗓子,趕著馬車離去,不深的雪上有蜿蜒的痕跡,楚何看著老馬夫離開的背影,怔了一會,轉(zhuǎn)身,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地帶上厚重的檀木大門——楚家鋪子,關門謝客。
木門闔上時有吱呀的響聲,動靜不大,卻驚起街市上寧靜安和的空氣。
“楚家鋪子關門謝客喲——”
隨著貨郎嘹亮的嗓音,街頭巷尾起了談資。
東家院子里的幾個老媽子湊在一起,有種晦澀的曖昧在其中,竊竊地說道:“楚老爺這是抱得美人歸,金屋藏嬌,要轉(zhuǎn)性呢!庇质俏髅娴臅^里,布衣麻衫的幾個不嘗涉世的小書生,話里浸著酸味就飄開了:“楚老爺這可是韜光養(yǎng)晦喲!睅е稽c唯恐天下不亂的怨毒的小心思。
把個月悄沒聲的就過去了,丞相府的三太太不再念叨楚家鋪子是不是又新上了一對翠玉鐲子,晦澀而曖昧的傳言隨著北風消散,就連書生那點小心思也不再掛在嘴邊,楚家鋪子的檀木大門吱呀地開了。多日不見的楚老爺仍是那么一身扎眼的白色,笑嘻嘻地往鋪子門前一站,手一揮,一張沽售的告示就貼在了最最顯眼的地方;秀敝g,這盤踞了長安十年的金牌鋪子,就這么的要易手他人了。
告示是貼了出來,往來的人絡繹不絕。任是當朝宰相見了也要駐足一讀,可是探討價錢的卻是一個沒有。都說百足之蟲,斷而不蹶,楚家在長安風光了這么多年,一下子退去,任誰心里都打了個小算盤,精明得如同狡猾的商人,更何況是那些狡猾的商人,哪能不提防著點?獨獨那城東書館那屢試不中,現(xiàn)今不過還是個麻衣的舉子的莫才子,攏了手,一臉窮酸地跑來問價。楚何一句:“縱然這不是我楚家的鋪子,單單是這一間房子,這房子上的一塊木頭,也是賣了你也買不起的。”話里的倨傲顯而易見,那種渾然天成的貴氣是旁人一輩子也修煉不來的,不是商人是財大氣粗,更不是書生的自命清高,倒是像天子君臨天下的氣度。
莫才子一時間下不來臺,訕訕地說了一句:“對對,楚老爺這是要功成身退喲!痹捓镱^的酸味飄得老遠,恍然間嗆到楚何,竟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不顧莫才子的惱羞成怒,也不惡意地嘲諷上兩句,就那么靠著門框,沒來由的感傷了起來。
街上的行人如流水,今天還鮮活的故事到了明天,不過也是將謝的黃花。就是這樣,盛世的時光總是流逝的太快,那些風流年少,那些繁華得意,那些凍死在河邊的老人就像是掉落在海水里的沙子一樣,激不起一點漣漪。往事的存在,出了對于那些白發(fā)蒼蒼的史官有那么一點微乎其微的意義,就在沒了色彩。沒什么蓋世英雄,沒什么絕代佳人,坊間話本的傳奇都成了空洞的海誓山盟,再也不能騙取少年的眼淚。是國泰民安,是太平盛世,什么剎那風流,都煙消云散。
不像是在亂世,有氣拔山兮力蓋世的英雄,有傾國傾城我見猶憐的美人。那些都是亂世那灰霾的天空上一枚無限綺麗的霞光,在民不聊生,窮兵黷武的年代里太過短暫,太過珍貴,以至于刻骨銘心,不能忘懷。就連銀發(fā)蹣跚的老太依然記得當時年少,自家二郎一身戎裝,逆光而立,英氣逼人,風華灼灼。
只是可惜啊,楚何生在了盛世太平。韶華飛逝,開國皇帝的鋒芒畢露被當今天子的老成持重所取代,而那些一把長劍獨走天涯,一匹駿馬孤守梁州的豪杰也不再被記得。陌上柳頭,海誓山盟,可是當時的少年已經(jīng)不在,剩下的只是侯門里失寵的歌姬,容華枯槁,明眸看成魚目。
便再沒有人記得,這個走南闖北的楚老爺也曾是個臨風少年,踏花游園,蕩漾過多少豆蔻女子的春心,少年意氣,孤傲輕狂。再沒有人記得,這個頂著奸商的帽子招搖過市的楚老爺,也曾是金鑾殿上三對天問的狀元郎,穿過紅袍,飲過御宴?珊髞砟兀烤瓦B那個撫須長嘆“后生可畏吾衰矣”的,最最賞識楚何的,將女兒都許給楚何的太宰,到了今天,走過楚家鋪子,看著將銅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故人,也不過是輕輕嘆一口氣,說一句:“哦,是他啊”。
原來大家都是被歲月拋下的點點西風,沒了鮮活的神情,只留下的干枯的煢煢白骨,模糊的淚眼看過去,還以為是那個眉目帶笑的風流少年。
十一月的廿三日,大雪方霽,逢上個難得明媚的好天氣。八百兩黃金,明晃晃地擱在楚家鋪子的柜臺上,昭示著店面的易主。店面盤給了一個寬面大耳的外鄉(xiāng)商人,簽押契的時候楚何很平靜,沒什么不舍,沒什么留戀,干干脆脆地簽字畫押,揮著竹竿,斬釘截鐵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竟能看得出風流倜儻。反倒是那外鄉(xiāng)商人,知道自己撿了一個大便宜,一時間手都哆哆嗦嗦的,一臉的橫肉笑出了曲折的褶子,宛如一朵盛開的小白菊。接過楚何手里的押契,瞅了一眼,便揣進了里衫的口袋,端起茶,開始琢磨送客的說辭。
楚何是識得顏面的人,拿起那不多的行李和柜上的黃金,頭也不回轉(zhuǎn)身離開,看在旁人眼里,是十足的瀟灑,干脆,不拖泥帶水。
鋪子門口停著楚何回來時那輛青布馬車,老馬夫倚在車上,見了楚何,不慌不慢的跳下來,撩開簾子,等著楚何上去,吆喝一聲,便一路離開了長安。
楚何去的是塞北。
塞北好風光呢。大漠孤煙,日斜荒山紅勝火,總有著浩遠的境意?v馬而行,自長安一路北行,顏色愈發(fā)的蒼涼單調(diào),及近雁門關,一路疾行的馬車停了下來,楚何緩緩地下車,仍是拿著一把紫檀木的煙桿。老馬夫的神色有三分凄涼,開口說了句:“保重”。揚長而去。
楚何在馬車揚起的黃沙之中,呢喃一句:“終于到了”。
邊塞的街市不同于長安的市井,往來的胡人漢子沒有漢家書生的窮酸,言談舉止間透著豪爽,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有拐彎抹角的那些怨毒的小心思,清明干凈,討人喜歡。楚何是個商人,也是個文人。富賈一方腰纏萬貫過,狀元及第御前飲宴過,人生最最繁華的一面在短短的半生之中被他走馬觀花的歷盡,現(xiàn)今的心思沉靜,不再倒賣奇貨,倒是干起了代寫書信的營生。
邊塞多戍人,大多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紀便到了邊關,書沒念過,大字識不得幾個?墒羌依锟傆心敲磶讉牽念在心尖兒上的人——什么白發(fā)蒼蒼的老母,咿呀學語的幼弟,情竇初開的時候鄰居家的豆蔻少女,人面桃花。自己在邊關,將軍白發(fā)征夫淚,轉(zhuǎn)眼間年華不再,垂垂老矣,越發(fā)想著故鄉(xiāng)的桃紅柳綠,越發(fā)想寫那么一封有血有肉的家書。楚何字好,人也好,生得漂亮,天生就是書生的皮囊。待人謙和,而且價錢公道,每天都有十幾封的家書從楚何筆下飛向那遙遠的故鄉(xiāng)。一年下來,楚何也就和街坊熟稔了起來。東家長,西家短的也能聊上兩句。邊塞民風淳樸,有點胡人的豪爽,姑娘家的也不像長安的閨秀那般扭捏,大著膽子紅著臉來問楚何有家室了沒有。別看楚何曾經(jīng)翻云覆雨等閑間,長安市上,煙花巷陌,睥睨天下的人。可是面子不是一般的薄,半天都想不出說什么好,冷冷地來了一句:“沒有”,更找來姑娘的調(diào)笑。好在是街坊的阿婆看得有趣,好心解了圍。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的過去,楚何還是不知道怎么面對大膽的少女,而街坊阿婆也時不時地向楚何說說小鎮(zhèn)上的姑娘。阿婆的聲音很好聽,有著蘇杭女子的軟糯,說起來這些事情,有點娓娓道來的意思。楚何總是笑,也不打斷阿婆,也不附和,日子久了,阿婆也是一頭霧水。
某個小雪的下午,阿婆上門來喝一碗茶水。仍是講小鎮(zhèn)的姑娘。楚何看著阿婆,緩緩地問了句:“你不也是一個人么,就沒想過找個人?”
阿婆端著茶水的手一抖,半天不說話。窗外的雪花紛紛飄落,楚何開口:“其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另一個人山盟海誓白頭偕老的!
阿婆看著楚何,又聽見他說:“不然江南的陌上,也不會有那么多沒有結(jié)局的誓言。紅顏彈指老,剎那不芳華,到頭來,什么人面桃花,什么死生契闊都不過是一場太美的夢境!
“記得那個時候,江南的小村莊柳城有間小小的書院,書院里孩童朗朗念著詩書,都做著一個狀元夢。那時候呀,有個少年說他要縱馬疆場,另一個少年說他要位極人臣。都是出將入相的大志氣。
時間過的飛快,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是十年滄海,如同話本傳奇的美好,兩個少年高中金榜,一個武狀元,一個文狀元,羨煞了一代舉子。”
阿婆端著茶水,瞇著形狀姣好的眼睛,聽的仔細。
楚何說,:“只可惜后來那文狀元在金殿上犯了龍顏,天子盛怒之下罷了他的官,去了他的功名。一朝失勢,文武百官競相傾軋,長安之大,竟然就沒了他的一個容身之地。于是啊,那文狀元去了漠北,想著那里還有個曾經(jīng)說著要同器同榮的人,想著那里還有個認認真真聽他說長大之后要位極人臣的莫逆之交?墒悄?那時候,武狀元正是得意的時候,塞外好風光,少年得意,縱馬千里不甚愜意?粗h道而來的落魄書生,明明是自小看得爛熟于心的面容,可是那個時候看來啊,卻是陌生的可怕。”
“一邊是書生落魄,殘卷瘦馬,說不如歸隱江湖,此生仗劍逍遙的過一輩子,日子再苦,居無定所,也好過朝堂上人心險惡,身不由己,可是另一個人呢?正是得意輕狂的年紀,說這世間哪里有那么多的險惡,天下蒼生望不休,他定要鎮(zhèn)守江山,一日封侯。”
“那時候一言不合,曾經(jīng)比肩而立相視一笑又得上什么?書生只身離開了漠北,帶著那么幾件青白色大氅回了長安,一樁布幌子撐起來,誰說長安城里居大不易?奇貨可居,有的是達官顯貴競相抬價,什么東西沾上權勢二字也能值上千金,一來二去,他走南闖北,靠著那些商人的小奸小惡,竟然也成了長安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商人。而遠在漠北的他也是戰(zhàn)功顯赫,成了澤被一房的大將軍!
“可是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天下之大,容得下那些囤積居奇,手腕靈活的商人走卒,容得下那些阿諛奉承,八面玲瓏的小人官吏,可是獨獨容不下直言勸諫剛正不阿的殿上臣子,容不下手握兵權鋒芒畢露的將軍!
楚何微微的瞇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迷離的往事,漠北的風沙太大,回憶這種不真切的東西總是太輕易的就被風沙吹散,他嘆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可是聽在阿婆的耳朵里卻是無法形容的沉重。
“那年的冬至,書生收到了一封信,泛黃的草紙,帶著干冷的味道,空無一字。然后,漠北那位戰(zhàn)功赫赫的大將軍因為謀反被處決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聽城南茶館的說書先生眉飛色舞的說:那時候漠北冬色凄涼,鋪天蓋地的下了一場大雪,那大將軍一身戎裝風神俊朗,任副將把他推上城門,眼見著一把軍刀將要落下,大將軍放恣一笑,向著咱長安城的方向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不再求萬里封侯,只求有朝戰(zhàn)死沙場,你肯記得,每年冬至,為我燒一份供奉。身后壯漢手起刀落,一顆人頭滾下了城門,聽說臉上還帶著三分笑意。啪!說書先生醒木一拍——預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再然后呢?再然后還有什么呢?”楚何抿了一口茶,喃喃自語,“是啊,我這么可能不記得冬至的時候為他燒一分供奉,這漫天的大雪那一朵不帶著我心尖兒上的血色?只是可惜,他卻不是戰(zhàn)死沙場!
楚何緩緩說完,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此時正是黃昏,陽光順著窗戶照射到屋里,干燥的灰塵染上了一點絢爛的顏色,阿婆抬起手,想要捉住那些凌亂的灰塵,卻終是空手而回,無意識的撩過鬢角,眸光流轉(zhuǎn),好似哪一年秦淮河畔紅樓上遺落了手帕的女子。
不知是誰哼起了婉轉(zhuǎn)的歌謠,若有如無,就像是那年琵琶聲里誰暗自丟失的心思。
斜陽西下,鍍盡豪杰,相思無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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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和《刑官》是一個系列的,但是我覺得這篇文章無論是語言風格還是結(jié)構章節(jié)都要好過《刑官》,不是特別善于寫那些一下子就能抓住人眼球的東西,喜歡對于文字的精雕細琢,希望大家喜歡。
下一篇會是一個有關于教書夫子的故事,風格應該還是這樣,但是我相信會有進步的,希望大家繼續(xù)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