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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今天天氣稍微有點陰,我望了望窗外,倒也不至于會下雨,于是安心地緊了緊衣領(lǐng),胳膊底下夾著報紙,拿上我的拐杖出了門。
每天早飯后到公園看一會兒報紙,報紙看完,陽光也開始變得刺眼,就靠在椅背上看看公園里的各色人等。中午到附近一家餐廳吃個午飯—我總是要一份黑椒豬扒、一杯奶咖。吃完飯聽周圍的人聊天。我一般并不參與到談話中去,他們的話題總是太無聊,然而我卻愿意在旁邊聽著。下午三點的時候,我會回家去,在門廊喝一點啤酒,發(fā)發(fā)呆、打個盹。晚上我睡得很早,一般七點左右就睡了,雖然在床上總是睡不著。
這是我退休十幾年來養(yǎng)成的雷打不動的習慣。退休后,我再也不用面對刻薄小氣的上司、討厭的客戶、愛閑言碎語的同事,然而過了最初的逍遙自在的一個月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太寂寞了。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喝酒、一個人睡覺,我甚至,連一條狗都沒有。
所以我開始去公園,去餐廳。我努力待在人群里,盡管這并未使我的寂寞減少。
我在人群里待著,卻不與他們交談。我只是坐在旁邊,忍著人群嘈雜帶來的頭痛,看著他們的熱鬧。這熱鬧背后是否也有一些寂寞的心呢?我不知道。
我喜歡自己這種觀察者的身份,不至于脫離,卻又完全不會介入,不受影響。只要欣賞別人的悲歡喜樂就夠了,我自己真是完全不想?yún)⑴c。
然而今天早上,我如往常那樣來到公園時,發(fā)現(xiàn)我平常坐的長椅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了。
我有點自己領(lǐng)地被侵犯的感覺。十幾年來,這把長椅一直都是屬于我的,我每天在上面消耗五個小時,我固定坐的地方,椅面、椅背和把手上,已經(jīng)有了我的印記。甚至公園整修時,管理員還特地問我,喜歡漆成什么顏色。
當然是原來的顏色!
來公園的大多是周圍的居民,他們早就默認了這把椅子屬于我,并將這一點作為事實加以尊重,從沒有人試圖來染指它。
現(xiàn)在有個人大喇喇地坐在“我的椅子”上,這簡直就是明確的挑釁信號。
我擺出威嚴的樣子,緩緩地經(jīng)過他身邊,走到椅子另一頭。我咳嗽一聲,抖抖衣服,慢慢坐下,把報紙放在椅子上,拐杖掛在把手。這一系列的動作,只為了無言地向他昭示,我對這把長椅的所有權(quán)。
他轉(zhuǎn)過頭來,這是一個長得很不錯的年輕人,戴著一頂奇怪的黑色帽子,穿著一件暗黃色的上衣,衣服上還有一些黑點的裝飾。雖然衣著有些俏皮,然而他卻是很溫和的樣子。
“早。”他對我打招呼,那雙圓圓的眼睛帶著笑意。
我嚴肅地看了這個入侵者一眼:“早。”我本不想理他,但是為著禮貌起見,我還是回答了,只是態(tài)度冷硬,我要守護我的威嚴。
他卻不以為意,很輕松愜意地微靠著椅背,抬頭看看天空:“今天的天氣不大好呢!
或許我可以對一個可愛的年輕人溫和一點吧?我這樣想著,嘴里已經(jīng)回答道:“是的,這樣的陰天,我的膝關(guān)節(jié)就要吃苦了。”我很訝異自己會主動開辟一個新話題。
年輕人笑了,他側(cè)過身問我:“那你為什么還要出來呢?這樣的天氣,坐在火爐邊,蓋著毯子喝點酒、看看書,不是很舒服的嗎?”
“這是我的習慣了!蔽一卮,“我總是在家里待不住,一定要在外面才可以。”
“那么,您的太太不會生氣嗎?”他好奇地問。
“我沒有太太!
他有些歉意:“啊,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她過世了。我很抱歉!
我看了看他,這個可憐的孩子顯然因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內(nèi)疚。我對他微笑了一下:“不用覺得抱歉,我其實從未結(jié)過婚!
“為什么?”他驚訝地說,“這個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女子,竟然沒有一個讓您心動嗎?”
“心動?”我想了想,“也還是有過的,只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怎樣呢?”年輕人睜著他的圓眼睛看著我。
“她在一場洪災里死掉了。”
“哦~~”他拖長了尾音,聽起來很惋惜的樣子,“說起來,我以前去過南方,那里的確經(jīng)常有洪災!
“是的。”我回答。那個人也是在南方,然而我并不打算繼續(xù)這話題。
年輕人卻自顧自地繼續(xù)講下去了:“您知道嗎?我剛從前線回來!
戰(zhàn)爭?什么戰(zhàn)爭?我并未聽說現(xiàn)在有戰(zhàn)爭。我所知的最近的一場戰(zhàn)爭就是四十七年前的那場。
然而不等我發(fā)問,年輕人已經(jīng)繼續(xù)講了:“回來后,我先去了南方,去找一個人。”
他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是的,是一個女人,先生!
我想:我明明什么都還沒講。
“一個女人!彼f,“是我去南方教書時認識的。您知道么,先生,她是小鎮(zhèn)上最美麗的姑娘呢,喜歡她的小伙子多得不得了,然而她只喜歡我。”他很驕傲的樣子。
“恩,不錯呢。”我有些懶洋洋的。多么無聊的人們啊,為了一些虛無的東西,一會兒歡笑一會兒流淚。所以我始終保持作為旁觀者的立場,不愿參與到這些鬧劇中去。
年輕人的臉因為開心的回憶而變得紅光滿面:“她真是最可愛的姑娘。她會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燕麥曲奇。到了下午三點,她就帶著曲奇和蛋糕來學校,和我一起在學校的草坪上共進下午茶。我到現(xiàn)在,閉上眼都還能看見她坐在草坪上,戴著寬邊大帽子,白色的絲帶在下巴上系成一個蝴蝶結(jié),穿一身淺藍色的裙子。她笑起來,真美!”
“哦,我真羨慕你有這樣一個女朋友,年輕人!蔽矣X得這話題好無聊,想盡快用夸獎來堵住他的嘴,好把故事結(jié)束掉。
“不是的,先生,她并不是我的女朋友!蹦贻p人擺著手否認,“那個時候,她還沒成為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喜歡我,她注視著我的時候,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像在對我說‘說你愛我吧’。我也很喜歡她,可是,我始終沒有請她做我的女朋友。”
“為什么?”
“因為我害怕。我擔心很多事情,我沒有一份獨立的家業(yè),沒有一個可靠的工作,我怕養(yǎng)不起一個家。我還怕自己對她的喜愛只是一時沖動,萬一將來我后悔了怎么辦?萬一她后悔了怎么辦?我現(xiàn)在愛著美麗的她,萬一將來她變老變丑了怎么辦?何況,那個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了,我們根本不知道下一秒會怎樣!
可憐的年輕人,我想,其實他只是膽小到承受不起一份簡單直接的愛而已。
“我一直都沒有做聲,她眼里的期待漸漸黯淡下去,她像一朵花一樣在枯萎。有一天,她甚至哭著哀求我,讓我娶她。她說:‘你明明也是愛我的,為什么不娶我呢?’然而我還是無聲地拒絕了她。我想,我只要這樣就夠了,看著她美麗的哀愁,卻不用面對她老去的丑陋,不用看到有一天我們感情不再,彼此互相咒罵、廝打。只要不介入進去,那么她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也不必去承受!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第二天,征兵的隊伍來到鎮(zhèn)上,把我?guī)ё吡。我甚至來不及見她一面。?zhàn)爭打了三年,每一次在戰(zhàn)場上生死交關(guān)的時候,我都后悔不曾向她表達我的愛意,不曾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去愛她。于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立刻回到了小鎮(zhèn)!彼涯樎裨陔p手中,我卻仍可以看見淚水透過指縫流下來。
“人們說,她在我走后的那個秋季,在洪災中淹死了!彼穆曇糇兊煤芷嗤。他從上衣口袋中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張紙,遞給我,說:“你看,這是她本要寄給我的信,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她就……”
我展開有些皺的信紙,上面只有一行字:“朝生暮死的生命不應浪費在猶疑蹉跎中。”
“等等,”我突然問,“南方雖然洪水多,但是秋季卻是很干燥的,為什么會有洪災?”
年輕人把臉從掌中抬起,凄凄切切地道:“因為有一家人來郊游,孩子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壺,她就淹死了!
“你在說什么?”我奇怪地問,“一壺咖啡怎么能淹死人?”
年輕人有些憤怒:“對我們瓢蟲來說,一壺咖啡絕對可以淹死一個城市了!”
“瓢蟲?你在說什么,年輕人?”我的疑問才出口,就看見面前年輕人的臉迅速變老,最后變成了一個雞皮鶴發(fā)的老人,最驚悚的是,他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他對我笑笑,臉上溝壑橫疊:“所謂的純粹的旁觀者,不過是只會逃避的懦夫,而他們終將永遠活在后悔和遺憾之中。”突然他站起來快步往遠處走去,瞬間消失在早晨的白霧里。我站起伸手要去拉他,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突然變彎了,而且越來越彎,我背上,好像馱著什么很重的東西。我往旁邊的水坑看了一眼,水面照出我背上有一個巨大的紅黃色甲殼,上面還有一些黑色的圓點。
這不是一只瓢蟲嗎?
我驚慌地晃動我的手腳,想要做點什么—雖然其實我什么也做不了。這時,身后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膠鞋底輕輕軟軟的聲音,和高跟鞋篤篤的聲音。
一個女聲低低地說:“如果你不想要的話,我可以去把這個孩子打掉!
男生有些猶疑,似乎思考了很久,最后道:“不,請你把他生下來。雖然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但我會為了你和孩子,努力承擔起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
接下來的話,我沒有聽清,因為我背上的甲殼在一聲輕響之后碎了,甲殼片被一股大力壓著嵌進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被壓扁了,內(nèi)臟好像都在從嘴里往外跑。
我努力抬頭,看見草坪上坐著一個姑娘,戴著寬邊大帽子,白色的絲帶在下巴上系成一個蝴蝶結(jié),穿一身淺藍色的裙子。她笑起來,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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