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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覺兒:
如此喚你,不知你是否喜歡。
此名乃你父親所起,起名之時你還是我們祈天一夢,今時今日不想你竟已在我掌下腹中。忍不住便要輕聲再喚,但又猶猶豫豫怕擾你酣夢。于是一手撫你,一手執(zhí)筆,遙想那日情景,不知古人道靈犀一點,你我母子可有這般神通?
那一日也如今日,正是八月芬芳時分,窗外桂子拂了一肩還滿,我與你父并肩執(zhí)手,笑說一生情形。往事如煙似夢,他只一笑帶過,聽我絮絮梅下初遇、劫后逢生……桂香甜美惹人遐想,不禁問他:將來若有子嗣,當取何名?他先一怔,后一笑,道天邊之遠,眼前何謀?我未再追問,只見桂子紛落,墜他白雪一襟。
——啊,覺兒,你這孩子為何踢我?是被為娘絮叨吵醒,還是埋怨你父漫不經(jīng)心?若為后者,則是錯怪,為娘正要解釋與你細聽。
你父早年便染痼疾,十年以來無一時一刻不在與天謀生。其間艱辛,不能細數(shù),便是身為連心夫妻,也難體會殆盡。恨不能真能同一體一身,代他受種種病苦,哪怕只能分擔千分之一,少他一日嘔心瀝血,也是拳拳我心。也曾發(fā)豪言壯語,代他向天爭命,蒙他果真將性命托付,然一屆凡人,一雙素手,直面翻云覆雨世事,又如何能全無恐懼?
惴惴我心,自不能與你父明說,但以他洞明燭照,又如何能瞞過?平日與他瑣事之上雖時有爭執(zhí),然按時服藥強身健體等諸細務上,他卻從未有過半句言語。常常因見他飲得順從而忘記那藥汁奇苦,看他眉目無波而不知那針石疼痛,日日如此,竟也成習慣自然,竟能,稍稍心安。
——覺兒,你看到此,是否已要轉怪為娘心如鐵石?
也不知你真見此信時乃是怎樣光景——是翩翩少年,還是滿堂兒孫?盼是后者,那時之你當已能盡此書之意。
我心確如生鐵,因不堅不敢承你父之愛——你父何人?正史無語,野傳無憑,將來覺兒若聞只言片語,恐也難及真實之萬一。此留與身后評者,他與我早付之浮云一笑,他日覺兒如何評斷亦隨你心。你只需知曉:無論如何,我們對你之愛一如天下所有可憐父母之心。
故我心更要如鐵堅實,如不無堅不摧則無法竟今日之言——覺兒,莫怪為娘情冷——做此書是備訣別之用:人活一世,草木一春,縱上天垂憐,也不過百年光景。我自望你見此書時,已是耄耋老者,則我與你父便是百歲入土,人間長壽。然觀當今亂世,平安喜樂幾人能夠?況你父身心之疾……風燭殘年之形容是我不忍宣之于口,然閉口不言又怎阻得了無情上蒼之風急雨驟?
故我心匪石,不可逆轉,自第一次執(zhí)你父之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縱天塌地陷也不離不棄;故我心匪席,不可翻卷,縱現(xiàn)下腹內(nèi)正孕你之心跳,一跳扯我心一痛——明日便能見你面貌,是男是女,似我似他?恨不能這就生了透視之眼或掀了這層皮囊一瞧。我知一眼便能釘我一生,然覺兒,請諒為娘允諾你父在前,早將他命做我命。他生我生,他歸我殉。只能將他生之幸福提前贈你,佑你一生美滿寧定。人都言:一旦成母心念則改,故為娘寫就此書于你出世之前,則一言既出,無可變更。嗚呼,則若你少壯之時見此書信,勿怪世事無常,只需笑人間癡情。
然想必便是成年見此,你也定要怨我擔心過慮作不祥之測,我實也望此書不過是百無聊賴多余之語。然我與你父明日都要歷經(jīng)生死浩劫,此情此景,我雖已將你暗中托付交代周全,卻又怎能忍一言不發(fā)一情不訴?
……腹上陣痛,料便是你要出世之兆,明日便能抱你在懷,喜悅早已大過臨產(chǎn)之懼、分娩之痛。此皆因至愛你之故,足不畏劇痛生死,非但為娘,你父亦然,甚此情更甚。
又憾又幸你不能見,此時此刻你父便在隔壁房內(nèi),病榻之上纏綿死生——自北國南歸,多少風刀霜劍,多少劫數(shù)邊緣,不思量亦能知,況他已無力再言。昨日見他,忍不住淚如雨下,他握我手,亦是眼如流波?蓱z形容枯槁,呼吸已是竭力而為,只能兩兩相望,任彼此眼中之水漫漫涌過銀河之波,直到他力不能支,瞼合睫落。覺兒,若不為見你一面,如此支離病骨如何能越這千里邊境萬里山河?
覺兒你更不能知,這一行耗你父之巨——覺通大師,你將來之師——昨日相告:摘肺止血,萬般無奈,只此唯一下策。道此言時,正值你父片刻清醒,桂香如夢,不及他淡然一笑,淡然一笑只一聲好。說此字時,他眼波粹亮,如繁星照野籠我面龐,一瞬便令我知:我心如鐵已為他百煉成鋼。后他望向你處,明月流水瞳心有微波蕩漾,其中繾綣甜苦若你能親見則足你一生品嘗——
覺兒吾兒,望你能解那目光之意:你父你母真恨不能現(xiàn)下就能將你抱于手上,如掌心明珠,匯聚一生之關愛目光,縱千難萬險亂世倥傯,揉碎我二人心肝也要護你無恙。哪怕勢單力薄,哪怕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哪怕是天上人間,亦不肯挪移半縷眸光。
你可知今夕何夕?今日本是你父手術最后之期,本應殷殷候他,然你之降生卻亂我心腸。一早見紅,我知你已迫不及待,此本大喜之事,卻不知當否告你父知——若他得知,便是剎那之醒,也要將那一線靈臺之光投與你身,然這一眼之后……我不敢作想……多一瞥之時,便能多一袖之血;少一瞥之力,便是少一份生望。覺兒吾兒,腹內(nèi)沉靜如此,想必也是靈秀非常,定能解我心之慮,自也能諒我終選欺瞞:你父榻邊,我只道我于隔壁相候,未告你亦一樣。
然世上無不透風之墻,況你父之明?我瞞他時,他亦瞞我——他點頭應允,送我出門,平靜如常。若我未因一時腹痛難忍而覆于門邊,又如何聽到他背后之言?木門簡陋,透他音沉然:延遲手術,等吾兒降生。我身疼痛立退——對此情此景,焉有皮肉悲辛之地?!唯五內(nèi)翻涌不能自控,一時便要破門而入,一時又恨不能轉身痛哭。
覺兒——
此即你父。
于是回房,坐定,裝作一無所知,等明日劇痛之時他握我之手,淡淡笑說放心之語;等雀躍苦辛同時破喉而出,哭與他聽至悲至喜;等他與我說出他已無恙,也說與他聽我會一直看你長大,無論如何……
故吾兒若得此信,則必要含笑相看,因生你之時必是你父你母兩手相握兩身相擁兩心相貼兩魂相融之刻,即使你母淚如泉涌,即使你父……言不由衷。
你當知此四字乃你父白璧微暇,除卻少言少動不懂嘻笑開懷。他心如海,面上無波,內(nèi)里深沉卻不可測,一生只做卻從不肯說。就如那日桂下散步,他定是料到來日,不肯輕言承諾,只作無悲無喜。然心頭期待卻溢出他眼,我望他行向層林深處,寸寸塵心如秋草脈脈,更行更遠還生,一地嫩黃迤邐,暗香氤氳似心頭悄盼。
你父驀然回眸——“覺!彼乒庞窳鞴猓θ缟従`。
那一刻,我“覺”我幸;ㄩ_,燦如琉璃;我“覺”此生無憾,百死不悔;我“覺”人生不過如此,萬種悲歡離合,何需過多理會?!
“覺”彼時初遇,機鋒交織是上天恩賜;“覺”當時磨難,載沉載浮是多情塵世;“覺”一時纏綿,有限相守是三生石上鐫刻之字。
故此刻更“覺”:無需探望,縱高墻相隔,我信他絲連呼吸不舍藕斷;不必多言,雖無語凝噎,他懂我情如火焚鴛鴦瓦片。相欺相瞞只因情絲輾轉,大“覺”大悟,覺得了此生緣鏗無怪上天,悟不了萬法皆空千情萬恨諸般色相皆如泡影露電。
“覺”——
剎那如何不能做永恒,一時如何不可當永遠?
故手撫你身,我由衷含笑,料那廂你父夢中,亦是宛轉歡顏。
故若他朝你持此書,亦當笑看——
你當“覺”生你那日,窗外桂香輕柔,夕陽余暉照一地花黃生煙,碧空如洗,群峰如簇,至深至高之處,云舒云卷……
覺兒,紙短情長。謹以此書,佑你一生平安。
母蘇挽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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