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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若篇
多年之后,我單騎來到那個原野。陰山的風(fēng)呼嘯而過,吹向烽煙四起的中原,草綠的發(fā)暗,瘋狂地生長,天是一種凝重的藍,明凈而深遠,頭頂?shù)脑坡湎戮薮蟮挠,我站在陰影中,看一株野花迎風(fēng)搖曳。
小小的黃色花蕾,那樣柔弱,仿佛一碰就碎,卻不甘寂寞地在秋聲來臨前做最后掙扎。
我俯身折斷花莖,放在鼻端下聞淡淡的花香,多年之前,那個小姑娘,可曾把野花插上發(fā)端?
一陣風(fēng)吹過,吹動我的發(fā)和披風(fēng),夾雜著奇異的聲音。有人在笑。是你嗎?阿若,離家多年之后,你回來了,回來看這生你養(yǎng)你的原野。
我從沒有來過這里,連做夢都沒有,但是一踏上這土地,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仿佛已經(jīng)注視了千萬年。阿若,你是主人,為了指引好嗎?
我牽馬走過草場,走過小溪,走過白楊林,在一處山壁前停了下來。山頂,一只鷹在盤旋。
這片土地幾經(jīng)爭奪,早已被鮮血和骨骼填滿,但是在這個山澗,狄人曾經(jīng)的聚居地,總還可以找到些須你的過往吧。
斷刃,刀痕,火燒水淹的痕跡,還有日久天長,褐色發(fā)暗的血。我從這些中間走過,想著當年那個夜晚,你在睡夢中驚醒,到處是火光、血泊和哭聲,白天還是客人的中原人翻臉成了強盜。
一個人獰笑著把阿爹送他的匕首刺穿阿爹的頭顱,阿媽身上數(shù)不清的傷口涌著血,你的叔叔、嬸嬸、大爺、大娘一個個倒在中原人的劍下,尸體被人胡亂踐踏。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想象不出,你在血與火中穿行,有著怎樣的仇恨與傷痛。多年之前,初次見到你,我還沒有意識到你經(jīng)歷過什么,只為你的狠厲與決絕驚嘆,隨后的日子,你已經(jīng)把所有的過往封在心底。阿若,其實我從來都不曾真正看到你的心。
我站在叔叔身后看對面的人,一身文士的長袍,已經(jīng)洗的發(fā)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的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給人蒼白的感覺,多看一眼,冰寒的感覺就由心而發(fā),一雙眼冷冷的,沒有一絲波動和情感。
叔叔帶我來見這么一個人,是什么意思?
“南宗,真的不多留些日子,也好讓我盡盡地主之儀!笔捯袈詭锵У卣f。
南宗卻似連說聲不都懶得開口,舉杯飲一口酒,直直望向蕭音。
蕭音不以為忤地笑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放在桌子中央,說道:“24顆夜明珠,二塊白璧!
我心里一驚,叔叔不喜歡張揚,但可以想見那必是稀世珍寶,什么樣的酬金會這樣高?
南宗揚揚眉,眼中現(xiàn)出些問詢。蕭音道:“一半是酬金,一半是束修!敝钢干砗,“這是我大哥的遺腹子,蕭燦。他在家里過的不太安生,請你教導(dǎo)他一段時間!
原來打的這樣的主意,我心頭的火一下燃燒起來,這些年在家里什么沒有遇到過,叔叔是唯一對我和善的人,如今卻要把我踢出家門嗎?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叔叔的意志無人可以違逆。與那人視線相接,心中恨意更濃,想做我的老師,還要看看自己有多大本事。
南宗淡淡掃他一眼,無心理會蕭家家事和他人的心事,說道:“三年!闭f完站起,向門外走去。
我看叔叔一眼,不等他回頭,跟了上去。叔叔會說些什么吧,我邊走邊想,但一直走到門口,才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師父走的不快不慢,但我要近乎小跑才勉強跟的上,不一會就氣喘吁吁。我不愿給他瞧低,咬牙緊跟。不一會就來到碼頭,他突然停下,靜立片刻,才舉步向一艘商船走去。
他要帶我去哪里?我忽然有些恐懼,看看四周的街道和人,又有些不舍,畢竟是生養(yǎng)我的地方,三年,不知道三年后我還在不在這世上,還能不能回來。
不遠處有一只船靠岸,是蕭家的船,我只知道蕭家買賣很大,但具體有哪些卻不清楚。師父還在與人談?wù)撌裁,我掃一眼那船,就準備跟上去,卻沒有提步。
船的甲板上不知從哪里冒出許多女子,大小不一,各色各樣的衣服,多是我沒有見過的。她們排隊下船,遠遠聽著哭哭啼啼一片。
“蕭家這批貨不錯啊!薄熬褪强蘅尢涮渥屓诵臒!薄白詴腥私虒(dǎo)呢。”……
零碎的話傳進我耳中,我也模模糊糊明白一些,她們大約是要送到大戶人家或者酒樓歌館的,我身邊就有幾個這樣的人。她們哭,就是為命運而哭吧。平日里我看不大起動不動哭的人,但此刻自己的命運也操之人手,對她們不免有些同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間強者生,弱者死,千古不易之理。你同情她們又有何用?”我一驚回頭,卻是師父在身后。他的話叔叔也說過,但他眉宇話音間更多了一種對生死的漠視,讓我背脊一寒,什么話也說不上來。
話音一落,就要離開,卻聽到撲通一聲,接著是人們的驚叫聲,有人跳水。
終究是有人反抗的,我不假思索向船邊跑,趕到時,卻只見河面上一抹紫紗。天寒地凍,又不過一個奴隸一樣的女孩子,誰會為她下水,更何況河水湍急,眼睜睜看她被沖走了。我心下說不出的寒冷,半晌才發(fā)現(xiàn)師父在身邊,他似乎也無意責(zé)怪我的自做主張。
用生命來反抗,值得嗎?船上亂做一團,很多女孩子拼命往船舷擠,又有很多人阻攔,哭聲喊聲責(zé)罵聲,漠不關(guān)心的嘈雜聲,混在一起。
我抬眼上望,甲板上只有一個小小角落是安靜的,一個瘦瘦弱弱的背影,低首望著河面,沒有哭,也沒有鬧。她身邊無人,大約看守都去維持秩序。她親眼見到這樣的事,竟然無動于衷?我有些好奇,更多是不以為然。
“哭什么哭,鬧什么鬧,好死不死現(xiàn)在死,故意和大爺我作對。你們再鬧,我讓你們一個都活不成!币粋管事模樣的人從船艙出來,不耐煩地暴喝道。
在叔叔的書房里,我見過他,當時看著恭敬和順,想不到是這樣的人。
我一直不曾了解阿若當時的心情,在她突然撲向從身邊經(jīng)過的管事時,我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低呼。甲板上亂哄哄的,阿若重重倒地的聲音讓周圍有了一刻的安靜,很快是更大的騷動。人們交頭接耳,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影晃動中,我看到那少女手中一抹閃光。
管事根本不把少女放在眼中,盯著那匕首,冷笑道:“看來你真是活膩了,我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币贿厡χ車娜苏f,“你們不要插手,讓我自己來!
我痛悔多年,當時為什么不立時上船,也許可以阻止,但我只是旁觀,看力量懸殊的兩人對峙。她以為她可以傷的了比她高一倍不止的管事嗎?
管事帶著貓捉老鼠的神情一步步逼近,那少女卻一步未退,河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我看不清她的臉,卻不知是怎樣的決絕。
刀光一閃,我與船上船下,并那管事一起怔住,她在自己臉上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模糊我的視線。接著就聽到管事的哀號,腳踢在人身上的聲音,少女飛了出去,管事卻一手捂著腹部,血從指縫不斷涌出。
等我站在甲板上,少女已經(jīng)站了起來,血已經(jīng)灑滿她的前襟,匕首卻還緊緊攥在她手中,一雙眼射出仇恨狠厲的光,好象受傷的小獸。周圍的人都有些發(fā)呆,有幾個要給管事包扎,被他一腳踢開,場中只聽到他的嚎叫聲:“殺了她!
幾把刀劍帶著風(fēng)聲當頭劈下,我想也不想沖出,攔在少女身前。很少人認得我,我會死吧,有一瞬間,我忽然注意到天空是那樣的藍,藍的清澈。
刀劍忽然無力垂下,同時垂下的還有他們主人多了一道紅線的手腕。師父,驚魂未定中我第一次喊出這個稱呼。
師父冷冷的眼越過我的肩,落在搖搖欲墜的少女身上。“拜我為師,我?guī)阕摺!?br> 我返身扶住她,手下的身體瑟瑟發(fā)抖,好象深秋飄零的葉。我想勸她快些答應(yīng),又覺得沒有必要,她沒有理由放棄這唯一的機會。
她只是抬起血污的臉,倔強地盡量站直身子,望著師父冰寒而深不可測的眸子。
我看到師父嘴角微微向上翹起,帶些殘忍的笑意。我的眼一花,只見師父向側(cè)邊讓一讓,說道:“為師這見面禮可還滿意?”
少女手中的匕首上新添一道血痕,再看,管事脖頸上多了一道紅線,很快又爆出血霧,管事一聲不響倒地。
變化太快,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少女掙脫我的手,納頭便拜,口中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拜不到一半?yún)s栽向甲板。師父伸手將她抱在懷里,掃我一眼,旁若無人向人群外走。
周圍的人紛紛退后,竟沒有一個人敢阻攔。叔叔站在船的出口,他微微喘氣,大約是剛得到消息趕來。師父在他三尺開外停下,一句話不說,我卻感到了他散發(fā)出來的壓迫感。拜師第一天就要和叔叔起沖突嗎?今天真不是一般的混亂。片刻后,叔叔揮揮手,示意帶來的手下放行。
師父向他點點頭,就擦肩而過,我自然跟上。經(jīng)過叔叔時,聽到他低聲笑道:“想不到你也會發(fā)慈悲救人。”
師父略一停頓,看一眼少女臉上駭人的傷和血污,說道:“對自己都這么狠,對人也一定不會容情!蔽曳置骺吹剿壑胁恢欠袷切牢康男σ,“這一次洛陽沒有白來。”
少女在昏迷中,卻突然皺了皺眉頭,不知是因疼痛還是師父的話。
我以為可以一直守在她身邊,看她游走在生死的邊緣,看她在黑暗中仍是燦爛的笑容,看每天在她眼中升起的朝陽,不料有一天,會聽到這樣的話:師兄,我愛他。
殺手是不該有愛的,我想對她說,可是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說什么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至少現(xiàn)在我是快樂的。你說。
那么,你也早預(yù)料到那結(jié)局嗎?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你送來貼身的匕首,從此音訊全無。那人后悔莫及,以他沖天權(quán)勢,竟也得不到你一點蹤跡。
愛時決絕,走時更決絕。阿若,你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下,其實是塞外剛烈不屈的血吧,正如當日你毫不猶豫傷人先傷己。
四十年后,恩怨煙消云散,無論生死,你會回來嗎?
大雁南飛,天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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