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西南面起了風(fēng)。郭嘉靠在軍帳上看著大營上空的夜色溫柔拉了拉自己的衣領(lǐng)子。

　　白日里的戰(zhàn)場上他們吃了苦頭，還沒敲第二道更的時候下面的營帳里就睡死了一片，郭嘉是真的累了，但是倦極反而不能入眠。朦朧的月光里，他看見赤裸上身的少年摸走了原本放在庫房的屬于關(guān)羽的大刀，風(fēng)聲攜卷而來他耍弄一招一式的聲響，聽上去倒是比平日里戰(zhàn)場上還意氣些。

　　郭嘉打了個哈欠，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知趣。自他染病以來還是頭一次覺著自己任性，荀彧在后方坐鎮(zhèn)離得尚遠，賈詡被困在叛亂的汝南不知何日才能歸營，郭嘉現(xiàn)在想老五在江對面如何地鬧大師兄那邊又是如何的不服輸這些都不重要，他該把身子好好養(yǎng)著，然后郭嘉開始懷念沒有跟過來的華佗。這時候要是能有他一帖藥他也不用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江楓漁火對愁眠。遠方傳來郭嘉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腳步聲，他曉得，主公也是沒有睡的。

　　“武者，觀其刃，知其心”

　　“文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今吾有文遠，又有何差矣？”

　　聽見青龍偃月刀穩(wěn)穩(wěn)立進土里的聲音，郭嘉攏著袖子呼哧呼哧地笑了。他閉著眼睛也能相見此時張遼臉上的表情——一定就和那一天一模一樣。

　　郭嘉第一次好好打量張遼，是在下邳一戰(zhàn)之后的第三個月，那還是在曹操整顆心系在籠絡(luò)關(guān)羽身上連夏侯淵看他都覺著有些走火入魔的當(dāng)口。郭嘉府上收到過不少請他去勸說曹操的信件他都一概甩甩袖子看也不看一眼。這種事連二哥都不做，什么時候輪得到我？那個時候郭嘉還不知道，做說客這事推來推去總是要有人來，只是這一次說服的對象換成了關(guān)羽，而說客卻成了張遼。張遼不過是個武將，沒有苦惱太久就拎上一壇酒出了門，他和郭嘉就這么在半道上撞見，郭嘉也是那么攏著袖子聽他畢恭畢敬叫了他一聲“郭大人”。

　　“你這是要……？”

　　“是奉主公之命去找云長敘舊�！�

　　張遼的這個措辭一出口郭嘉就笑了，他抬著眉毛想著身后屋子里那人一片丹心在背的架勢最后也沒能收住自己的表情。張遼這個人郭嘉是知道的，早在下邳的時候三哥就欣賞他，只是那時候他的主子還是呂布，他降了曹才不過三個月，現(xiàn)在就要罰他去聽關(guān)羽三句離不開一個“我與大哥兄弟情分”的發(fā)言，這情形想來實在是太過微妙。所以他一個抬手按在張遼的肩膀上，輕飄飄告訴他，“你去喝喝酒就可以了，他關(guān)云長的酒量主公必定曉得，想不被反灌趴下你自己悠著點�！�

　　張遼短短愣了幾秒才感激地點點頭，郭嘉于是止了他那陣笑，從此就記住了張遼。

　　那之后沒過幾天曹操和袁紹的關(guān)系就徹底完蛋官渡一觸即發(fā)，張遼被派到郭嘉的軍中擔(dān)當(dāng)他的護衛(wèi)。車馬顛簸中郭嘉又想起那時候張遼蹙著兩道眉提著一瓶酒的樣子，隔著幾丈高的塵土就問張遼那天和關(guān)羽敘舊敘得如何。張遼一本正經(jīng)的說關(guān)羽那日給他說了幾個故事，然后指著自己身上的布衣草鞋就和他念叨劉備。郭嘉聞言輕輕頷首，其實很早他就看出了張遼的心事，只是他的性子遠不及荀彧來得柔軟，也懶得去勸慰別人。但眼前袁軍其勢雖散卻未退軍，所以郭嘉拍了張遼一把，適時加了一句，“主公不會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那之后兩天兵速如神曹操也果然下了命令放關(guān)羽和他兩個嫂子去尋劉備去了。

　　張遼看著關(guān)羽隊伍遠去的影子像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他說，

　　“其實我一直擔(dān)心主公怪罪云長”

　　他還說，

　　“主公早就說過郭嘉料事是如神的�！�

　　早在徐州的那陣子張遼就見識過郭嘉的用兵，那一仗整整平掉了郯縣半座山頭才算收場。后來他降了曹，看見的盡是郭嘉坐在戰(zhàn)車上監(jiān)軍時兩眼發(fā)出光來的神色。夏侯將軍給他說過，郭嘉的身子是染過病的，所以張遼就時常覺得行軍的時候該順著夏侯淵的意思關(guān)照些軍師的身體，結(jié)果最后逼得郭嘉大發(fā)了一次脾氣。郭嘉發(fā)起脾氣來不是叱他，只是行軍布陣的命令一道連著一道弄得張遼不好招架，時間長了張遼也習(xí)慣了郭嘉這種作風(fēng)，再只會說一句“郭嘉雖累，精神倒是奕奕啊”。

　　張遼饒是驍勇，但在郭嘉眼里不過是個少年，所以他只是輕輕點頭表示應(yīng)許而后抬手指陣一片氣勢如虹的時候干干脆脆的叫他的名字，“張遼”。現(xiàn)在白日的喧囂已經(jīng)過去了，郭嘉坐在帳子里心里曉得稍早些的時候他們?nèi)肓诉h方的風(fēng)后八卦陣回營之后清點人數(shù)，守著郭嘉的張遼軍保全得最好。先前的那陣東南風(fēng)也平息了下來，郭嘉依舊是睡不著，只得坐在一片黑里一點一點地羨慕張遼。

　　他記得，剛來時，張遼曾經(jīng)有一次很認(rèn)真的系上了和呂布那時相似的冠帶神色堅韌地對著主公說“從今日起你們將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張遼”。郭嘉自己記得分明，他那時是怎樣地笑到差點前仰后合。

　　郭嘉自己永遠忘不了徐州，在滾滾的天雷打下來變了風(fēng)向，轉(zhuǎn)了天時，逆了地利的時候，看著面前拱手謝他的司馬懿他忽然就像還做學(xué)生時被賈詡算計了一樣輕輕說了句“討厭”出來。他吃了華佗十年的藥，一直煩惱自己沒能找到個好對手，直被賈詡和荀彧聯(lián)手逼的沒有辦法了才決定下山，到后來讓他給找著了，卻被他看著大限了。

　　郭嘉就想，人畢竟還是人吶。

　　是人都是有極限的，所以郭嘉雖然不會去消沉，卻真的拼起了命來，他在官渡戰(zhàn)場上所有的偷天換日以一當(dāng)百不知疲倦總是讓荀彧和賈詡隔著百里的路就替他擔(dān)心，但是郭嘉明白，現(xiàn)下的路還很長，但是當(dāng)他在徐州城上看著日頭升起第一次輕飄飄說著“看，活著多好”的時候，他就累了。

　　在郭嘉的眼里，一如張遼般的少年意氣都是可笑而可羨的，他這時候坐在案幾前，聽見營帳外穩(wěn)健的步子，看見了提著一盞燈哭笑不得的張遼。他已經(jīng)披上了一件衣服，一只手還掛在半片門簾上，看著郭嘉催促他“大人，主公讓你快些休息�！�

　　“張將軍，我現(xiàn)下實在睡不著，你去替我取壇酒來可好？”

　　看著張遼猶豫片刻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的影子郭嘉忽而又抬手叫住了他，

　　“還是算了，明天還要行軍，你也去歇息吧，大將。”

　　那一晚郭嘉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死在荀彧看不到賈詡趕不來的地方，他聽見主公為他念悼詞的悲愴的聲音，看見他睡著的軍帳外，身為武將的張遼站在隔著一段距離的隊伍里蹙著兩道眉提著一壺酒的模樣。郭嘉一眼就看穿了眼前的少年，他輕輕地飄過去，拍著他的肩膀?qū)λf，“文遠你的路還長著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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