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在房門口，一只腳還保持著跨進(jìn)屋子的姿勢，她呆呆的站著不動，手指緊緊的扣著門框子，扣得那樣緊，所有的指節(jié)都僵硬得發(fā)白了。小江正把柴禾垛在院子一角，比她慢些進(jìn)房，看到她的怪異樣子，便問：“怎么了？”問著，走過來。
　　他比青青高了一個頭不止，視線毫無遮掩，清楚地看到了那讓青青驚恐的東西。那是長長的一痕血跡，紅的發(fā)烏，仿佛真的有人死在那面墻壁上，然后慢慢的順著墻壁滑到地上似的。一柄飛刀，非常薄而堅韌，沒有刀柄，端端正正的插在那血跡的最頂上。
　　青青蒼白著臉，瞪著她的大眼睛，望著小江，說不出一句話。小江沉默很久，淡淡的說：“沒關(guān)系，我來收拾，我保證和以前一樣白，一樣干凈。”他說著，便徑自走到墻壁旁邊，用一塊手絹包著手，把那飛刀拔出墻壁，然后徑自走出去，到院子里舀一桶水抬進(jìn)來，開始清洗墻壁。
　　青青低低的垂下頭，默默的走出去，去廚房，開始燒他們的晚飯。
　　她把剛打的柴禾抱一捆進(jìn)廚房，燒上火，把已經(jīng)泡過半日的米放進(jìn)鍋里煮。米是菰米和稻米混起來的，他們的生活向來簡樸。原計劃晚餐的下飯菜只有一塊豆腐和小半只自己晾的魚干，青青想了想，到屋外去割了一小塊臘肉，好好地清洗了，用淘米的水泡上，預(yù)備給他炒青菜。
　　她心不在焉，好在所有活計都做得很熟練，沒有菜肴給她燒焦。她把晚餐端到小院里的石桌子上，正看見小江去屋外很遠(yuǎn)的地方倒臟水回來。他默默的洗凈了兩只手，過來坐下，看見多了一個菜，年輕的臉上便出現(xiàn)了他獨有的那孩子氣的笑顏。
　　他說：“真香啊，我就愛吃臘肉炒的菜�！�
　　他吃的很快，但是每一口都咀嚼得非常仔細(xì)，就像他的每一口都是一生的最后一口。他握筷子的手非常粗糙，虎口上有厚厚的繭。某些陰影原是附著在他的每一寸生命上面，從沒有消失過。
　　他對青青說：“明天我去找張瓦匠，要半桶石灰來，不消半日就能把墻刷好�！�
　　青青垂著眼睛，仿佛所有注意力都在飯菜上面，卻低聲說：“老是煩人家，不好，屋外面晾的臘肉，你帶一塊去。反正……也吃不了。”
　　第二天下了雨，淅淅瀝瀝的不大，但是老是不停。天公不作美，不是刷墻的天氣，但小江還是去找了張瓦匠，送了臘肉，要了白灰回來。他用井水和了灰，一層層的刷昨天因為清洗而暴露在外的苫壁。青青坐在一邊縫補(bǔ)衣服。她昨晚上便縫補(bǔ)到后半夜，小江的所有衣服都好好地收拾過了，生怕有一個小窟窿走了眼漏網(wǎng)。其實這些衣服都還是半新的，小江穿衣服一向愛惜。青青縫補(bǔ)完衣服，手頭上還有一雙做了一半的鞋，本來想著多扎幾朵花，預(yù)備過節(jié)看社戲的時候穿，現(xiàn)在也沒心思搞那些虛頭，只把里兒面兒都敷得厚厚的，好不至于太快穿壞。
　　下午小江冒雨出去到后山上挖筍。晚上回來時籃子里滿滿的。在鄉(xiāng)下，挖筍是女人和孩子的活兒，小江不在乎被孩子們嘲笑，他舍不得青青冒著雨出去。
　　第二天雨停了，云開日出，天純凈得像藍(lán)色琉璃。小江和青青一起搖了小船到江上去。他們很幸運，半吊子的手藝竟也打了五六條大青魚。青青臉上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意。順便割了許多葦子，帶回家曬干了預(yù)備編席子筐子，逢上大集好拿去換鹽吃。晚上青青用鹽漬筍干燉了小半條魚，做了白米飯，小江吃的直叫撐得慌。
　　青青徹夜不睡，給他趕制完成了那雙鞋，又多做了兩雙襪子。她把衣服和襪子都放在包裹里。
　　其實小江這樣子出門，常會給人笑話。最先一次，接應(yīng)他的二哥，看著他的一身裝扮和背上那大大的行囊，眼珠子差點瞪得掉下來。他那些同行們，背后都拿來當(dāng)做笑談�！昂喼笔墙o我們丟臉，”曾經(jīng)有人這樣說，“他為什么不把老婆拴在腰帶上出來辦事？”
　　但是那些流言蜚語很快便消于無聲。小江比任何一個人，任務(wù)都完成的迅速。他看上去像個拖拖拉拉的農(nóng)民，他的劍卻從來比誰都利落。
　　“因為他有牽掛，”他的龍頭大哥曾在一次秘密談話中這樣說，“他每出一劍，想到的都不是完成任務(wù)后，得到的酬勞。他只想到這樣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回去見他的妻子�！�
　　龍頭大哥這樣結(jié)束這段對話：“一個有了牽掛的殺手，即便他的牽掛使他步上巔峰，卻遲早會拖累甚至毀掉我們所有人�！�
　　小江不想成為所有人的拖累，也不想毀掉所有人；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覺得農(nóng)民的生活也很好。他不能讓青青總是跟著他提心吊膽。所以他逃了。以為不會被追蹤到。
　　而現(xiàn)實總是與愿望相悖。
　　小江三天后離家。他收到的訊息表示，只要他肯回歸組織，他的妻子可以平安無事。然而一個月后當(dāng)他回來，迎接他的只有妻子冰冷的墳?zāi)埂?br>　　村里人說，是一伙外來的陌生人，半夜闖進(jìn)了他的家，搶劫了所有財物，殺害了他的妻子。他們遮遮掩掩的話語，和他們的眼淚，讓他知道，青青在臨終前遭受到的傷害，比這些，還要多得多。
　　小江在青青墓前呆坐了很久。之后，他把自己那大大的包裹，那些繡著花的鞋子，和那些精致的襪子，放在一口小棺材里，埋葬在青青的身邊。他為自己立了墓碑。小江之墓。他看著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字跡。他沒讀過書，青青曾在那些幸福而平凡的夜晚，手把著他殺人的、粗糙的手，教他寫字。
　　小江掛劍，赤腳，離去。再沒有回頭。
　　多年后江湖中沒有了殺手小江，只有血魔江仇。
　　不知是仇，抑或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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