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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窗外的雨下個不停,連綿淅瀝,象許多耐心的針腳,小小地,密密地,從上一個夜晚一路直縫到這一個夜晚。就象把兩幅黑底閃暗花的綢料扯過來補綴在一起,掩去了中間那一段。
就看不到它的顏色。
生命里似乎也跳過了這么一塊。莫名其妙地就跳過去了,不等人醒悟。那一塊本來的花色是什么,已經無從知曉。我在窗下聽著雨聲,覺得非常的迷惘而糊涂。
那雨聲是昏黑的,一直纏,一直纏,暈頭轉向地纏進骨頭里去,輕細而強韌的絲。
我面對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空白的文檔,而我在用黑色的字一行行地將它慢慢填滿。一個字,一個字。這樣打發(fā)時間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心里面是平靜的,甚至有一種滿足。實實在在的。那種平靜就象是沙,可以大把地抓起來,再細細地從指縫流下去。滿把流失中的粗糙微粒。
音箱里飄蕩出Nat King Cole沉郁的歌聲。綿而韌低回不已的男聲,使人想到好萊塢老片里的酒吧,英俊溫和的男人,頭發(fā)燙成大波浪的女人,鋼琴邊微帶醉意的歌手。燈光黃黃的!袄∏楦琛保珻D上這樣寫著。Nat King Cole是由于那首出現(xiàn)在花樣年華中的Quizas而為近一階段的中國人所知,雖然這首歌實際上許多年以前就已經出現(xiàn)了。好聽的歌是沒有保質期的,不知道其他的東西有多少也是這樣呢。
我已經不象剛回來時那樣,總是在聽聲嘶力竭的搖滾了。那時候我將音量扭至極限,并且一直守在電腦旁邊。那時候恨不得用這樣的聲音把大腦和所有的思想都震成飛灰,永遠不要再想任何事。
而現(xiàn)在我聽什么都可以。不聽也可以。
曾經和一個不給未來也沒有承諾的男人一起生活在北京。激烈的爭執(zhí),互相的傷害,永遠也不會停止的朝朝暮暮的折磨。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哭泣,恐懼著那不知將如何到來的收場。
然后終于有一天,我的家人,愛我的家人,將我從他身邊帶走。
我離開了那個城市。
我在這里很好。沒有人罵我。沒有人打我。沒有人傷害我。不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然而我心里知道,我實在是愛他的。
想念他,如饑似渴。
我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排遣那磐石一般的思念與幾乎瘋狂的我自己。我只有寫字。寫給榕樹下。想著也許有一天,他會看到。
但是不管我寫什么,里面都有他的影子。或許也只有在寫字中,我才能再看到他的影子。所以寫字成為我的癡迷與奢侈。
流離破碎的文字中,有我無法忘記的生命。
手指在鍵盤上跳動的時間里,我聽到在那寂寞的打字聲和音樂之中有一個聲音輕輕地問,他會看到嗎。
其實他看到不看到,好象也沒有什么分別。
張愛玲說,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滿地狼籍的黑白的瓜子殼。
其實文字又何嘗不是。
文字不是瓜子殼,而是解開了的粽子葉,展轉糾纏,無從整理,無法還原當初的形狀與溫度,摸上去粘手,丟掉的時候,又聞到冷卻了的不散的香。
我在離開他的第二天夜里自殺。刀片在腕上按下去的剎那,鋒利冰冷的疼痛直刺脈搏深處。然而甜美。鮮紅的血像沙漠里的花朵一樣,忽然間就開了出來。手被溫暖所覆蓋。我想總是這樣的罷,先是溫暖,要過很久很久,手才會一點點地冷下去。我劃了很多刀,看著手臂上奔涌的紅色,心中感到平安,仿佛可以回家。
在那藍色的夜里,漸漸失去力氣的時候,我對這一生所有的選擇與結局感到滿足。那一刻我的確以為這就是結局。不完整,卻美麗。
可是我卻依然活下來了。一天又一天。
漸漸明白有些美麗并不是所有人都承擔得起。
傷已愈合。橫亙在肘部內側的三條被縫合的疤痕是死去的蜈蚣。而腕上的許多條細的傷痕,歪歪斜斜地排列著,如同一架殘破的梯子,踩著它上去,尋不到往事的頭。于是我寫:受傷很美,而愈合是丑陋的。
因為這是我看到的。
我變得安靜,不再如初時的狂暴激烈。他由暴發(fā)的山洪沉淀成心底的沼澤。
無聲的,平和的。然而一觸碰,便沉淪。
沉淪,是他喜歡用的兩個字。
在離開他之后,我漸漸懂得他的沉淪。
有時候我想,也許永遠無法忘懷的并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有這個人存在著的那一段時光。歲月無敵,無敵的不僅僅是將要到來的歲月,還有那些已經逝去的。生命原本就是由一段又一段的過往堆積而成。每一個活著的人,其實就是他的無數(shù)個昨天。
我忘不了看著他入睡的那些夜晚。有的時候他睡得很早。有的時候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燈光刺眼地照著,他坐在身旁靜靜地說:我睡不著,我想喝酒。
酒是他的安慰。但是我知道他的骨頭縫里有一種寒冷,我不能夠溫暖它,酒也不能。我不知道什么才可以溫暖它。就象有時我擁抱著他,不知道怎樣才可以觸摸到他的靈魂。在他的懷抱中,我孤獨而無措。
仍然忘不了與他初識的時候,在晴朗的下午乘很久的巴士去找他。然后當激情漸趨平息,靜靜地躺在他的懷里,看到窗外明亮的天空上白云緩緩移動。
那個時候總有恍惚的感覺,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我找不到通往他的路徑。心中蒼涼無盡延展。
也許當一切都不存在了,我還會記得那些云朵的形狀。
現(xiàn)在我還是每周被帶去看兩次心理醫(yī)生。每一次那個醫(yī)生見到我,就說:我們的情況比上一次又有所改善,但是藥還是不能停。
我每天在吃一些抗抑郁的精神藥物。有時吃了就會不停地昏睡,有時不會。有時我會看到一些紛雜撩亂的圖案,很多種顏色。有時突然間感到沉重悶熱的黑暗劈頭直壓下來,訇的一聲巨響,如同這世界蓋上了蓋子,一切都熄滅。
那種感覺是可怕的。
但是我不對什么人說。
有時覺得我是睡在棺材里,伸出手去撫摸棺蓋上挖出的那不可企及的云頭花樣。
黑暗中,那白色的云朵。
那個和善的男孩打電話來說:你怎么樣了,醫(yī)生現(xiàn)在怎么說。好好治病,我總是等著你的。聽話。過幾天再去看你。
窗外的雨聲嘩嘩不停,我將毯子裹住自己,蜷在椅子里拿著聽筒微笑。
雨水從玻璃上迅疾地滑下來。一道又一道。我望著雨水想,也許就這樣了吧。這一生。
男孩說:相信我,你的一生以后只有幸福。
幸福。
齊豫唱:我背負著幸福,卻追尋著痛苦,流浪,也許是愛你唯一的去路。
我知道我不會去流浪。我沒有翅膀。
或許我終將向幸福屈服;蛟S這人生本就沒有徹底。我曾經嘗試過如何去徹底地活,也曾經嘗試過在無法徹底地活的時候徹底地去死。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既沒有死,也沒有活,更加沒有徹底。
原來這世上太徹底的東西是無法存在的。
嘩嘩的雨聲里我看到一個女孩抱著一個男人痛哭,她拼命搖著頭,她說我不要幸福,我不要幸福,只要你。
而我,終將向幸福屈服了。一天又一天。
雨下個不停。涼氣上來了。
我一心想付出,卻忘記了收復,遺忘,也許是對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卻忘不了。我坐在椅子上搖晃著想,我和他之間是沒有慈悲的。從來都沒有。
有一天我看林青霞演的《滾滾紅塵》。其實很多年前已經讀過三毛的這本書,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部十年前的舊片子。
那個下午我坐在沙發(fā)上看完了這部片子。陽光從百葉窗斜斜的窗葉間照進來,滿地一條一條黃色的影子。其實電影比起劇本來粗糙了很多,但放完的時候我仍然有被淹沒的感覺。
我能夠了解,韶華窮她的一生寫成的那本白玉蘭。我知道她為什么會去寫它,不停地寫。她把她的一生化為平行線,隱藏在玉蘭的故事里。她也只有如此。當人去,事滅,情留,緣熄。除了一條似真似假若有若無的平行線,除了一個無人能解的故事,還能剩下什么。
而所寫的一切,都成為一封封無法寄出的斷簡。
沒有收件人。
想起安妮寶貝的一篇故事,里面有一個男孩收到一個女孩沒有地址的來信,他給她寫回信,然后站在山頂上把信撕碎,看著風將那些碎片吹散。
很多時候,一些已經遠去了的人在我們的心里沒有留下地址。
但是我們不停地寂寞地寫著。
或許如此便過了一生。
忽然記起離開他的那天,我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打電話給他,說我要離開幾天去辦一點事,很快就回來。沒有告訴他我是被帶走的,也許將永遠無法回來。
那天天氣很暖。候車大廳里傳出廣播的聲音,旅客請準備登車。在車站我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擁擠的過街天橋,橋下塞在一起不斷鳴著喇叭的出租車,北京春天午后的陽光下騰起白亮而模糊的塵煙,就像是“咸陽古道音塵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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