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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9
那軍士哈哈大笑:“詐我?你們的箭昨天晚上就用完了吧。而且以你雙手的傷勢,能打開弩弓的機括?好,你們兄弟情誼既然這樣深厚,我就讓你就先看著他死,再下去陪他!
他握住劍柄,凝固的笑容尚未消散。
黑芒轉(zhuǎn)瞬即逝。
一朵血花在胸前綻開。當然,并非我的。
那軍士不可置信的抹了一手鮮紅。
又是接連幾道黑芒,他身后的三人沒能作出反應,便一一倒下。
那軍士被疾射的箭勢拖行,仍奮力在我胸前鐵甲上劃過數(shù)寸長的白痕,終于帶著不甘倒下,劍墜入雪地。
“真蠢,昨晚對付野豬,弩弓是真的沒箭了,可我還有袖箭啊。就算阿越?jīng)]殺死野豬,我也不是徒手就戮的!眲㈠閬G下作掩飾的弩弓,回頭道,“阿越,你有沒有事!”
“放心,咱們對練的時候,你踢的不比這個輕,我挨揍的經(jīng)驗豐富的很。你呢?”我抹了把臉,袖子上一團污紅。
“這邊斷了,碰都不敢碰!眲㈠榈淖蟊蹮o力的垂著,“被野豬拱傷的右臂還好!彼⌒牡膹淖笸笕∠滦浼,瞄準那倒地的軍士,防止他暴起。
我捂著肚子拄劍站起來,強壓下喉中腥甜。
內(nèi)臟仿佛被抽走,換成一堆尖銳冷硬的石頭,隨呼吸而起伏而麻木的鈍痛。我在幻覺中聽到它們互相摩擦的聲響。
然而消除了三天來時時刻刻掛在心頭的隱患,想到未央宮就在前面,疼痛也不是那么難以忍耐。
“你既然對我們?nèi)绱肆私猓瑸楹螀s又全盤相信了我們所說所作的一切?”那軍士已經(jīng)沒有力氣站起來,我輕輕踢了踢他的身子,箭傷處因他急促的呼吸冒出一連串血泡。
與兩個成年軍士相比,我和劉彘實在是弱小的不像話。正面對敵必然無法取勝。
欺騙,從第一天晚上便開始了。
那晚,火堆之外的野獸雖然對我們虎視眈眈,卻動作躊躇。我便猜到,或許它們防備的不止是火焰和我們手中的箭,還有另一個方向的攻擊。
途中微小的細節(jié),更讓我肯定,安排這項計劃的人,正在背后盯著我們。他從我們的遭遇中享受到足夠的樂趣后,便會舉起屠刀。
我與劉彘的想法不謀而合。于是開始半真半假的表演著絕望與無助。
被野豬襲擊,弩弓的箭矢用盡是真,劉彘束手無策,坐以待斃是假。對方錯以為我們再沒有其他武器,才敢放心靠近。
疲憊是真,累到難以行動是假。這樣會保證他在我們真正失去體力前動手。
受傷是真,重傷是假。劉彘表現(xiàn)出一副失去武器,又再難行動的樣子,讓他放松警惕,專心對付我。在我再無半分還手之力時,他得意的靠近,接著,被忽略的劉彘手中的袖箭才是真正的殺招。
不過我讓劉彘離開,卻不完全是演戲。
“阿越,你剛才表現(xiàn)的那么真實,要不是小時候被你騙過,我差點就走了。我若真的獨自逃走,你會恨我吧?”劉彘心有余悸的埋怨道。
我笑道:“怎么會,你當時要是逃走了也好,就不必兩人一起冒險了。那兩個平民不像與他們一伙的,受傷的車夫追不上你,我拖住地上這個,你逃生的可能性很大!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個人就算茍活又有什么意思!眲㈠椴恍嫉钠财沧,他走到那端,給車夫和平民補上一劍。
不知是怎樣的怨恨支撐著他,腳下中箭的軍士死死瞪著我:“你們會不得好死的!”
這句話異常耳熟,似乎傳奇話本里,被殺的好人通常對惡棍這么說。也許此時我應該笑一笑。
“為什么。”我從善如流的回應他。
“我哥哥目不識丁,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做的一切只是為了還父親的賭債,免得一家人被官府判做奴隸,為了讓我們一大家人可以活下去而已!
“你們這些貴族,你們的一切,都來自百姓的供奉。百姓一年到頭辛苦勞作,來供養(yǎng)什么都不做,只知享樂的你們。你們有什么資格肆意殺人,誅我三族。就算我殺不了你們,將來也有別人!”他用生命凝聚的恨意如有實質(zhì)。
軍中是不是該灌輸一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了?
我冷冷的質(zhì)問:“他所偷竊的是祭天的器具和黃金,祭天之物,怎可褻瀆。父皇只誅他三族,已經(jīng)很仁慈了。偷竊難道沒錯嗎?偷竊祭祀用具不該死嗎?你哥哥偷竊被誅,難道是發(fā)現(xiàn)他偷竊的我們的錯嗎?”
“你為了給區(qū)區(qū)一個宦者報仇,妄圖殺害兩名諸侯王,一名翁主。你有沒有想過,被發(fā)現(xiàn)之后,你的九族都會因你死?”
他目齜俱裂,面貌扭曲,箭傷滲血,染紅了一大片。
“你說出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我或許可以考慮給你家留一個旁支!币粋小小的軍官可以做到這種地步,雖然可能有運氣成分,但說他背后無人,我是難以相信的。
他閉口不言。
其實他一開始說的沒錯,我和劉彘不在乎那宦者是否偷竊,指出他藏匿的行為,看他慌亂恐懼,確實是為了好玩,以及練習太傅所教的知識。
我們從沒考慮過那些被捉弄過的人的后果,也不需要考慮。景帝是天子,我們是天子的兒子。庶民的喜怒哀樂,乃至生死,與我們何干。
然而沒想到的是,我和劉彘僅僅是一時興起之舉,便招致一個小民的這么大的怨恨,甚至幾乎置我們于死地。更不解的是,他竟想以我們的命祭奠家人,難道幾個小民的命有我們尊貴嗎?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過錯,然而也無法忽略他的憎恨。
我舉起劍,打算了結(jié)他,卻被劉彘打斷了。
“阿越,那個少年被我射中了,居然沒事!
他遞給我一個金屬帶扣,上面是匈奴貴族常用的紋飾,中間一個新鮮的錐痕,來自劉彘的袖箭。
“我去看看!蔽覓伭藪亷Э,來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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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昏迷中的少年被劉彘拖到一塊干凈的雪地。
少年十一二歲的樣子,眉色略淺,雙目緊閉,鼻梁挺拔,唇色青白,烏發(fā)帶著極淺的卷兒,柔順的貼在頰上,肌膚與雪幾乎難以分辨。
五官深刻而不粗獷,肢體修長有力,倒像個異族馬背少女。
但不論是頭發(fā)樣式還是衣著,都與漢人沒有兩樣。若非因那帶扣,事先認定了他是匈奴人,誰也不會覺得他來自外族。
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忘卻疼痛。
那匈奴少年漸漸醒來,迷茫的睜開眼睛:“小兄弟,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他說完便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掙扎起上半身要后退,但雙手雙腳都被捆著,只是勉強扭動而已。
“二叔,二叔你怎么樣了!二叔!”他用熟練的帶長安腔的漢話對躺下的兩個人大喊,“你們把他怎么樣了?”神態(tài)動作也與土生土長的漢人沒兩樣。
“你是匈奴人?”我面無表情的拋著青銅帶扣。
“還給我!”那匈奴少年聽而不聞,在地上扭動著,怎么也掙不開繩索。
我揪著他的衣襟半提起他,痛毆一拳。
他嘴角滲血,倔強的瞪過來。
我連著幾巴掌重重的扇去。與劉彘對練幾年,我已能拉開一石弓,右手力氣并不小。
那匈奴少年一張漂亮的臉腫的不成樣子。
那邊躺著的二人身下浸染出的紅雪,讓他不由瞪大了眼睛,聲音由低不可聞漸至聲嘶力竭:“你們,你們殺了我二叔!”
侮辱,震驚與悲憤似乎激發(fā)了他潛藏的匈奴兇性,他瞪著我的眼神就像一只狼崽子。
剛對付完地上的幾個,這樣小小的獠牙對我根本就是隔靴搔癢,反而激起了我將他揍服的。我狠括他一巴掌,冷冷的問:“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我大漢?”
他從地上彈起,額頭不要命的頂過來,恨不得生生從我脖子上撕下一塊帶血的肉。
憤怒的人力氣雖大,卻無章法。我沒有躲閃,在他力道即將用盡時,抬起膝蓋撞擊他的下顎。
他似乎咬到了舌頭,悶哼一聲墜回地面,凍的青白的唇被血濡濕,陷入微微的暈眩中。
我一腳將他踹清醒。幾年在教場跌打滾爬以及與劉彘對練的經(jīng)驗,讓我熟知怎么樣可以讓人疼痛難忍。于是將手段一股腦的往他身上招呼。
他一開始硬挺著身子不躲,怒斥我們不是人,接著在暴風驟雨般的疼痛席卷之下,變成沒有理智的胡罵;后來體力用盡,狼狽的堪堪躲閃;最后連躲都不敢躲了,看起來要哭不哭的,縮起身體,只余細微的呻吟。
因為越是他所想要掩蓋的地方,我會越用力的去揍,去踹。
他無所適從的由一只狼崽子變作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雙手捂著臉,蜷縮著腿,又因毫無理由的暴力,不敢徹底把自己遮掩起來,而是露出最柔軟的肚皮。
“回答我。”我有點氣息不勻的揪起他。
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徹底躲開,低頭逃避我的注視似乎可以讓他減輕畏懼,但眼中的恨怎樣也無法掩飾:“我本是匈奴人,不記得為什么,四五歲的時候孤身出現(xiàn)在邊關(guān),被一對漢人夫婦收養(yǎng)。他們待我如親生兒子。三年前他們遷居到長安附近,我就跟著過來了!
“很好。”柔順是個好的開始,即使并不純粹。
我從靴筒里抽出用來給動物剝皮的匕首,鋒利的刀尖深深淺淺的從他的心臟升至喉嚨。
他幾乎忘了呼吸,瞳孔因恐懼而放大。
貼近了才知道,原來那雙眼睛是深藍色,像傍晚炊煙裊裊,夜幕尚未落盡時的天空。
“你們還有多少人,現(xiàn)在在何處?”我將刀尖貼緊他鎖骨上的凹陷,一道血線沿著刀刃墜入滿地的潔白。
“沒有別人了!那兩個軍士與我和二叔無關(guān),我們只是趁冬季出來打幾只狍子的普通村民!因為我們對附近很熟悉,于是被那兩個人脅迫著帶路!
他受了驚似地大聲解釋,聲音像一張松了弦的名貴古箏,時而圓潤時而尖銳,還夾雜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是嗎。”我淡淡的應著,刀尖從他的脖子上離開了一點。
他喘息幾下,鼓起勇氣道:“你們?yōu)槭裁匆獨⑽叶,他連武器都沒有,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沒做!
“那又如何,那兩個人令你們帶路,你們本可以拒絕,卻選擇了協(xié)從。他們罪誅九族,而你們則足以牽連三族。不光你二叔要死,你也要死,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兄弟姐妹,都與此事有牽連,難逃一死!
我每說一個死字,他的身體便向地面貼緊一分,仿佛不知道雪地有多冷似地。
“你知道什么是死嗎?”我俯身輕輕的問。
那匈奴少年恍如受了蠱惑。
他做夢一般喃喃答道:“死就是……閉上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不能觸摸、不能想,失去一切快樂的、悲傷的回憶,永遠醒不過來。最后連也漸漸腐爛,被所有人遺忘……”
他似乎陷入了過往的回憶,眼淚無知無覺的流著。
“那么,你是想現(xiàn)在啟程,還是看著你的養(yǎng)父母先走?”
“不,不要……”他無助的搖著頭。
“你在命令我?”我五指靈活的轉(zhuǎn)動匕首,成反握的姿勢,高高舉起,疾速刺下。
“求你,求求你!”那匈奴少年閉上眼睛大喊。
“我為什么要饒你?”
“我知道附近的路該怎么走,哪里的村莊離這里最近!彼K于在喉嚨被刺穿前的一刻,找到了生存的契機。
這就對了。
不是我請你為我?guī),而是你求我施舍你機會為我?guī)贰8]嬰所教的‘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大概就是這個用法。
我琢磨著,挑斷他腳上的繩索。
站起身,踢踢他的膝蓋。他雙手依然被捆著,依靠肩膀施力,艱難的跪起來,以頭觸地。
一張漂亮的臉凄慘的不成樣子,眼底恨意深埋。
“你的名字?”我將青銅帶扣丟給他。
他受寵若驚地捧住帶扣,疑惑而又珍惜的放回懷里:“我,我叫句黎湖。養(yǎng)父養(yǎng)母沒有給我取漢名!
“你生在胡地,卻由漢人養(yǎng)大。那在你心中,你究竟是漢人,還是匈奴人?”我轉(zhuǎn)身示意他跟上來。
走了幾步,聽見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耳后的風聲。
真不新鮮。我彎腰躲過他手中樹枝,佩劍連著鞘橫劈他大開的肋下。
我觀察他右手粗壯,想必經(jīng)常劈柴,又尚未真正屈服。襲擊的行為和方式并不難猜測。因此早有準備。
他撞到樹干后落下來,環(huán)抱身子縮成一團,一動不能動,額角冷汗簌簌。我毫不留情的將他踹的天昏地暗:“你想殺我?”
“不,不是,”他想是怕了,拼命的搖頭,畏懼的往后挪,“我只想打倒你,然后殺了他為我二叔報仇。”他意指劉彘。
我勾起唇角,帶著冷冷的笑意將他扶直,他幾次嚇得要滑下去。
我拍拍他身上的雪,為他整了整半舊的白羊裘:“你如果繼續(xù)保持這樣的想法,我不介意在回到未央宮后,找到你所住的小村莊,將其夷平。記住,如果他們死了,必是你害的。”
他僵著身子,不敢躲開,卻在我觸到他時,瑟瑟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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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阿彘,你們在這兒啊,我順著腳印,好久才找到你們!卑蓳沃恢M生的枝干,微微喘息。這個向來明媚跳脫的少女,披著白狐裘竟顯出弱不勝衣之感。
“阿彘你在干嘛!
劉彘將靴尖探入那軍士被鐵簇撕裂的傷口,不緊不慢的碾壓。那軍士抽搐著,漸無聲息。
“阿嬌姐姐,”劉彘低頭時的陰霾,在看見少女后即刻化為晴天,“就是這個人害得我們這么慘,我想問他背后的指使者,可惜沒問出來!
阿嬌嘟起嘴:“就是他啊,這樣死了真是便宜他了。要是能把他活著帶回去,我一定讓皇帝舅舅把他一片一片活剮了!
我想白她一眼,迫于她的積威,只是撇了撇嘴:“阿嬌姐姐,不是讓你趁機找個地方躲起來的嗎。幸好現(xiàn)在他們死了,要是我們還在對峙中,或者我們被抓住了,你這時候出現(xiàn)了怎么辦!
“你們說要我安心等你們回來,可我還是不放心啊。欸,那人是誰?”阿嬌注意到我牽著繩索拖過來的匈奴少年。
“你沒殺他?”劉彘了然笑道,顯然早知道會這樣。
“他中了你的袖箭都沒死,老天讓他活下來,必有道理。他叫句黎湖,生在匈奴,長在大漢,是附近的村民!蔽矣X得這少年骨子里仍是個匈奴人,可以通過他來了解匈奴。
阿嬌撫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今晚有地方住了!睅兹盏钠2∠チ怂氖饬枞耍彳浀那嘟z披散至腰,其上僅以金簪松挽一縷墮于耳后。白裘□素手,皚皚嚴冬恍然化作桃花遍野的深春。
句黎湖連背影都描著凄然之態(tài)。但沒有因阿嬌而湮沒作雜石野草,反而像一株癯羸的墨梅。枝干傷痕累累,卻寧曲而不折,點點墨瓣于嚴寒中沁香。
他于我而言不過是個螻蟻一般的庶民,然而我楞了一下,瞬間不知掠過怎樣的思緒。
積云低垂,日光隱沒在其后。
據(jù)句黎湖所說,傍晚之前可以找到一處村莊。
我和劉彘攙著尚未完全病愈的阿嬌。句黎湖背著包袱,在前面帶路。不許他休息,不許他吃東西,不許有任何異動。
他的雙腿越走越遲緩,到中午時分,終于啪嗒一聲,面朝下摔倒,半晌也無聲息。
我揪起他半長的烏發(fā),盯進他木然的雙眸:“別給我耍任何花樣!
涌起的恨意終于支撐他再度站起來,繼續(xù)蹣跚前行。
阿嬌瞇著眼睛看了那匈奴少年一會,對我道:“阿越,我走不動了,你背我。”
“阿嬌姐姐,我和阿越都很累了,你就和我們一起慢慢走吧。”劉彘說。
“不行,我就要他背!卑烧f。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道:“好吧,你上來!
“你背的動?”劉彘狐疑的說。
我早就是強弩之末了?晌椰F(xiàn)在能說嗎。
況且阿嬌的身體確實虛弱的很,我背起她,四人的速度反而快了一點。
劉彘的左手碰都不能碰,幫不上忙,只能不時擔憂的望過來。
也許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許走了一個時辰,我累得記不清時間。忽而聽得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殿下!殿下!”
我們僵直了身體,緩緩轉(zhuǎn)過去。
“見過膠東王殿下,廣川王殿下,堂邑翁主。下臣來遲,還望恕罪!
十幾名紅衣甲士迅速靠近,為首是一個從沒見過人?雌饋碇斨貒酪,似乎更適合穿玄色深衣大袖端坐高堂。但披著魚鱗鎧,率領(lǐng)眾兵,卻不令人覺得違和,顯得氣度如淵,深不可測。
遠勝大多數(shù)漢將。
我放下阿嬌,腦中尋不出此人的任何資料:“你是哪個世家的人?”
“回廣川王殿下,外臣魏蒙,出生草野,現(xiàn)在梁王國內(nèi)任職。”他既不謙恭,也不傲慢,恰到好處的持重讓人忍不住心生敬意。
十幾名甲士森然肅立,甚至較周太尉麾下的精兵更勝一籌。
“此地距離未央宮尚有一百七十余里。不過前面十里便有驛站可以接應。三位殿下請先上馬車!辈恢@魏蒙是如何與其他人聯(lián)絡(luò)的,不到半刻,三輛馬車便趕來,看式樣確屬宮中無疑。
劉彘阿嬌頓時露出釋然之色。我心弦放松了一點,忽覺呼吸困難,搖搖欲墜,站穩(wěn)都成了難事。
“阿越!”兩人驚呼。
“廣川王殿下請恕外臣失禮!蹦俏好煽觳阶邅,凝神握住我的手腕,“殿下內(nèi)臟受損嚴重,體力幾乎用盡,不宜繼續(xù)走動,還是休息一下好。”
他輕手輕腳的將我抱起,走向馬車。一邊的劉彘和阿嬌似乎在焦急的說著什么,然而我此時的五感迅速流失,沒有精力去關(guān)注。
最后一點心力支撐我清醒的看著那個自稱魏蒙的男子。
四周變暗,他上了馬車。
我仰視著他,勉強抿出幾分笑意:“休息?我還不知道你是否真是來救我們的人,怎能徹底放心!
他略挑眉道:“既然如此,殿下為何不做抵抗?”
“你手下太多,反抗也無益。不過我雖對付不了那么多人,單單能殺了你,也算沒白死!必笆自缫褵o聲無息的抵著他的腰畔。
魏蒙神色未變,分明是不以為意:“廣川王殿下,你的心性實在太過銳利,需知銳利之物,不可長久。剛過則易折!本褂袔追纸虒У囊馕丁
他稱呼我的時候,總帶著廣川王三個字,怎么聽都覺得是諷刺。
我沉下臉閉口不言。
“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白龍不可魚服!彼床欢频,諄諄教導起來,“民乃人主之勢,勢乃人主之爪牙。人主失其爪牙,與庶人無異。今日你在雪地,幾乎為兩個匹夫置于死地,以后切切不可。”
難道我是自愿跟那兩個匹夫出來的?我極度不悅的惡聲道:“你算是個什么東西,寡人需要你來教?”
我出口便后悔了,然而他神色如常的讓我挫敗。
魏蒙沒有說謊,不久馬車停下,攬開車簾,面前便是驛站。
田蚡風塵仆仆的等在驛站前,看見我們,匆匆走來:“哎呀我的兩個小外甥,可算找到你們了。我那兩個姐姐的眼淚差點沒把我淹死!
我這才終于放心,露出笑容。田蚡舅舅,你教給我們的刑律之術(shù),今日幫了不少忙。
本想說這句話,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強壓的傷勢忽而反彈,黑暗與疼痛像潮汐一般席卷。
“越兒你怎么了?”
匕首墜落,我捂嘴,鮮血不斷從指縫滲出,只聽得耳邊紛紛擾擾,漸漸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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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我一直在跋涉。
天空灰蒙蒙的。劇烈的風中,飛雪打的臉生疼,二十丈外便什么也看不清。雪路從腳下蔓延到世界的邊際。
我不知道哪里是前方,于是隨意選了一個方向前進。
也許哪個方向都是錯的。因為四周的風景永遠沒有變化。但我不能停下。
不記得走了多久,慢慢的,雖然風雪彌漫,卻不再寒冷。
眼前出現(xiàn)一個人影。
我的心猛一收縮,反射性的從枕下抽出匕首,跳起來一個翻身將那人死死按在床下。那人的頭與地面撞擊,發(fā)出咚的一聲。
“殿下醒過來了!薄暗钕履鞘琼n公子!”似乎有人在喊些什么。
左肘借著身體的力量,使勁摁進他的肋骨。膝蓋壓住他的雙腿。匕首劃過一道小小的圓弧,下一刻將挑破他的喉管,痛飲鮮血。
等等。
枕頭?床?
我不是在那荒野的某個山洞里嗎?
“殿下,你醒了!北晃野醋〉男⌒∩倌曷曇袈詭粏
我的視線恢復了一點,分辨出那人的輪廓:“韓說?”
四周的景物漸漸變得清晰。
鵝黃色紗帳左右系起,枕邊擺著兩架宮殿型的青銅燈,燭火微明。棕黃色木質(zhì)地板倒映著天光,一根根朱紅色殿柱矗立在高大空曠的殿中,彩色雕梁縱橫交錯。
原來是溫室殿。殿內(nèi)溫暖如初夏,若非窗外仍然積雪皚皚,我都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太久的夢。
身下的人額發(fā)微亂,琉璃般清澈的雙眸洋溢著喜悅,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臉頰泛起暈紅,單純的笑出兩顆虎牙——即使我用匕首緊緊的抵著他脆弱的脖子。
“是你啊!蔽裔屓灰恍Γ瑏G開匕首。任自己墜回床榻。
“阿彘和阿嬌怎么樣了?”嘴里還殘留著藥的苦味,摸摸小腹,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
宮女們有條不紊的忙起來。
“兩位殿下都無大恙,阿嬌翁主回堂邑侯府去了,”韓說在宮女的幫助下爬起來,整整衣裾跪伏在床前,“殿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哭什么?我又沒死。”我喝口清水去了去苦味,這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新舊交錯的淚痕。
“我是因為高興。”他抽抽噎噎的說。
韓說小時候雖膽小,卻也倔強的很,不論被怎樣欺負,也絕不哭的。
我見慣了他嚇得嘴唇發(fā)白,仿佛碰一下就會哭的樣子。但對方再怎樣繼續(xù)欺負,他仍是眼蒙輕霧,就是不落淚。也漸漸習慣了他最近養(yǎng)成的老成安靜。
今天見他像個真正的小孩一樣哭,感覺新奇的很。
“高興了就哭成這樣?那你傷心了怎么辦,豈不眼睛都哭瞎了。”我笑道,輕輕觸摸著他下巴上一滴晶瑩的淚珠。那淚珠浸濕指尖,順著我的手指滾下,在手背上干涸。
韓說帶淚道:“ 殿下要是不喜歡我哭,我以后就是再委屈再傷心都不哭了!
我拍拍他的肩:“大丈夫當哭則哭,當笑則笑,率性而發(fā),何須控制。好了,跟我說說,我睡了多久。”
“殿下,你昏迷近一旬了!
“一旬?難道你一直在未央宮陪著我?”我皺著眉捏住他的單薄了許多的下頜,“我就說你怎么又白又瘦,就跟用冰雪堆就,一推便會倒地跌碎似地!奔∧w也涼的很。
韓說不敢掙開,低頭道:“殿下剛回來的時候,呼吸微弱,衽口都是血,真是嚇死我了。太醫(yī)令說天氣寒冷,殿下疲憊過度,又受了內(nèi)傷,不迅速治療有生命危險。幸好魏大人及時找到三位殿下!
我松開他,敲擊著床榻道:“我就一直奇怪,我們的馬車是怎么被帶走的。誰有那么神通廣大,可以帶走未央宮的馬車?”
宛香支好靠枕,又用濕巾為我擦臉。
我舒舒服服的喝著韓說喂來的碧綠色藥粥,雖然味道不怎么樣,不過他小心翼翼的吹氣的樣子,讓我覺得喝完這碗粥也不算太難。
“殿下,你記不記得我們?nèi)ネ仙降耐局,曾?jīng)因為壞損了幾輛馬車而停過一次!表n說從漆碗舀起一勺粥。
“嗯。那時候剛好附近有一家豪門大院,便去借了幾輛馬車補充!蔽翼樦鸬妙^往下說,“一同前去狩獵的王侯們乘著各自的馬車,不容易分辨到底哪些是借來的。所以在回程的路上,有人借口送還馬車,實際上帶我們走向了另一條路?”
太醫(yī)令望聞問切的忙活了一陣,斷定我?guī)缀跬耆祻停赏降苤笏,自己則匆匆施禮出門。
韓說驚訝道:“殿下,你幾乎全猜對了。除了一點。他們的計劃沒那么周全。他們在車隊離開的時候借故留下,中車府令半路覺得事情不對,又帶人回去了一趟,發(fā)現(xiàn)他們的馬車往反方向去了。大宅則人去樓空。清點人數(shù)得知失蹤的是殿下三人。背后的指使者我就不知道了!
我繼續(xù)敲擊床榻:“那么,宮里的人為什么用了兩天半的時間才找到我們?“
韓說答道:“本來皇上派大隊人馬順著車轍的痕跡尋找。但殿下的馬車涉過幾條交錯的河,跟蹤痕跡變得艱難。好不容易找到了馬車,卻發(fā)現(xiàn)廂壁滿是野獸的爪印,殘留的衣物上還有血!
他說道這里,咬著牙,眼睛再度濕潤起來:“大家都以為殿下已經(jīng)遭遇不測,但皇上不信,讓他們分散開來繼續(xù)尋找,許久才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被掩蓋過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腳印。尋找的人只得再度散開,漫無邊際的搜索。那位魏大人能找到你們,真是感謝西王母保佑。”
聽他這么一說,我似乎確實不該責怪來人太慢。而魏蒙此人,也真算得上厲害。我回憶著這個人,竟想不起他的容貌,想是當初被他的氣勢所懾,只記得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別的一樣都沒注意。
他那天說的話很有道理。我那時所思考的豈非也是同樣的事?我一路上模模糊糊雜亂無章的想法,被他輕易而又清楚的道出,又說到我們的痛處,也難怪我當時羞惱成怒。
“見過膠東王殿下。”宮女齊齊道。
大門打開。
“阿越,你醒了?”劉彘拾起前袍疾步過來,無視韓說,蹲到床前緊緊抓住我的雙臂,“你終于醒了,太好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血脈中奔騰的欣喜。
“你的胳膊怎么樣了?”我高興了一會,忙問道。
“還包著繃帶,不過已經(jīng)恢復的差不多了,”他揮了揮胳膊,其實看起來還是有點疼,“太醫(yī)令當初還說要三五個月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怒氣沖沖的揪起我的中衣道:“你這個蠢材,你受了那么重的傷怎么不告訴我?一路上居然裝的像沒事似地跟我說笑,還背阿嬌走那么遠,你傻啊,你告訴我我背她啊!
“膠東王殿下,你別這樣,殿下他剛剛恢復。”韓說緊張道。
“你胳膊不是斷了嘛。我早說過,一定要帶你們回未央宮。在大家安全之前我是不會倒下的。你看我們這不是回來了!蔽野参克。
劉彘聽的火大,撩起袖子,一拳揍往我左臉。我躲閃不及,眼冒金星的摔回床上。
“殿下!”韓說,宮女,宦者一同驚呼。
韓說撲過來用身體擋在我和劉彘之間:“膠東王,殿下他還有傷在身啊!
“滾開,你算什么東西,敢攔住寡人,”劉彘粗暴的推開韓說,“劉越你這個混蛋怎么不知道愛惜自己,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分開從不超過五天,你要是死了!”他繼續(xù)扭打,韓說堅定的護住我。
劉彘火氣蹭蹭上漲,一腳把韓說踹到地面,韓說不屈不撓的爬起來。我身體還虛著,被兩人的紛爭搖的頭暈腦脹,宮女宦者一窩蜂的上來搭救。
“劉彘,你給朕住手!”
景帝的聲音像一道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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