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那軍士哈哈大笑：“詐我？你們的箭昨天晚上就用完了吧。而且以你雙手的傷勢，能打開弩弓的機(jī)括？好，你們兄弟情誼既然這樣深厚，我就讓你就先看著他死，再下去陪他�！�
他握住劍柄，凝固的笑容尚未消散。
黑芒轉(zhuǎn)瞬即逝。
一朵血花在胸前綻開。當(dāng)然，并非我的。
那軍士不可置信的抹了一手鮮紅。
又是接連幾道黑芒，他身后的三人沒能作出反應(yīng)，便一一倒下。
那軍士被疾射的箭勢拖行，仍奮力在我胸前鐵甲上劃過數(shù)寸長的白痕，終于帶著不甘倒下，劍墜入雪地。
“真蠢，昨晚對付野豬，弩弓是真的沒箭了，可我還有袖箭啊。就算阿越?jīng)]殺死野豬，我也不是徒手就戮的。”劉彘丟下作掩飾的弩弓，回頭道，“阿越，你有沒有事！”
“放心，咱們對練的時(shí)候，你踢的不比這個(gè)輕，我挨揍的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很。你呢？”我抹了把臉，袖子上一團(tuán)污紅。
“這邊斷了，碰都不敢碰。”劉彘的左臂無力的垂著，“被野豬拱傷的右臂還好�！彼⌒牡膹淖笸笕∠滦浼�，瞄準(zhǔn)那倒地的軍士，防止他暴起。
我捂著肚子拄劍站起來，強(qiáng)壓下喉中腥甜。
內(nèi)臟仿佛被抽走，換成一堆尖銳冷硬的石頭，隨呼吸而起伏而麻木的鈍痛。我在幻覺中聽到它們互相摩擦的聲響。
然而消除了三天來時(shí)時(shí)刻刻掛在心頭的隱患，想到未央宮就在前面，疼痛也不是那么難以忍耐。
“你既然對我們?nèi)绱肆私�，為何卻又全盤相信了我們所說所作的一切？”那軍士已經(jīng)沒有力氣站起來，我輕輕踢了踢他的身子，箭傷處因他急促的呼吸冒出一連串血泡。
與兩個(gè)成年軍士相比，我和劉彘實(shí)在是弱小的不像話。正面對敵必然無法取勝。
欺騙，從第一天晚上便開始了。
那晚，火堆之外的野獸雖然對我們虎視眈眈，卻動作躊躇。我便猜到，或許它們防備的不止是火焰和我們手中的箭，還有另一個(gè)方向的攻擊。
途中微小的細(xì)節(jié)，更讓我肯定，安排這項(xiàng)計(jì)劃的人，正在背后盯著我們。他從我們的遭遇中享受到足夠的樂趣后，便會舉起屠刀。
我與劉彘的想法不謀而合。于是開始半真半假的表演著絕望與無助。
被野豬襲擊，弩弓的箭矢用盡是真，劉彘束手無策，坐以待斃是假。對方錯(cuò)以為我們再沒有其他武器，才敢放心靠近。
疲憊是真，累到難以行動是假。這樣會保證他在我們真正失去體力前動手。
受傷是真，重傷是假。劉彘表現(xiàn)出一副失去武器，又再難行動的樣子，讓他放松警惕，專心對付我。在我再無半分還手之力時(shí)，他得意的靠近，接著，被忽略的劉彘手中的袖箭才是真正的殺招。
不過我讓劉彘離開，卻不完全是演戲。
“阿越，你剛才表現(xiàn)的那么真實(shí)，要不是小時(shí)候被你騙過，我差點(diǎn)就走了。我若真的獨(dú)自逃走，你會恨我吧？”劉彘心有余悸的埋怨道。
我笑道：“怎么會，你當(dāng)時(shí)要是逃走了也好，就不必兩人一起冒險(xiǎn)了。那兩個(gè)平民不像與他們一伙的，受傷的車夫追不上你，我拖住地上這個(gè)，你逃生的可能性很大。”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個(gè)人就算茍活又有什么意思�！眲㈠椴恍嫉钠财沧�，他走到那端，給車夫和平民補(bǔ)上一劍。
不知是怎樣的怨恨支撐著他，腳下中箭的軍士死死瞪著我：“你們會不得好死的！”
這句話異常耳熟，似乎傳奇話本里，被殺的好人通常對惡棍這么說。也許此時(shí)我應(yīng)該笑一笑。
“為什么�！蔽覐纳迫缌鞯幕貞�(yīng)他。
“我哥哥目不識丁，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做的一切只是為了還父親的賭債，免得一家人被官府判做奴隸，為了讓我們一大家人可以活下去而已�！�
“你們這些貴族，你們的一切，都來自百姓的供奉。百姓一年到頭辛苦勞作，來供養(yǎng)什么都不做，只知享樂的你們。你們有什么資格肆意殺人，誅我三族。就算我殺不了你們，將來也有別人！”他用生命凝聚的恨意如有實(shí)質(zhì)。
軍中是不是該灌輸一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了？
我冷冷的質(zhì)問：“他所偷竊的是祭天的器具和黃金，祭天之物，怎可褻瀆。父皇只誅他三族，已經(jīng)很仁慈了。偷竊難道沒錯(cuò)嗎？偷竊祭祀用具不該死嗎？你哥哥偷竊被誅，難道是發(fā)現(xiàn)他偷竊的我們的錯(cuò)嗎？”
“你為了給區(qū)區(qū)一個(gè)宦者報(bào)仇，妄圖殺害兩名諸侯王，一名翁主。你有沒有想過，被發(fā)現(xiàn)之后，你的九族都會因你死？”
他目齜俱裂，面貌扭曲，箭傷滲血，染紅了一大片。
“你說出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我或許可以考慮給你家留一個(gè)旁支�！币粋�(gè)小小的軍官可以做到這種地步，雖然可能有運(yùn)氣成分，但說他背后無人，我是難以相信的。
他閉口不言。
其實(shí)他一開始說的沒錯(cuò)，我和劉彘不在乎那宦者是否偷竊，指出他藏匿的行為，看他慌亂恐懼，確實(shí)是為了好玩，以及練習(xí)太傅所教的知識。
我們從沒考慮過那些被捉弄過的人的后果，也不需要考慮。景帝是天子，我們是天子的兒子。庶民的喜怒哀樂，乃至生死，與我們何干。
然而沒想到的是，我和劉彘僅僅是一時(shí)興起之舉，便招致一個(gè)小民的這么大的怨恨，甚至幾乎置我們于死地。更不解的是，他竟想以我們的命祭奠家人，難道幾個(gè)小民的命有我們尊貴嗎？
我不認(rèn)為自己有什么過錯(cuò)，然而也無法忽略他的憎恨。
我舉起劍，打算了結(jié)他，卻被劉彘打斷了。
“阿越，那個(gè)少年被我射中了，居然沒事�！�
他遞給我一個(gè)金屬帶扣，上面是匈奴貴族常用的紋飾，中間一個(gè)新鮮的錐痕，來自劉彘的袖箭。
“我去看看�！蔽覓伭藪亷Э郏瑏砹伺d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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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昏迷中的少年被劉彘拖到一塊干凈的雪地。
少年十一二歲的樣子，眉色略淺，雙目緊閉，鼻梁挺拔，唇色青白，烏發(fā)帶著極淺的卷兒，柔順的貼在頰上，肌膚與雪幾乎難以分辨。
五官深刻而不粗獷，肢體修長有力，倒像個(gè)異族馬背少女。
但不論是頭發(fā)樣式還是衣著，都與漢人沒有兩樣。若非因那帶扣，事先認(rèn)定了他是匈奴人，誰也不會覺得他來自外族。
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忘卻疼痛。
那匈奴少年漸漸醒來，迷茫的睜開眼睛：“小兄弟，你怎么一個(gè)人在這里？”他說完便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掙扎起上半身要后退，但雙手雙腳都被捆著，只是勉強(qiáng)扭動而已。
“二叔，二叔你怎么樣了！二叔！”他用熟練的帶長安腔的漢話對躺下的兩個(gè)人大喊，“你們把他怎么樣了？”神態(tài)動作也與土生土長的漢人沒兩樣。
“你是匈奴人？”我面無表情的拋著青銅帶扣。
“還給我！”那匈奴少年聽而不聞，在地上扭動著，怎么也掙不開繩索。
我揪著他的衣襟半提起他，痛毆一拳。
他嘴角滲血，倔強(qiáng)的瞪過來。
我連著幾巴掌重重的扇去。與劉彘對練幾年，我已能拉開一石弓，右手力氣并不小。
那匈奴少年一張漂亮的臉腫的不成樣子。
那邊躺著的二人身下浸染出的紅雪，讓他不由瞪大了眼睛，聲音由低不可聞漸至聲嘶力竭：“你們，你們殺了我二叔！”
侮辱，震驚與悲憤似乎激發(fā)了他潛藏的匈奴兇性，他瞪著我的眼神就像一只狼崽子。
剛對付完地上的幾個(gè)，這樣小小的獠牙對我根本就是隔靴搔癢，反而激起了我將他揍服的。我狠括他一巴掌，冷冷的問：“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我大漢？”
他從地上彈起，額頭不要命的頂過來，恨不得生生從我脖子上撕下一塊帶血的肉。
憤怒的人力氣雖大，卻無章法。我沒有躲閃，在他力道即將用盡時(shí)，抬起膝蓋撞擊他的下顎。
他似乎咬到了舌頭，悶哼一聲墜回地面，凍的青白的唇被血濡濕，陷入微微的暈眩中。
我一腳將他踹清醒。幾年在教場跌打滾爬以及與劉彘對練的經(jīng)驗(yàn)，讓我熟知怎么樣可以讓人疼痛難忍。于是將手段一股腦的往他身上招呼。
他一開始硬挺著身子不躲，怒斥我們不是人，接著在暴風(fēng)驟雨般的疼痛席卷之下，變成沒有理智的胡罵；后來體力用盡，狼狽的堪堪躲閃；最后連躲都不敢躲了，看起來要哭不哭的，縮起身體，只余細(xì)微的呻吟。
因?yàn)樵绞撬胍谏w的地方，我會越用力的去揍，去踹。
他無所適從的由一只狼崽子變作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雙手捂著臉，蜷縮著腿，又因毫無理由的暴力，不敢徹底把自己遮掩起來，而是露出最柔軟的肚皮。
“回答我�！蔽矣悬c(diǎn)氣息不勻的揪起他。
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徹底躲開，低頭逃避我的注視似乎可以讓他減輕畏懼，但眼中的恨怎樣也無法掩飾：“我本是匈奴人，不記得為什么，四五歲的時(shí)候孤身出現(xiàn)在邊關(guān)，被一對漢人夫婦收養(yǎng)。他們待我如親生兒子。三年前他們遷居到長安附近，我就跟著過來了�！�
“很好�！比犴樖莻�(gè)好的開始，即使并不純粹。
我從靴筒里抽出用來給動物剝皮的匕首，鋒利的刀尖深深淺淺的從他的心臟升至喉嚨。
他幾乎忘了呼吸，瞳孔因恐懼而放大。
貼近了才知道，原來那雙眼睛是深藍(lán)色，像傍晚炊煙裊裊，夜幕尚未落盡時(shí)的天空。
“你們還有多少人，現(xiàn)在在何處？”我將刀尖貼緊他鎖骨上的凹陷，一道血線沿著刀刃墜入滿地的潔白。
“沒有別人了！那兩個(gè)軍士與我和二叔無關(guān)，我們只是趁冬季出來打幾只狍子的普通村民！因?yàn)槲覀儗Ω浇苁煜ぃ谑潜荒莾蓚�(gè)人脅迫著帶路�！�
他受了驚似地大聲解釋，聲音像一張松了弦的名貴古箏，時(shí)而圓潤時(shí)而尖銳，還夾雜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是嗎�！蔽业膽�(yīng)著，刀尖從他的脖子上離開了一點(diǎn)。
他喘息幾下，鼓起勇氣道：“你們?yōu)槭裁匆獨(dú)⑽叶澹B武器都沒有，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沒做�！�
“那又如何，那兩個(gè)人令你們帶路，你們本可以拒絕，卻選擇了協(xié)從。他們罪誅九族，而你們則足以牽連三族。不光你二叔要死，你也要死，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兄弟姐妹，都與此事有牽連，難逃一死。”
我每說一個(gè)死字，他的身體便向地面貼緊一分，仿佛不知道雪地有多冷似地。
“你知道什么是死嗎？”我俯身輕輕的問。
那匈奴少年恍如受了蠱惑。
他做夢一般喃喃答道：“死就是……閉上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不能觸摸、不能想，失去一切快樂的、悲傷的回憶，永遠(yuǎn)醒不過來。最后連也漸漸腐爛，被所有人遺忘……”
他似乎陷入了過往的回憶，眼淚無知無覺的流著。
“那么，你是想現(xiàn)在啟程，還是看著你的養(yǎng)父母先走？”
“不，不要……”他無助的搖著頭。
“你在命令我？”我五指靈活的轉(zhuǎn)動匕首，成反握的姿勢，高高舉起，疾速刺下。
“求你，求求你！”那匈奴少年閉上眼睛大喊。
“我為什么要饒你？”
“我知道附近的路該怎么走，哪里的村莊離這里最近�！彼K于在喉嚨被刺穿前的一刻，找到了生存的契機(jī)。
這就對了。
不是我請你為我?guī)�，而是你求我施舍你機(jī)會為我?guī)�。竇嬰所教的‘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大概就是這個(gè)用法。
我琢磨著，挑斷他腳上的繩索。
站起身，踢踢他的膝蓋。他雙手依然被捆著，依靠肩膀施力，艱難的跪起來，以頭觸地。
一張漂亮的臉凄慘的不成樣子，眼底恨意深埋。
“你的名字？”我將青銅帶扣丟給他。
他受寵若驚地捧住帶扣，疑惑而又珍惜的放回懷里：“我，我叫句黎湖。養(yǎng)父養(yǎng)母沒有給我取漢名�！�
“你生在胡地，卻由漢人養(yǎng)大。那在你心中，你究竟是漢人，還是匈奴人？”我轉(zhuǎn)身示意他跟上來。
走了幾步，聽見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耳后的風(fēng)聲。
真不新鮮。我彎腰躲過他手中樹枝，佩劍連著鞘橫劈他大開的肋下。
我觀察他右手粗壯，想必經(jīng)常劈柴，又尚未真正屈服。襲擊的行為和方式并不難猜測。因此早有準(zhǔn)備。
他撞到樹干后落下來，環(huán)抱身子縮成一團(tuán)，一動不能動，額角冷汗簌簌。我毫不留情的將他踹的天昏地暗：“你想殺我？”
“不，不是，”他想是怕了，拼命的搖頭，畏懼的往后挪，“我只想打倒你，然后殺了他為我二叔報(bào)仇�！彼庵竸㈠�。
我勾起唇角，帶著冷冷的笑意將他扶直，他幾次嚇得要滑下去。
我拍拍他身上的雪，為他整了整半舊的白羊裘：“你如果繼續(xù)保持這樣的想法，我不介意在回到未央宮后，找到你所住的小村莊，將其夷平。記住，如果他們死了，必是你害的�！�
他僵著身子，不敢躲開，卻在我觸到他時(shí)，瑟瑟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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