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場看到打折的繡花鞋。布的，絨的，緞子的。真正手工刺繡的鞋子�；ǘ漉r亮，針線細致，而且價錢不貴。柜臺前簇擁大批女人。古老式樣的鞋子在一只只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干凈的手中被傳遞。有人在輕聲贊嘆。那么多的都市白領女子對這外婆、太婆時代的東西表現(xiàn)出衷心的熱情，就像對新款的HUGO香水。
　　繡花鞋的艷是朦朧的艷�？偸桥c閨閣的年代發(fā)生聯(lián)想。透出幽香的碧紗窗，紅箋，羅帳，人比黃花瘦的輕愁，細雨濕透了秋千架。繁復的意像層層鋪衍。那些海棠花，鴛鴦鳥，透過發(fā)黃的前塵舊霧，越發(fā)神秘�，F(xiàn)代的女子禁不起這美麗的自憐的誘惑，像張生普救寺中遇鶯鶯，一見羅裙下那雙欲藏欲露的繡鞋尖，先自酥了半邊。
　　女人經(jīng)過無數(shù)反抗、斗爭、失敗和犧牲，終于推翻了幾千年來加之于她們身上的重重枷鎖，小如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和裹腳，大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終于能夠在任何領域與男人平起平坐了，卻又開始醉心庭院深深之中蓮步輕移的閨閣。是天性中那一種依賴的欲望，想做個柔若無骨吐氣如蘭的“弱女子”。但葬花的年代已遠，縱使還有閑愁對著月亮落淚，第二天依然要氣定神閑地面對世界。所以在男人的面前，即便心中動情，亦是清清爽爽，水石分明，就像莫文蔚唱的，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最好愛恨扯平兩不相欠。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纏綿原來只是糾纏。
　　從前的女子將腳上的骨頭折斷，使它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以致她們?nèi)记由缬L弱柳�！翱蓱z”是對一個女人很高的贊美。所以舊時女子的腳是香艷的，也是隱秘的，永遠被包裹在繡花鞋里，連睡覺也穿著紅繡鞋。不見日光的東西總是軟弱。潑辣如王熙鳳者威脅起人來也不外乎“撕爛了你的嘴”、“揭了你的皮”，還是屬于手工操作的范疇。而“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這類招式的使用者只限于賈璉之流的須眉濁物。女人的腳至多是在哭鬧時蹬蹬地虛張聲勢罷了。從前的女子，那柔弱真真是根子上的柔弱。長年穿著繡花鞋的女人，自己也長成了一株藤蔓般依依的植物。
　　所以從前的女子是不可多行了一步路，現(xiàn)在的女子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從前的女子將腳纏小了還嫌不夠小，再纏再纏，直到小得似腳非腳，抱歉地輕輕踏在地上，現(xiàn)在的女子明明沒有那么大的腳卻要穿前面長長地空出來一大塊的那種鞋子，走起路來是任性的凌厲。從前的女子虛飄飄落地無聲步步生蓮，現(xiàn)在的女子穿高跟鞋，在水泥森林里做一株鏗鏘玫瑰。
　　那天我最終買了一雙。黑底子上有粉紫的纏枝蓮，是小家碧玉的溫婉�？梢源┲诩依镱櫽白詰z，想象自己每走一步，都有姍姍的風情。
　　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離開他，我一樣會轉(zhuǎn)過頭，淡然走開。
　　即使是穿著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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