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黃昏的時候，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輕便馬車沖進(jìn)咸陽西門，沿著寬暢的青石道急奔，街邊行人紛紛走避。
　　車簾掀起一條小縫，露出一雙明凈如水，黑白分明的眼眸，閃著置身事外的漠然，和偶爾浮現(xiàn)的惆悵。不一刻，車簾放下，隔絕了整個世界。
　　多么可笑，羋宣勾起一抹微笑，永遠(yuǎn)有那樣多的喜怒哀樂，愛恨紛爭，卻不知所圖的不過一場虛空，連巍然繁華的咸陽城也終有一天要化為塵土。在那之前，每天的故事不過上一天的重演。

　　咸陽的街道陌生而熟悉，在那里，有人信誓旦旦說要陪她一生一世，從那里，鋪陳十余里的車隊將她送進(jìn)王宮，從那里，一輛馬車不聲不響載她離開咸陽，現(xiàn)在，她又沿著它回到宿命中的牢籠。
　　這街道，這人群，仿佛十余年來一直沒有變，雖然她從未將他們認(rèn)清楚。
　　兩年前楚軍大敗于丹陽，斬首八萬之后，她就遷去距咸陽百里之遙的甘泉一座行宮。原以為會就此終老，見不到冉弟和孩子們，但自由自在，也并非難以接受，不料一封密詔將她詔了回來。

　　不想問為什么，上位者做事不會有理由，也無需理由。想起那雙喜怒莫測，深不見低的眼睛，羋宣心下一顫，她偶爾會做些令他生氣的事，卻不曾試圖走近他的心。他要的是服從，是順從，而不是了解。
　　只是，心中莫名地不安，自從接到詔書就開始。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探個究竟。
　　馬蹄聲急，讓她的心越來越亂。

　　秦王喜歡清靜，寢宮里除了必要的衛(wèi)士，宮人和宮女都很少。但現(xiàn)在卻好象一個人都沒有。羋宣獨自走在長廊，聽著自己的足音和心跳。
　　長而幽暗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像永不會醒的噩夢。
　　她陷在似曾相識的夢境里了嗎？羋宣心中恐慌的厲害。竭力鎮(zhèn)定，不四下張望，卻明顯感覺到黑暗里四伏窺視的目光，那樣森冷，那樣無情，那樣沉重到令人窒息。
　　她終于忍不住跑起來，向著唯一一處有光亮的地方，顧不得去分辨是救贖還是陷阱。

　　眼前一亮，羋宣猛地止步，沒有救贖也不是陷阱，她跑進(jìn)了秦王的下榻處。如椽巨燭將殿內(nèi)照的通明，宮人宮女跪了滿地，但依然是那樣冰冷，沒有一絲活著的氣息。
　　數(shù)道黑色帷幕隔開了秦王的世界，羋宣走上前去，卻無力抬手。她寧愿停留在噩夢里。
　　然而帷幕自動開了，一個面色陰沉的人走出來，示意她進(jìn)去。羋宣認(rèn)得他是秦王的貼身護(hù)衛(wèi)之一。

　　一重重厚重的帷幕在身后落下，夜明珠寧靜柔和的光照在羋宣肩上，照得她心中一片空白。
　　床榻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就是秦王嗎？那個雄才偉略，兵臨天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王，她曾費盡心思，勉力周旋的人，她的丈夫，她孩子們的父親。
　　噩夢，幕里幕外全是噩夢。也許急詔詔她回來也是一場夢�？墒牵瑝衾锼麜绬�？
　　羋宣只覺得手足發(fā)冷，心跳停止，飛快地輕步跑到榻前。秦王臉色異樣的紅，面頰消瘦，眼窩凹陷，胸腹間的起伏微不可見。
　　腿一軟，羋宣跪倒在地，側(cè)身伏在他胸前。

　　秦王的心臟還在跳動，雖然有些快速但沉穩(wěn)依舊。
　　羋宣止住溢在唇邊的嗚咽，眼淚卻涌了出來。她以為他死了，她以為他死了。那認(rèn)知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從天劈下，肝膽俱裂。沒有他的日子，她從來沒有想過。
　　他沒有死，大驚大喜的情緒起伏讓她一陣虛脫。她伏在秦王胸前，動彈不得。

　　“你在擔(dān)心我嗎？”頭頂上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
　　羋宣猛地抬頭，望進(jìn)一池深不可測的黑潭。疾病并沒有奪去秦王眼中的神采，反而更添一種咄咄逼人的光芒。羋宣原已習(xí)慣與這眼神對抗，但此刻，不知為何，竟有些手足無措。
　　想到方才舉止失儀，便要起來行禮，卻被秦王伸手?jǐn)堊�，下意識微微一掙，掙之不脫，也就不敢再動。
　　秦王沒有追究上句話的答案，只緊緊鎖定羋宣的眼，看著其中迷蒙的淚水，眼神里多了一絲溫柔，開口道：“你入宮多少年了？”
　　羋宣定定答道：“十五年�！�
　　“那么久。”秦王臉上泛起一抹笑意，“就好象發(fā)生在昨天。你還是那么美，歲月也不忍留下痕跡。我卻要看不到了�！�
　　羋宣一陣迷惘，心下酸楚沉痛，口中勸道：“大王春秋正盛，再有太醫(yī)盡心診治，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命系之于天，豈容那些庸醫(yī)指手畫腳。”秦王面上多出幾分狂傲和意氣，“我一生南兼漢中，西舉巴蜀，征戰(zhàn)天下，各國無不授首。上不負(fù)列代先君，下不枉一世人生。生既盡歡，死又何憾�！�

　　羋宣一時無言，卻見秦王面色柔和下來，說道：“你知道我詔你回來，是為了什么。”
　　羋宣身子一顫，輕輕搖頭。沖動一過，利害就回到心里。秦王病重，又不肯讓太醫(yī)診治，眼見是不行了，詔她一個被貶斥的妃子有何用意？列代為國君陪葬的妃子不在少數(shù)，現(xiàn)在輪到她了嗎？只是何必親自接見，難道只為見最后一面？
　　秦王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輕聲嘆口氣，說道：“小宣兒，你不必胡亂猜測，也不必對我隱瞞�！甭曇粲崎L，似乎有無盡感懷，“你枉自聰明，卻解不開心結(jié)，也不肯好好看清我的心。原以為有足夠的時間等你心甘情愿為我起舞、停留，卻不料一別竟成永別。早知如此，無論如何不會放你出宮的。”
　　羋宣張口欲言，卻怔怔說不出話。秦王又道：“你慣于作假，那眼淚卻總有幾分真吧。有你淚珠兒送別，我就算是等到了結(jié)局，九泉之下，也了無遺憾。而你還要在塵世苦海掙扎，任由狂風(fēng)寒雪摧折蝶翼，卻無處容身�！�

　　無數(shù)往事涌上心頭，花海中初遇，她不知道他是秦王，兩人談的投機(jī)，笑的盡興；紅燭下，他掀開她的喜帕，微笑著叫她小宣兒；其后的日子，何嘗沒有開心忘懷的時刻，但最終還是錯過了。羋宣淚如雨下，哽咽道：“是羋宣負(fù)了大王，愿以身相隨，天上地下。”
　　秦王神色數(shù)變，以手為她拭淚，笑道：“那自是大好，不過你舍得下牽掛之人嗎？”
　　羋宣長跪而起，手緊緊按在床榻上。冉弟軍功卓著，卻也遭人嫉恨，雖有贏疾從旁照顧，怕是自保也難，孩子們年紀(jì)尚幼，若沒有依靠，當(dāng)真是兇多吉少。她如何放心的下。
　　秦王目中一片了然，說道：“我擬了兩道詔書，一是送阿稷去燕國為質(zhì)，一是封他為蜀君。你自選其一，另一封就燒掉吧�！�
　　羋宣略一沉吟，跪拜道：“稷年幼無知，無功于國，蜀君的封號他承受不起。愿他此去燕國，一來對秦燕邦交有所助益，二來多加歷練，長些見識�！�
　　秦王眼睛一亮，笑道：“我沒有看錯，你有足夠的才智獨自面對這宮廷。雖不免寂寞，但人生哪得十全十美。”他深深望著她，有欣慰，有不舍，有自豪，有悵然，然而都隱在深不可測的眼波中，“我不信鬼神，卻唯愿有來生，沒有約束，沒有責(zé)任，只有我們兩個，齊舞齊飛。”
　　語畢，秦王便合上眼，竟是不再看她。

　　羋宣心中一陣撕裂的痛，最后一面，是最后一面。那天的雨中，她等不來相約的人，把淚水和刻骨銘心的愛戀埋葬在凄風(fēng)苦雨，野陌荒丘，如今她又要失去這個恩怨糾纏，卻情深意重的人。一場夢剛剛覺醒，就突兀地碎在眼前。
　　心底有什么東西永遠(yuǎn)失去了，痛楚彌漫全身。羋宣幾乎以為她會就此倒下，但終于還是站了起來，昂首向外走去。
　　她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到身后那雙悄然睜開的眼，但也許她感到了，因為她的步子越來越安定，甚至有些決絕的意味。
　　她將一直走下去，走過往日的愛恨情仇，走過重重宮廷的血雨腥風(fēng)，走向漫長的蒼老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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