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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笑•孟婆湯
今世繁華,不過緣淺。
既已鑄下大錯,便是悔斷了愁腸,也是無用。
孟婆說,喝下孟婆湯,便是忘盡愛恨,如何怪你?
一
十年前,這西湖上,還是一片繁華。
西湖波水,蕩然而起,蕩然而去。煙波風霧,水傾瀉而下,流淌著,幾十年,十幾年,一直,一直。
那年,我還只有十六歲,二八年華,也算是西湖邊上的一朵花。家中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是小康之家,至少也不必為那吃穿而愁。
十六歲,多么無憂無慮的年紀。
“嘻嘻……”這是西湖上,采菱角的姑娘,笑聲如黃鶯出谷,脆脆地叫,脆脆地笑。
這采菱角的姑娘,也有我一個。我就算沒有什么姿容顏色,也算有些笑容可伴,怎么說,也顯得自己還算是嬌俏可人。
——不見跳魚翻曲港,湖邊特地經過。蕭蕭疏風亂雨荷。微云吹盡散,明月墮平波。白酒一杯還徑醉,歸來散發(fā)婆娑。無人能唱采菱歌。小軒枕簟,檐影掛星河。
姑娘吟詠歌謠長調,嘻嘻笑聲傳來,推推嚷嚷的,好不熱鬧。
哪個姑娘不希望嫁個好兒郎?
愛呀夢呀掛在嘴邊,采菱角的時候,黃鶯出谷似的歌聲,常常讓湖上劃船的船夫旅人騷客駐足。
我那時,也只是跟著唱,至于什么是好兒郎,嫁人之說,我不懂,只怕這山水間的姑娘,都不懂。
只不過,嫁個好兒郎,也是我那時候的一個,難以言說的夢。
二
蕭永出現(xiàn)時,是站在西湖畫舫上的。
每日畫舫來來去去,采菱角的姑娘哪個沒見過,開始只怕還覺得那畫舫五顏六色的,偶爾還覺稀奇古怪。不過采菱角了幾年,這畫舫便是布置得再美再華麗,也早都不稀奇了。
只不過蕭永從那畫舫走出來之后,還是讓姑娘們好一陣議論。
蕭永這人,只怕天生就是讓人議論的。
船頭上,白衣少年,劍眉星目,俊朗非凡,手上一把扇子,一派怡然自得的樣子。
那時,我不是第一個看到他的。與我一起的姑娘里,有一個最美的姑娘,也是與我最要好的姑娘,叫木荷,她眼尖得很,蕭永站在船頭的時候,就看到了。
那天采菱角回歸之后,她對我自傲地說,我要成為那船頭上那人的嫁娘。那般人物,定能使我鳳冠霞披,嫁得風光。
說的時候,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睫毛眨呀眨的,臉頰紅紅的,十分漂亮。
我說好。
我說,好。
這一個字一出口的時候,她一雙大眼睛更亮了,也更美了。這夜的星辰,似乎都沉浸在了她的眼睛里,閃閃的。
若我是那蕭永,只怕也要醉在她的眼眸里。
若我是那蕭永,也定會娶她,讓她做那全世上最美的嫁娘。
可惜我終究不是。
三
蕭永是江南蕭家蕭太爺?shù)拈L子。蕭老太爺曾是朝廷中的重臣,后來年紀大了,就告老還鄉(xiāng),然而天朝陛下不準,蕭太爺退一步,愿在江南此處安居,做個江南織造,天朝陛下便終于準了。
木荷那天不小心將手中采菱角的籃子甩了出去,正好落在蕭永的畫舫上。
是么,當真不小心?
我事后問她。
木荷吐吐舌頭。不然怎么認識他?
是啊,不然怎么認識他。
蕭永被菱角砸了頭,正要發(fā)怒,一抬眸,便見了木荷。
那般漂亮的木荷,那般兩眼如秋水,那般調皮的木荷,那般古靈精怪的木荷,怎可能會被責備?
蕭大公子瞪大了眼睛,癡癡呆呆的樣子,讓我不由好笑。
這一笑,便出了錯。
十六歲,天真爛漫的年紀,笑聲難止,要笑,便大聲笑,要哭,便大聲哭。決不會笑而忍著,哭而忍著。
何況采菱角的姑娘,何況以我的家世,既非大戶人家勾心斗角,又非揭不開鍋的人家,柴米油鹽天天念著,自然笑容不比那些整日愁苦沉悶的人家。
十年后,蕭永撫著我的臉頰,淡淡地說:墨融,怎么不再笑了?為何不如初遇時那般大笑,眼睛彎起來,抱著肚子,連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
因為無事可笑。
我亦淡淡回答。
既已十年,我已非不知世事,你已非不知重擔,既然皆不是少年,何必笑?
那年我不是大戶人家,如今卻已是你妻,顧著你的面子,總也不該再恣意肆意。
何況,又有何理由而笑?
四
木荷的美,早已流傳鄉(xiāng)里。西湖人常常說,木荷是西湖里的妖,是西湖里的仙,偶爾出現(xiàn)在湖中,便是教男女老少都屏了息。
蕭永亦早有所知。
那一日所見,果然驚為天人。
次日,蕭永常游西湖,木荷成為蕭永畫舫座上客。
畫舫上傳來木荷清脆的,蕭永爽朗的笑,讓同是采菱角的姑娘們好生羨慕,好生嫉妒。
蕭大公子立刻就墜落在木荷編織的情網,抽絲剝繭,他掙扎不出,也不愿掙扎。
你儂我儂,在西湖上,在采菱角的姑娘的口語相傳里,漸漸的,倒成了一段佳話。
然木荷畢竟無財無勢,門不當戶不對,蕭永便是要娶她,也不能是正室,有蕭老太爺架著,哪有蕭永置喙的份?
蕭永便是再喜歡,也只能摟在懷里,細細安慰了,發(fā)誓著,將來必娶她為妻,木荷也只能是他的妻。
夜中星空下,木荷總會在我旁邊,美美地笑著,說著蕭大公子說給她的情話。
星星又映在她眼里,和著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美得讓人心醉。
我總是靜靜地聽,偶爾報之一笑。
也罷,如果你欣喜快樂,數(shù)十年如一日,我又何必擔憂?
木荷,木荷,愿你將來平安和樂。
我只求能為你一生好友。
五
蕭家,家丁婢女鬧成一團,吹吹打打的喜樂,散溢在氣息中。
鮮紅的雙喜字,好似一團血,滴落在窗戶上。大紅大紅的綢緞,繞在上面,攤在床鋪上,掛在床幃上。
燭火照在綢緞上,明明滅滅,空空洞洞,不知幾十緣。燭火照不到的地方,紅得暗影,成了黑。
燭淚從上面滴落下來,四溢著,慢慢的。
我坐在床鋪上,頭上的喜帕早已丟在了一邊。
這一切的紅,似是一個夢。
門呀地開,蕭永醉醺醺地進來,似乎找不到平衡似的,搖搖晃晃地,猛地趴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酒壺,就著壺嘴,一口喝了干凈。
我看了一眼。
那是一壺交杯酒。
酒終有喝光的時候,蕭永搖晃了一下,卻再也喝不到酒,就將那酒壺丟在地上,啪地碎成了兩半。
然后他又搖搖晃晃地向我而來,他已非當年弱冠少年,不到三年,就又長高了一些。我坐著,他站著,高大的陰影壓迫下來,我只能仰著鼻息看。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會是你,為什么不是她,不是她?
他吼著,瞪著眼睛,一如當初見木荷的驚艷的表情,只是此時,眼中皆是血絲。
我笑。蕭公子,蕭表哥,你醉了。
你也知道叫我蕭表哥?你也知道我只是你的表哥?
他捏著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頭看他。就是這笑,就是這笑,為什么你這時候還能笑出來,為什么?
溫熱的唇落下來,如野獸撕咬。
人言洞房花燭,乃人生四大樂事之一。
然我與他,皆只感到痛。
六
蕭永終究娶不了他的木荷,木荷終究不能成為他的妻。
蕭老太爺發(fā)話,蕭永若想和木荷成親,就必須要先娶一個女子,然后納木荷為妾。蕭老太爺不求蕭永正室的女子多么門當戶對,只要從蕭永母親這一支里,挑中一個女子即可。
蕭永本是千般萬般不答應,但既然不需門當戶對,蕭永便琢磨著找一個家境與木荷差不多的,將來若是將木荷扶正了,打發(fā)了那本是正室的女子,也容易一些。
蕭永挑中的,是我。
我與木荷本是好友,我的家世,不過剛好不愁衣食。蕭永認為這樣,我便不會妒了。
我本也以為如此。
我嫁給蕭永兩三年后,蕭永說,我當初看上的,不止如此。
也是因為,你和木荷有相似的笑容。
聞言,我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這日洞房花燭,我在床頭坐著,他在門檻處站著,我見他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旁的飯菜皆沒有動,只是那樣枯坐著。
我心想,他倒不如喝醉,醉了,也就不再想這些了。
可是他喝了一夜,也沒有醉。
洞房花燭翌日一清早,陽光剛打進窗門里,曬得心頭正暖的時候,便傳出了一個消息,如平地驚雷,炸得蕭永跳了起來,整理了衣衫便飛出門去。
也讓我只覺“嗡”地一聲響,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木荷死了。
七
木荷,木荷,誰都忘了那是外柔內剛性子的植物。
木荷是在西湖的一艘竹筏上去的。
按木荷遺留的信的說法,木荷本就是荷,哪里來,就哪里去。
所以她在藥店里買了砒霜,編了竹筏,搖晃在湖水上,躺在那其上,順著湖水而走,然后就一口咽了毒藥。
砒霜之毒,向來沒有解藥,毒性也不會使人難過。
因為毒性發(fā)作之快,讓人來不及救。
木荷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蓋著,神態(tài)安詳,若非沒了呼吸,我們便皆以為,她只是睡去了。
木荷,木荷,你何苦如此?
即便我……即便我真的對他……但我既認你為一生好友,便決無背叛。
竹筏蕩蕩地遠了,既然她想要哪里來,哪里去,那便讓她這般去罷。
余煙裊裊,煙波西湖,終究藏不住一個木荷。
八
我隱約夢中,還記得,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蕭家與我本家,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孩,也只有蕭永與我年紀上相差不多,所以經常玩到一起。
后來我家中經營不善,我父親不能商,亦不能文,怕丟了本家的人,不得已,只能離開。
臨走時,蕭永說,將來,我蕭永,娶你蘇墨融為妻。
我笑著說好。
我笑著說,好。
若那時不答應了這個字,是不是之后,也有所不同?
蕭永,你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你那時上門提親的時候,我是多么欣喜。
我以為,你終于記起了少年時的事,終于記起了我。
但你與木荷又已相守,我與木荷同為好友。我暗暗的心事,只能藏著,掖著,連我自己,只怕也把它忘了。
不過如今看來,是不是真的如此,已不再重要。
那時答應了你,我便已在愧疚,而如今,便將永遠愧疚下去了。
木荷躺在竹筏漂流遠去,直到遠處天邊的模樣,早已印在你腦中,心底。
木荷二字,也成了一刀刀的刻痕,在你的心上,在我的心上,永遠永遠地,深刻地留在上面。
少年,少年,終究只是一個夢。
九
那日湖上遇蕭永,已過了十年。蕭永常言,若是沒有你蘇墨融,我與木荷,早已雙宿雙飛,你怎么還不去死,怎么還不去死!
我日日聽,夜夜聽,早已耳朵生繭。
是啊,我常常也自問,為什么死的不是蘇墨融,而是木荷?
蘇墨融是個插足者,蘇墨融毀了別人的愛情,蘇墨融還背叛了木荷的友誼,蘇墨融理當罪該萬死。
可是蘇墨融,為什么還是活著?
十年,足夠改變所有。蕭永再放蕩不羈,也不得不繼承家業(yè)。
歲月無情,我從不寄望蕭永能將那一絲一毫的情放在我身上。
十年,我從未想過死。
其實并非是因為怕死。
十年,也可以使一個活潑可愛的健康人,成為一個枯骨。
十年,很短,也很長。
當年我也許有那般與木荷相似的,芙蓉似的笑。
但十年后的蘇墨融,卻面色蒼白,兩頰深陷,目光呆滯,哪有當年采菱角的半點清澈活潑?
我躺在塌上,回憶著那一年的白衣少年,回憶著那美麗少女大大的眼睛,呼吸頃刻,茍延殘喘。
我之十年,亦如他人數(shù)十年,該盡了我的心血,該盡了我血淚。
我捂著嘴,咳嗽著,若無其事地用白卷擦凈了手上的血跡。
既欠了木荷,便拿我的身軀,拿我的心血,去還。
我不能辯駁,畢竟我也動了心,動了情。
情是險物,便是最清醒的人,也能被它所醉。
不知入了地下,木荷,你可會怪我?可會恨我?
可會怨我?
我閉上眼睛,任黑暗吞沒。
依稀之間,還能見到木荷,那雙美麗如西湖水波的眼睛。
也罷,等我歸了地下,若你當真恨我,怨我,你便可來找我了。蘇墨融雖然蠢笨,雖然行徑卑劣,但在你面前,也決不還手。
十
鬼門關,奈何橋,輪回道,孟婆候著每一個轉生的人。
再深的仇怨,再深的愛,敵不過一碗孟婆湯。
前生今世,干干凈凈。
我端著它,眼睛死死地瞪著。
木荷可有喝過?
孟婆說,無論何人,只要還要輪回,就要喝,忘盡愛恨。
我說,那如何得知,木荷可有怪我?
孟婆說,喝過孟婆湯,愛恨已忘,如何怪你?
愛恨已忘?愛恨已忘?
如此經年,我竟仍不能得知木荷究竟是怨我,恨我,還是原諒了我。
原來再深的仇怨,再深的愛,也敵不過一碗孟婆湯。
我聽罷,默然半晌,才將手中物一口飲盡了。
隱約之間,聽得蕭永說,墨融,墨融,我怎不會記得當年,怎不會記得?可是不能,可是不能……
是啊,終歸不能。
不如忘了,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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