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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十寶
一
入夜后,寒霜冷。
姜家對面的那閣樓上的燈,久久不滅。依稀能看到那閣樓上的人影,來回走動著。
幾個轎夫抬著轎,步履迅捷而輕快,眨眼功夫,已來到了那閣樓的門前下。但轎子雖到了,轎夫卻沒有放下轎子。
轎夫靜默著,轎子中的人也靜默著,似乎都只是在等待著什么。
良久,閣樓內(nèi)一人聲音傳出來,“門外可是姜家小姐,姜末?”說話人是個男子,聲音在這夜里顯得清涼得沁心。
姜家,乃這揚州城中,最有錢的人家。而姜家的小姐姜末,則是這揚州城中最美麗的姑娘。
轎子中半晌沒有回音,過了一會,轎子中伸出一只手來,圓潤修長,月下所見,五指纖纖,白皙如玉。
那只手伸出來后,翻轉(zhuǎn)過來,四指向下,轎子便落在了地上。
那只手轉(zhuǎn)過來,又擺了一擺。
其中一個轎夫便上前一步,大喝道:“我家小姐正想請教樓內(nèi)的主人,為何要繪制繪本,記下那等瑣碎俗事,來玷污我家小姐清譽?”
樓內(nèi)的主人似乎有些好笑,“在下不過一介畫師,畫下一些夢中事,怎會污到姜小姐清譽?爾等似乎有些言重了!
那轎夫聞言,不由大怒,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扔到門前,“那這是什么!”
風徐徐而過,正巧將那書吹得翻開,只見里面每頁上,都有圖畫,人物形貌,栩栩如生,尤其是那畫上船簾之內(nèi)的姑娘,眉目淺笑,風姿搖曳,明明并無魅惑,只是天然的純真,卻能讓人深深醉于其中。
這閣樓的門,街坊鄰居皆知,一直都是不開的,只聽說那樓內(nèi)的主人,只喜作畫,也不知那畫,究竟是怎么流傳到了市井中的。
而這時,那門卻忽然開了。
“呀”地一聲,仿佛年久失修,好久沒有開過了。
門內(nèi)走出一人,白衣黑發(fā),是個年輕的公子,雖然因長久沒有經(jīng)過日照,臉色有些過分的青白,但眉目俊俏,眼中透著光亮,看得出這公子往日里,也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
那公子彎下腰,將那繪本拾起來,翻了一翻,看著那畫上的垂眸淺笑的姑娘,不由也跟著笑了。
明明淡漠的眼,這一笑之后,卻有那一派深情。
幾個注視著他的轎夫見了,也不由動容,但一想到他這一笑對的是誰,就心下火起,那發(fā)話的轎夫怒聲道:“登徒子,你竟敢畫下我家小姐容貌,對小姐意圖不軌,莫怪我等——”
他話還未說完,卻聽那公子忽然道:“各位可愿聽在下講一個故事?”
轎夫們怔了一怔,還沒有答話,涼薄的聲音已響起,那公子緩緩地講起來。
“那日也是這般暗色的夜,只是不巧下著雨……”
二
蔣留醉是個公子哥兒。
他有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少年時就中了舉人,路途太順,便恃才傲物,自以為無所不能。
他有錢,揚州蔣家是揚州的大戶人家,他生下來,就不愁吃穿。
因此,也有著許多公子哥兒的怪癖。
譬如風流,譬如揮金如土。
好在他有才,又相貌堂堂,人品也不算太壞,所以在別人是敗家子,在他這,就成了風流雅士。
這一日,這位蔣留醉公子剛從勾欄院里出來,沒走多久,便下了雨。江南一帶,雨雖不大,但纏纏綿綿,下了許久也完不了。
蔣留醉想回頭找他勾欄里的相好借傘,但一想窯子里走兩步就得花錢,更何況還得借傘?蔣留醉雖然不愁錢少,但很不巧,他今日的銀兩,除了身上還剩那一二兩銀子,其他的,都貢獻了勾欄。更何況,這天也暗了,若是再晚上一會,入了夜,恐怕就更不好走了。
既然回不去,蔣留醉便想著,不如去找個船,既游了揚州景色,說不得,也能碰到像白素貞那樣的艷遇。
原來這個蔣大公子,在雨里,還不改好色之本性。
蔣留醉沿著河走著走著,果見不遠處一個船緩緩劃過來,蔣留醉趕緊大聲道:“船家,可否載我一程?”
船夫似乎聽到了他的話,船靠得近了些,蔣留醉心下一喜,雨澆在身上,畢竟還是不好受。
不想那船駛到他身邊的時候,船夫卻瞧也不瞧他,直接撐桿劃了過去。
蔣留醉怔了怔,疾上前兩步,怒聲道:“船家,你到底是停還是不停?”
那船終于停下了,也不知是有意無意,船恰巧停在他幾步開外,蔣留醉就算是想跳上去,也是不能。
那船夫笑了一笑,“公子,你想要上這船,只怕還沒有這等能力。”
蔣留醉怒極反笑,以他蔣留醉風流公子的名號,還配不上這船?“難道你那船是金子做的還不成?就算是金子做的,我蔣留醉也可上得!”
那船夫笑道:“巧了,我這船,雖不說是金子做的,但也差不離了。”那船夫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在這雨中,顯得分外飄渺,“我這船上,有十寶,皆價值連城,若非是傾城人物,只怕還真不配上我這船。”
蔣留醉聽了,不由好笑,就這破船,能遮蔽一下雨便不錯了,還帶著十寶?他看看那簾子遮得緊緊的船艙,這么大個小船,只怕是放不下十寶吧?
和蔣留醉的風流一樣出名的,還有他的倔脾氣。他脾氣一上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此刻一聽這船家不想讓人上船,蔣留醉還就非要上這艘船不可了。
他腦子里正轉(zhuǎn)著說服船夫的法兒,卻聽船內(nèi)一個俏滴滴的聲音傳出簾外,“雨這么大,若讓那公子只身站在門外,未免太不近人情,不如就讓他進來避一避罷。”
蔣留醉一聽這像黃鶯出谷的聲音,不由樂了。
看來這船上果然易有艷遇,古人誠不我欺。
蔣留醉正想佯裝風流倜儻一番,一打扇子,只聽“刺啦”一聲,他忙低頭一看,原來那扇子因為浸了水,已經(jīng)皺成了一團,這一個用力,那扇紙自然不堪忍受。
他忙咳了咳,掩飾臉上的窘色,將扇子背到身后去,對那船夫得意道:“你看,連船上的小姐都同意了,你還不快點讓我上去?”
那船夫沒有理會他,只是對船艙中的姑娘微微彎了彎腰,“姑娘既然答應(yīng),老朽自然沒什么說的!闭f著,他手中撐桿一動,船便靠了岸。
蔣留醉趕緊一躍而上,不等船夫說話,他已經(jīng)自動自覺地撩起簾子進了船艙。
是因為這雨澆得人難過。蔣留醉暗想。
他決不承認是因為想見見那船中的女子長的什么樣,才如此急切。
三
饒是蔣留醉想得那姑娘千般萬般相貌,直到當真一見,也不由大吃一驚。
那坐于角落中的女子,面如皎月,眉如青黛,眼如寒星,并不刻意魅惑,卻自有一股風情,讓人移不開眼。
蔣留醉自詡見過無數(shù)美人,卻也覺自己實在見識淺薄,如此絕色,自小到大,也從未見過。
他忙一拱手,“在下蔣留醉,敢問姑娘芳名?”
那女子微微一笑,蔣留醉只覺沒有飲酒,卻莫名地醉了。
“鄉(xiāng)野村婦,沒什么好名字,不提也罷!
蔣留醉心說若她是鄉(xiāng)野村婦,那其他女子豈不都是胭脂俗粉了?
他環(huán)視一周,卻覺這船上并無一物,不由奇道:“船家說,這船上有十寶,但此處一寶也無,莫非船家騙我?”
那女子緩緩搖了搖頭,“船夫所言,確實如此,只因這十寶,在我這里。”
蔣留醉疑惑,那女子便微微笑道:“若說寶物,公子當是此間行家,”那女子仍只是笑著,眼中卻閃過一絲異色,“揚州蔣家,蔣留醉乃是蔣家獨子,自幼便有神童之譽,三歲識字,四歲成詩,十二歲琴棋書畫四藝,全揚州已無人能及,鄉(xiāng)試會試皆是公子囊中之物。不知小女子所說可是?”
蔣留醉不由大奇,這女子對自己的身世了解之深,如數(shù)家珍。蔣留醉雖然臉皮極厚,自詡文才絕佳,學富五車,此刻聽這位如月般清澈的女子當面贊賞,他的臉上卻不禁紅了一紅,“不敢不敢。”
“蔣公子本不是謙虛之人,何必在小女子面前作偽?”
蔣留醉聽了,更是窘迫。
他正在那臉紅,眼睛便不敢再直視那美貌女子,目光一動,卻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這漆黑暗夜的陰雨天氣,這船艙內(nèi)卻滿是光亮,目光一轉(zhuǎn),便瞄到角落處這片光芒的來源。
那是一顆夜明珠,暗色如紫砂一般,漆黑如夜瞳,內(nèi)中有什么更深之物,吸引人往內(nèi)中窺探。
蔣留醉哈哈一笑,“看來這夜明珠,就是寶物之一了。”
他自得地說,滿以為那女子便要點頭。
不想那女子卻微微一笑,并不答話。她雙臂微抬,將項上的一串項鏈摘下來,遞給蔣留醉,“公子既然不信,小女子便將十寶之一予公子賞玩。”
蔣留醉接過一看,不由怔愣了一下,只見這串項鏈是一串珍珠,以蔣留醉的識貨,自然知道這一串珍珠都是真的,真的珍珠沒什么,難在每一顆珍珠大小一致,更難在每一顆珍珠的光華。
蔣留醉不由睜大眼睛,“這珍珠此地鮮見,莫非是南海琉璃所產(chǎn)?”
那女子含笑點頭,“此物正是百年前由南海所產(chǎn)的珍珠制成,為十寶最末,公子果然好眼力,小女子佩服。”
蔣留醉本為富裕人家,自然對寶物頗有見地,更是頗為喜好收藏,此刻見了,自然滿心心癢,但既然是他人之物,蔣留醉自命謙謙君子,只能將寶物還回去,卻暗暗捶胸頓足!肮媚锸蘸,此等寶物予我等外人看,終究不便,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姑娘可要小心些才是!
這樣的寶物才是十寶之末,倒不知十寶之首是什么。蔣留醉心中暗暗忖道。
“多謝公子掛懷,但錢財也不過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蹦桥佑秩〕鲆晃飦,又道,“公子可識得此物?”
蔣留醉仔細一看,見那物不過手指指節(jié)般大小,是個螞蚱,偶爾還動上一動,那女子手腕沒有什么動作,那螞蚱便躍到蔣留醉身上來。
蔣留醉猛地呼喝一聲,嚇了一跳,他天不怕地不怕,卻怕蟲子,這螞蚱一撲,他連忙用衣襟把他捉住,正想五指一張,就把這蟲子捏死,卻忽然想到這是那女子的寶物,若捏死了,不說這寶物怎樣,只怕那美貌女子立刻便要把他趕下船去。
但他一個男子,手指一個用力之下,怎能來得及收?蔣留醉正等著那螞蚱被捏死,卻覺得手指一硬,微覺奇怪,他拿起來一看,放置在眼前仔仔細細一看,不由怔愣地想笑。
原來這螞蚱哪里是活的?竟是個死物。但他明明見到這螞蚱可以動的。
原來那螞蚱觸須和腿之間,有幾個缺口,仔細觸摸之下,才發(fā)現(xiàn)這螞蚱原來是木制的。連接螞蚱觸須和幾只纖足的,卻是那些木頭機括,手指沒有怎么動作,那螞蚱便向前走了起來。蔣留醉驚奇地看向那女子,“原來此物竟是……竟是……”
他莫名震驚之下,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笑道:“正是,昔日諸葛孔明曾做機關(guān)木人,木人動作幾如活人,但制作之法,如今已幾乎失傳,此物正是那機關(guān)之法所流傳下來的孤本所制,全天下,僅此一物。”
蔣留醉瞪圓了眼,“此等寶物,果然價值連城,非以傾城之力難得!笔Y留醉幾乎要醉了,他迫不及待想要見第三件寶物。
那女子自然知道他的急切,便指了指墻角處的一個空瓶,“那是流碎瓶,雖言碎,卻并冰凍火燒也不會碎裂,更何況……”
那女子話未說完,蔣留醉便接口道:“更何況在流碎瓶中的水,過一日后便為醇酒,枯木放于流碎瓶中,便可逢春,果然稀世奇珍,稀世奇珍……”
四
隨后,蔣留醉更是大開眼界,經(jīng)那女子一一所指,皆是微薄小物,卻各個傾城無價,蔣留醉雖沒有一個見過的,但從耳聞從書中,皆知曉皮毛。
片刻之后,這位自命風流的公子,已不敢說自己見識廣博,只覺大開眼界,這位翩翩佳公子幾乎失了儀態(tài),如癡如醉起來。
那女子冷眼旁觀,只是笑著,“公子的眼力,小女子甘拜下風,小女子見過如此多人,都沒有公子這般的能耐,公子不止眼力絕佳,更是博聞強記,容小女子一拜。”
說著,那女子微微站起,雙手在腰下一側(cè)微微一福,蔣留醉忙抓住她胳膊,“姑娘不必如此,蔣某不敢當,不敢當……”他忽然覺得唐突,忙又松開手,又繼續(xù)連忙哈腰躬身,“不敢當不敢當,姑娘請起,姑娘請起……”
那女子也并不如何答話,只是直起身又坐到了角落里,“蔣公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了七件寶物,不知這第八件,公子可識得?”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小女子信得過公子眼力,公子定然識得此物!
蔣留醉往日還從未介懷過男女授受不親之說,今日卻不知怎地,兩眼哪里也不敢看,只能偷偷瞟了瞟那女子身上的衣物。
那女子身段纖瘦妖嬈,卻被那一身平凡的衣衫所遮蓋,那衣衫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紫色,在昏黃的陰影下,更是暗淡,若說好,也不過是衣衫縫補的縫隙之間,針眼看不清不顯眼罷了。
蔣留醉本還埋怨那衣衫遮了那女子身段,使他這雙風流眼欣賞不了伊人。
但那姑娘卻說那衣衫是寶物。
蔣留醉腦中靈光一現(xiàn),驀地一拍掌,“莫非是傳說中的金蠶所吐的絲所制?”
那女子含笑頷首,“蔣公子果然好眼力,小女子佩服。”
蔣留醉雖然猜中,卻不由心頭一凜。
金蠶既然被稱為傳說,自然是世人皆未見過金蠶。傳言其為東木上國之寶,金蠶所吐的絲所織成的綢緞,人若著此織物所成的衣衫,能現(xiàn)鬼神。
蔣留醉一直以為傳言所說并不屬實,沒想到今日竟真能見到此物。
那女子又指著方才所見的那顆夜明珠,“此物確為第九件,亦是東木上國之物,方才沒有答蔣公子的話,乃是因為此物更是稀有,乃是東木上國鎮(zhèn)國之寶,而東木上國滅國,也是因為此物。”
蔣留醉大吃一驚,失聲道:“東木上國鎮(zhèn)國之寶?莫非是夢珠?”
他怔怔地看向那角落處不顯眼的,好似夜明珠一樣的珠子。
黯淡的紫,默默地流轉(zhuǎn)在那珠子之上,好似一顆能夠睜開的眼,深處漆黑的,像那眼中的瞳孔。
那女子輕輕笑道:“不錯,此物正是夢珠,夢珠之所以能為東木上國鎮(zhèn)國之寶,乃是因為此珠不止可照明,更可容納魂魄,得見前生三百年,后世三百年!
夢珠的光彩黯淡了下來,那女子魅惑的臉,明明滅滅,如一夜夢。
女子的聲音暗沉下來,飄渺在雨聲中,“這十寶,皆是東木上國之寶,前七寶,只是東木上國的屬國的貢品而已。而這第八件,金蠶織物,能見鬼神,第九件,珠藏魂魄,前生今世。東木上國,成也夢珠,敗也夢珠,預知之力,沒有人能抗拒,錢,權(quán),才,命,如果能夠預知,是不是都能得到呢?”
女子笑了笑,眸,暗沉如墨,“前八件,不過傾城,只這一件,卻傾國!”
“傾國”二字一出口,天外一陣雷聲起,震得蔣留醉耳中幾乎失聰。
“那……那最后一件寶物是……是……”蔣留醉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唇會哆哆嗦嗦地抖動著,話幾乎難以出口。
女子唇邊泛起詭譎的笑,“蔣公子還想知道最后一件寶物?”
蔣留醉看著那女子如月的面龐,忽然正了正色,“是,蔣某想知道。”
那女子直直地看著他,他亦回以坦誠的目光。
良久,女子眸中陰沉之色淡了下去,“難道你對這些寶物不動心?”
“不,”蔣留醉鄭重道,“蔣某只想知道這十件寶物是何物,須知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彼D了頓,又道,“蔣某并不強求,只想請姑娘告知,這最后一件寶物,究竟是什么,也好讓蔣某舍了這番好奇之心。”
女子看著他,半晌,方才嘆息著道,“第十件,說是十寶之首,也不過沽名釣譽,不過這九件寶物所附贈之物罷了,公子既然一定要知道……”她忽地揚聲,“衛(wèi)大夫,你把他送下船去,告訴他罷!
這衛(wèi)大夫,莫非可叫的是那船家?
“可是外面還在下雨……”蔣留醉說著,心知這只是借口。
因為眼前的女子,太過寂寞,寂寞得讓他不忍心離去。
那女子淡淡道:“不過是夢罷了,等你出去后,自然雨過天晴!毖哉Z雖淺,意味卻深長。
蔣留醉遭到驅(qū)逐,只得嘆了口氣,“你既然知道,何必如此?”說著,轉(zhuǎn)身掀起簾子,離開船艙而去。
那女子聽了他的話,怔了怔,臉色忽地蒼白了起來。
是啊,我當然知道,只是何必如此?
何苦如此。
五
蔣留醉出了船艙,站到那還在用力劃船的船夫身旁,蔣留醉沒有開口,船夫已嘆息道:“很久沒有見到,像蔣公子這般無求的君子了!
“怎講?”
蔣留醉自問并不無求,他曾求才,求名,求美色,怎可能無所求?
船夫沒有答話,目光落向遠方,“東木上國,身有十寶,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雖只是彈丸小國,卻也莫名遭了殃。當年西落秋國征戰(zhàn),擴大版圖,東木上國恰巧因這十寶,而落入西落秋國之手,東木上國自帝王至百姓,除琉璃公主之外,盡遭屠殺,無一活口!
蔣留醉忽地一震,他看向船夫,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是說——”
船夫笑了笑,拉低了斗笠,“老朽是衛(wèi)遠!
蔣留醉忽覺許多惶惶不明的事,忽然間明了。
衛(wèi)遠,東木上國的大夫,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比之蔣留醉這個風流公子,論文采能力,皆高出不知多少倍去。
但衛(wèi)大夫于東木上國滅國之時,殉國。
蔣留醉看了看仍立于此間的船夫,又向船艙的方向望了望,“那么第十件寶物……”
衛(wèi)遠笑道:“東木上國第十件寶物,是在其落入西落秋國之后,才受封的,蔣公子果然聰穎,這第十件寶物,便是——”他頓了頓,一字一字道:“公主琉璃!
蔣留醉顫了顫唇,“傳說,四十年前,東木上國城破,琉璃公主作為俘虜被押入西落秋國后宮,西落秋國帝王欲納琉璃公主為妃,琉璃公主不堪受辱,以白綾于房中吊死,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衛(wèi)大夫,你莫非,也沒有死于那場戰(zhàn)亂?”
衛(wèi)遠搖了搖頭,“不,那都是真的,琉璃公主已死,我衛(wèi)遠,也死了!
空中一片閃電,照了天邊一亮,蔣留醉這回已看得清楚,那斗笠下的臉,青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一行血絲,從嘴角蜿蜒而下,雖不明顯,卻明明白白是血絲。
蔣留醉后退兩步,失聲道:“原來你真是死人!
“不,我只是魂魄!毙l(wèi)遠勾起不明的笑,“我早已死了,但恰巧金蠶絲和夢珠,能讓我的魂魄繼續(xù)留在世間,守候著公主,更守候著這些寶物。那些人,只是貪念,就禍及我國百姓,使我蒼生生靈涂炭!彼幾H地勾起嘴角,青得不似真人的面容扭曲著,“當真該死!”
“其實,”衛(wèi)遠的聲音低下去,他青白的臉靠近了一些,“那我與琉璃公主,只是在此,引誘那些喜歡珠寶之人,已守了有四十年,守得太久,只怕已成了厲鬼,連投胎轉(zhuǎn)世,也是不能。”
“若蔣公子對那些寶物有一絲一毫占為己有之念,只怕公子此刻,已只成了亡魂!彼逼鹕,冷笑道,“那些對寶物有貪念者,我等皆會讓人得到,只是必須付出代價——”
“——就是死!
蔣留醉愣住,自言自語道:“那我沒有想要寶物之欲,所以我還活著,是么?”
衛(wèi)遠看著他,微微一笑,“公子無欲無求,毫無貪念,自然是活著的!
六
“所以你才活著?”
夜色下,轎夫如此問那個年輕人。
誰都知道,這年輕人,顯然就是那個蔣留醉了。
那年輕人也只是一笑,沒有答話,他忽然揚聲道:“姜小姐,別來無恙?”
轎夫們怔了一怔,其中一個轎夫大喝道:“你小子說什么鬼話,我家小姐怎會認識你這樣的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年輕人似乎有些好笑,卻又點了點頭,“不錯,對于姜小姐來說,我確實是凡夫俗子!
“——那么,”他繼續(xù)說,“我這個凡夫俗子,可否請姜小姐出來一見?”
此言一出,忽地靜默了下來。
空氣,似乎也凝滯了。
年輕人的臉,鄭重,又非常愜意,似乎篤定那姜小姐必定要出來一見。
所有的轎夫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轎子。
雖疑惑,卻莫名地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半晌,一只纖白如玉的手,拉開了簾子,一個人影,慢慢地從轎子中走出來。
風,靜了。
呼吸,也靜了。
這樣一個女子,沒有人愿意驚動她,只怕打擾了那份寧靜,和溫婉。
果然是揚州第一美。
姜末之容貌端麗,名不虛傳。
年輕人心里嘆息著。
姜末緩緩走到年輕人面前,微微一福。
年輕人仍然保持著當年的手足無措,對著這樣一個女子,他仍然有些局促。但他卻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我以為你是她,但是,”他搖了搖頭,“你不是她!
姜末也笑了,頷首,“公子看出來了,小女子確實不是她,因為……”她扶了扶鬢邊,“她是家母!
年輕人仿佛這才如夢初醒,瞪大了眼,吃驚道:“她嫁人了?”
姜末沒有說話。
她也無話可說。
“原來我仍是晚了……原來已過了這么久,這么久……”
半晌,年輕人才悠悠道:“不過,她也幸福了,那也好,”他嘆息著說,“也好……”他抬起頭,“那你們此來,應(yīng)該不是為了在下的那些畫罷?”
如果只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為其畫像,也許會有人傳說毀了她的清譽,但是一個嫁了人,生下的女兒被譽為揚州第一美的時候,就不一定會有這種說法了。
別人只會說,他幫她留住了她流逝的青春。
姜末也懂得此理,便又微微一福,“家母病重,藥石罔醫(yī),作為女兒的未免心切,只是前日里發(fā)現(xiàn)家母房中此繪本,其上家母年輕時的畫像栩栩如生,如家母在眼前,知畫者用心在畫,經(jīng)這幾日發(fā)現(xiàn),繪本乃是由此間流傳出去的,小女子便來此處試試罷了!
年輕人吃了一驚,“你母親病了?”他挽起袖子,急道:“恰巧我會些岐黃之術(shù),應(yīng)治得了你母親,快帶我去!
七
“沒想到夢珠也未必能預見前生三百年,后世三百年!蹦贻p人看著手中那暗紫的“夜明珠”,嘆息著說。
夜色空明,夜半之后,天邊,似乎有些蒙蒙地亮了。
而床上的那名女子,即使?jié)M臉病容,即使面色蒼白,仍掩不住國色天香,仍看得出過往清澈年華。
她的女兒姜末在身邊看著,轎夫們在門外守著,床前,一個內(nèi)心焦急的男子,四十多歲的樣子,握著床上美貌女子的手,微微哽咽。
“你果然有了自己的幸福。”年輕人看了那男子之后,忽然笑了。
姜末在一旁看著他,她以為他是心慕她的,卻那感情之中,卻似乎又有些什么其他的東西。
年輕人踏上前,將手中的夢珠,放置到那女子床前。
一時間紫色光芒大盛,那夢珠慢慢地飄到了半空中,直至沒入那女子胸口處不見。
你說夢珠有預知之力,我卻也知,它也具有醫(yī)治百病之力。
年輕人笑道:“不多幾時,她便會醒來!闭f罷,他便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姜末看了看她喜顏悅色的父親,又看了看門外,也走了出去。
微微的晨光從天邊滿溢出來,那個年輕人沒有走多遠,只是在門外站定,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氣,“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這陽光了!
姜末冷冷道:“我以為你不會要夢珠!
年輕人回過頭,看了看這美貌女子的面容,年輕,沒有那般的愁苦,與當年的她,那般神似。
“你不止面容像她,聲音也像她!蹦贻p人說,他忽地露出安慰的,又欣喜的笑容。
是的,欣喜。
欣喜得,似乎要消失掉。
消失?
姜末忽然吃了一驚,完全失了儀態(tài),指著他驚呼道:“你的臉,你的身體——”
年輕人看了看自己的手,透明的,在晨光映射下,更是暗淡得似乎只有了一個影子。
他苦笑道:“你不是說我拿了夢珠么?”他點了點頭,“對,我死了,你現(xiàn)在所見的,是我的魂魄。”
姜末抬起頭,此時她才真正的吃驚。也許她這一生,都不會有這般吃驚的感覺了。
年輕人笑道:“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自然就死了。得到十寶之一的人,都不會活著!
姜末這才想起,東木上國,早已被滅了八十年,東木上國的琉璃公主,也已死了八十年。
而見到琉璃公主魂魄的年輕人蔣留醉,應(yīng)該在四十年前,遇到了琉璃公主的魂魄。
怪不得他只能在黑夜中出沒,怪不得他的臉色也是那樣青白。
怪不得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成了母親,而他的面容還那么年輕。
“你既然是鬼魂,是不能見光的,天都要亮了,你怎么還……“姜末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這個蔣留醉,貪婪十寶,死有余辜,又有什么好同情的?
可是心內(nèi)那股莫名的痛,是怎么回事?
年輕人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安慰地,又欣喜地笑著。
一直一直。
一直到朝霞滿天。
一直到,魂飛魄散。
八
四十年前,衛(wèi)遠對蔣留醉說,“公子無欲無求,毫無貪念,自然是活著的!
蔣留醉卻忽然看了看他,微笑,“不,我怎會無所求?”他對上衛(wèi)遠驚奇的眼,“我也要求一寶。”
他忽然一轉(zhuǎn)身,對著船艙兩膝著地,跪了下去,“我只求面前這一寶。公主琉璃!
衛(wèi)遠一怔之后,不由大怒,“你,你——”他盛怒之下,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只求一寶,”蔣留醉仍直挺挺地跪著,大聲道:“就是十寶之首,公主琉璃!”
明明是猥瑣至極的話,在他的口中,卻聽得正義凜然。
半晌,船中才傳出悠悠的聲音,“即使你得到了,你也要拿命來換,這你也愿意?”
“是!”
蔣留醉大聲道:“是!
船艙中的女子嘆息,“那好罷,便成全了你!
后來,蔣留醉,便真的死了。
也許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死前,心中想的是什么,真的是為了這十寶之首么?
不久后轉(zhuǎn)世的琉璃,也沒有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給在遇到一個姜姓的年輕人之后,便動了心思。
她也只保留了星點那時的記憶,也只是隱隱記得有這么一個人,姓一個字,也許是姜這個音,那樣一雙眼,無論如何,也要執(zhí)著地盯著她。仿佛天崩地裂,也不會變。
仿佛即使是死,也不會變。
仿佛即使魂飛魄散,也不會變。
九
其實真正的十寶之首是什么。
大概,應(yīng)該是公主琉璃的幸福罷。
我想拿到它,然后送給她。
即使拿我蔣留醉這條命去換——我也愿意。
——在魂飛魄散的此時,我終于得到了,我真正的寶物。
祝你幸福,永遠。
——即使并非我親手給予。
。ㄈ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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