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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 天明月兒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地久魂飛苦,夢魂不到關(guān)山難。長相思,催心肝。
夕陽西下,驪山的西山頭沉浸在一片金色耀眼的余暉下,閃閃發(fā)亮,就好像少女含情的眼眸,秋水橫波,熠熠生輝。
姬如坐在這方已不太陌生的窗前,看著日日夜夜,無論如何也看不穿的青山綠水。
小千瀧……又在看景?
搭放在月白掐蘭長裙上的手,忽地捏緊了。
一層又一層淡藍色紗帳的背后,越過東南西北十方陣上擺放著的雕花鏤空紅木屏風(fēng)。一身深藍色法袍的少年,撩開門簾,生生在門檻外停下了腳步。
他的手搭在門邊。那是一只怎樣的手……和他的臉一樣,是異樣的蒼白。只是在蒼白中,透著莫名瘆人的嫩紅。細細地去瞧,竟像把人看出了一種淡淡的紫。冷冰冰的。
姬如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也是白,卻開始慢慢地,有了那樣叫人不舒服的紫色。她闔上眼瞼,臉上又開始漫出不自意的悲傷;蛟S是自嘲嗎?姬如的嘴唇微張。最后還是一聲淺淺的嘆息。
請進吧、星魂大人。
聽到這話,門外的少年臉上不由地呈現(xiàn)出笑意,盡管他知道,每次他來,小千瀧總是不好意思把他拒之門外——畢竟、就算是陰陽家百年一見的奇才,她不好拂了東皇閣下的意思,是不是?
星魂面上深灰色的花紋愈發(fā)地耀眼。他摸了摸臉上的紋。凹凸不平地,觸感很強烈。他慢慢走進來,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姬如的對面。
不知小千瀧近來……他抬手,比了個關(guān)照的姿勢。
陰陽家的人,尤其像他以前那樣,都是重在修煉不曾多與他人交往,自然,是不太會說話的了。自從做了什么國師,身份更為顯赫,自然腰板比別人硬,底氣比別人足,就連月神——仗著自己的年紀小,也從不放在眼里。不過,星魂他向來一個喜歡算計別人的個性,卻不知怎地,想去接近這個入門不久,看起來純良無害的小姑娘。
他想過很多次,把原因歸結(jié)在“小千瀧是陰陽家的人才我要好好招待才可以一個內(nèi)心善良的孩子如何可以走過漫漫長夜作為過來人我有義務(wù)將她領(lǐng)出無盡星空況且妹子又是外地的人身為大秦國師難道不應(yīng)一盡地主之誼BALABALA”云云。
他敲著自己不知不覺握成拳的手,眼中失神地晃蕩出了大殿,中途不知撞到大臣幾只將軍數(shù)枚,就連始皇帝陛下公務(wù)閑暇之余也讓月神前來問候“星魂國師莫非修煉至走火入魔???”
再度一人走過長長的甬道,少司命看著星魂國師漫無目的地飄過,居然嘆了一口氣。
于是自認為對小千瀧有著無盡義務(wù)的某人,開始堅持不懈鉆到月神監(jiān)護權(quán)的空子,不遺余力地跑到西山頭姬如的閣子里喝酒教習(xí)吃獼猴桃。
當(dāng)然這只是許久以前,以及星魂個人的想法。
星魂知道,月神對她的洗魂之術(shù)實在是沒能發(fā)揮到十成十的地步。他對面坐著的小千瀧,心里一直有著一群人的影子。尤其是一個人。
這么多天下來,他甚至從姬如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知道了那個人的名字。
他想問問姬如這些天過得好不好。畢竟,蒙恬將軍東征,南方越族又在蠢蠢欲動。他們前些日子都在齊魯之地,竟沒有機會見到幾面。
于是姬如再次的沉默了。星魂微微抬起的手又頓在了空中。只好深吸口氣,重重地放下。眼光落在了身前紅木案幾上。案幾上依著六芒星的走位擺著青銅觴。酒水里,倒映著窗外的天。
天色已然漸漸低沉。青銅觴中的酒,在星魂有意無意的晃動下,泛起一絲又一絲的漣漪。從湖心漫開,碰撞到酒杯的邊緣。霎時間,便破碎了。星魂看著杯中酒,自己臉上的花紋在淡淡酒氣中一次又一次拼合、碎裂,突然覺得,有一些東西,是從一開始,就不會存在的。
姬如靜靜地看著六芒星,天上的色彩,從來不會為外人所知。就好像流光溢彩的星星,一旦被月亮的光華迷住,卻就不再有自己的顏色了。
星魂閣下,星向西南傾頹,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星魂抿了抿唇,還是說了。西南為蜀地。星空流向西南,自然是、西南將有戰(zhàn)事。
他來的確是想說這件事,可他又的確不想說這件事。畢竟,在那個被稱作蜀的地方,會有一群人,會有那個人。他害怕一說出來,那個微妙的平衡就會恍然間打破。因為這個時候,難得的安逸已經(jīng)太脆弱了。
星魂撫了撫鼻子,看到姬如藏在月白長裙下微微攥緊的手、以及披散著淡棕色長發(fā)的雪白肩頭。突然就想到了那個偏遠蜀地流傳的一首歌謠——陰陽殿里收藏著不輸儒家那般多的典籍,只不過,一個收集的是歷來的神話傳說和高深術(shù)法,而另一個,用陰陽家傳統(tǒng)的說法來講,就是“夫子授課時說的搞笑語錄”。
念及此,星魂噎住了。只好沒話找話。然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只好暗罵自己怎么最近老是說錯話。
小千瀧,你去過蜀國嗎?
姬如抬起頭,看著對面那個扯著嘴角的人,淡淡地反問道。
如生在燕國,與蜀國千里之遙。國家動亂,又如何去得了蜀國……
那、那我給你講講那里吧……
星魂再度撫了撫鼻子。在某本書冊上,他曾看過許許多多關(guān)于蜀國的神秘傳說,包括了那則美麗的童謠。其實,星魂一直在偷偷地向往著那片美麗而充滿著上古符號的土地,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修煉成功之時,便再不去理什么國師,什么秦帝國,然后到那個地方去,和一個能夠陪伴自己的人一起去。
然而,他也希望,那個可以陪伴他一起去的人,就是現(xiàn)在坐在……
沒等姬如開口,星魂便急急忙忙地放下了酒杯,手蘸著酒在紅木案幾上細細地比劃起來。
小千瀧,你聽過這首蜀地的歌謠嗎……我唱給你聽……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fēng)寄燕然。
…………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
星魂敲打著拍子,在案幾上一筆一劃,極認真地寫著那首歌謠。紅木上,被劃過的那些地方,都深深淺淺,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筆畫。
姬如從來沒有見過星魂認真至斯的摸樣,也從來沒有聽過他唱歌。值得承認的是,星魂略帶沙啞的嗓音,是天生唱歌的好料子。
一點都不像……一點都不像一個人……
姬如在想,那個天天出現(xiàn)在自己腦海深處的影子究竟是什么人,揮之不去,招之不來。她聽見他在呼喚,卻看不清他的臉。
不過,那是張讓人難忘的臉吧……
姬如時常做一個夢,一個漂亮的夢。
在夢里,她和那個影子坐在一片虛空之上,似是云彩的渺渺,又似是波瀾的輕漾。他們在那里,靜靜地看著遠方。
影子反復(fù)地說著話,和星魂不一樣的聲音。那也是個漂亮的聲音吧,姬如想。
大大咧咧的,總是快樂地繞在自己身邊,那會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是個快樂開朗的人?是個、是個像父王一樣喜歡自己的人嗎?
姬如將雙手交叉在一起,輕輕地握緊。她知道的,她一直都感受得到。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可是他在努力地保護自己,她哭,他會為她抹去淚水;她笑,他會看著自己一樣傻傻地笑。
他會為她哭為他笑、他會為她跳下懸崖、他會為她加衣添飯、他會為她傾聽每一次淚漣漣的訴哭,他會為她在每一個夜晚對著月光祈愿。
他會在半夜里爬起來只為好好地再寫一遍她的名字,他會在抱著書本念“之乎者也”時想到她曾經(jīng)教給的花草名稱,他會在習(xí)劍之余停下想象著對面坐著一個溫婉的女孩,他會對著深深的樹洞一直唱,一直唱那首只為她而流淌的歌謠。
也是那首他唯一會唱,便興沖沖教來給她的歌謠——在一路流浪而來的路上,他聽懂了的,會唱的,來自蜀地的歌。他覺得這首歌可以告訴她他會守在她的身邊,于是,姑娘就記住了它,每每在月色之下輕吟,叫明月來見證這份亂世之中不離不棄的愿景,讓他們兩個人,都有勇氣守著這個誓言……
絡(luò)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guān)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長相思,摧心肝!
另一頭,是誰在呼喚!是誰在唱這首歌的那一闋?是誰,在兩個世界苦苦地等待?
不!那是誰?
星魂在唱,姬如在聽。星魂打著節(jié)拍,默著筆畫,姬如握著雙手,微微地笑。微微地皺著眉。
每個人都在忘我地,忘我地歌唱著。盡管,唱的人不在此地,而聽的人……又何嘗在水的彼方……
那時已是東方魚肚白。今日的陽光,竟不似黃昏那般刺眼。
原來……早已是深秋時分啊。
星魂踏出姬如的小閣子,深藍色的袍子抖了抖,遮住指尖的一片鮮紅。瞥眼間,卻見落在竹簾之上的紡織娘,竟已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夜了。呀,到了霜降時分了,要提醒小千瀧,把竹席子,收起來了。
昨天,也是個秋意濃重的夜晚啊。其實自己早就該走的啊,不是么?
星魂最瞧不起自殺的人,可他很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
我這般輾轉(zhuǎn)流連,又究竟是為了什么?你知道嗎?
原本在夜半就要離開,星魂走到閣子轉(zhuǎn)角,卷起竹簾,看見姬如從坐了許久的位子上站起,挑了一盞燈立在露臺之上。
原本是很美的景色不是嗎……星魂閉上了眼,傾聽那一片星空的喃喃低語。來自東方的聲音,誰在訴說,那歌謠的下一闕?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這一個寒氣襲人的夜晚,那些挑一盞孤燈,為遠來之人指引道路的,便是“思欲絕”的人兒么?且看漫漫長夜,皓月當(dāng)空、霜繁星稀。有了夜幕的包容,月亮便不再孤單。可是,早已失去顏色的星星,該怎么辦?
怎么辦?
星魂背過身,微微仰起頭,讓月色沐浴自己的一身。
我們,只能在一條線的兩端,背靠背,讀著同一天空下的微妙情感?墒俏覀儫o法面對面。因為一開始……對不起,我們背道而馳。
思之不得,又如何能夠不煩躁不安。
小千瀧。你一直都不同意我叫你月兒……但就讓我偷偷地,任性一次。
你知道嗎,我們離得這么近,卻看不見彼此。
蜀地有傳說,長相思,長相思……思念到極致,就連原本忘記的,也不會抹去那種感動。做夢也盼望彼此相見的兩人,就算隔了千山萬水,魂魄也會不辭勞苦地飛越在關(guān)山黃河之間。
長此以往,豈不叫人摧折心肝?
月兒……為何這樣的情感連夢魂也難以逾越……我不愿意相信。
星魂無力地靠在轉(zhuǎn)角的屏風(fēng)之下。無聲地滑落在地。這首歌還有另一半,待我唱與你聽吧。
讓我相思的人啊,他身在長安。
那鑲著金邊的竹簾子上吱呀叫著的紡織娘,唱著月色襲人的微寒。
我挑一盞燈,卷起了帷幕,看你在窗子的那一邊對月兒長嘆。
美人立在花叢中,與我像隔了云端,抬頭是那碧青色的天,俯首是那粼粼的波瀾。
天高地遠魂兒飛的有多辛苦啊,而我的夢魂卻望不見你,要到達關(guān)山是那樣的艱難。
我是那么的想你,只怕是摧折了我的心肝……
一遍又一遍地唱,不用內(nèi)力不用術(shù)法的淺斟低唱。他想讓她聽見自己的心聲,可惜的是,連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
星魂唱完了,唱完的時候,正是第一縷陽光照到臉上的時候。他啞著嗓子,都沒有去看靠在窗邊的姬如一眼,便匆匆走了。
他不敢,也不再去想。
姬如一直立在那兒,聽星魂唱一遍又一遍的長相思。聽那個影子一遍又一遍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她很茫然,但是總有一雙手,在推著她,像命定的那個方向走去。她知道,有人在等她。
有很多人在等她回去。
盡管她不明白自己要回到那里去,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但她、但她握緊了手,告訴自己。
那個人也在等,而我,也會回到他身邊啊……
囁嚅著……姬如回想歌謠的最后一句。
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其實,我也會唱。
天明。我們都相信,相信這個世界在眼中變得模糊不堪,卻依然無法阻擋夢魂的飛越。答應(yīng)我,不要違約……因為你看啊,看看我的容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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