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春，我是個漂泊無家可歸的孩子，我沒有家人了，也沒有家了。

　　在那刻我被宣告成一個孤兒，以前那心比天高的理想與家人爭吵的孩子氣，也該收斂了。

　　我?guī)缀跻灰怪g暴風(fēng)雨式的成長，在那三年，我覺得是我的心太硬了，比那堅固的城墻還要硬。

　　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不會再心痛了，看著那尸體，看著那悲戚哭喊的人，我的內(nèi)心沒有一點觸動跟同情，只剩下冷漠和旁觀，我這是怎么了，我是病了嗎？

　　恰逢戰(zhàn)亂，戰(zhàn)火紛飛，四處民不聊生，多少民眾流離失所，那些為了生存的百姓餓到吃樹根與泥巴，在這個時候，糧票已經(jīng)變得非常珍貴。

　　“國民黨叛徒打進來了，我們要完了�！边@樣的聲音總在街道回蕩著，引起恐慌。

　　我想，這個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后來面對敵人扔進城的炮彈，在逃竄中，有一個人義無反顧地拉住了我的手，向前沖去。

　　我抬眼望向他的背影是那樣高大，那時我的心有些觸動，有些溫暖。

　　等到后來安定下來了，我仔細地觀摩著他的模樣，留著一個賴子一樣的寸頭，我看著他的模樣有些好笑。

　　因為沒錢，所以不能去理發(fā)，拿著剪子胡亂剪的。

　　我又看了看他那小麥色的皮膚，和那還算中肯的五官。

　　感覺到我的視線，他有些拘謹?shù)膿狭藫项^，說，“你別瞅俺，怪不好意思勒，我長得像個土娃，沒啥好看滴�！�

　　我望著他明亮的雙眸，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他卻站不住了，“我叫江斷楫。”

　　他又等了會兒。

　　“你咋不說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你從哪里來的�！�

　　我開了口，“我叫路沉舟�！�
　　“我從林東巷城來的。”

　　他的眼睛不禁微微睜大道，“兄啊，你這普通話咋說的嫩標準？”

　　我有些苦澀的笑了笑。

　　他又道，“你竟然是在林東巷城，咋跑到我們這小地方來了�！�

　　他可能不知道，那里現(xiàn)在早已是一片廢墟，一把大火把它燒了個精光，什么也不剩了。

　　就連我最喜愛的書籍也成了灰燼，想來有些可笑。

　　以前我是想著有個好知識，讀出了文化，不說別的，好歹加入到國家保密工作去，設(shè)計個什么東西，為國家出一份力量，保這盛世安然無恙。

　　現(xiàn)在想想倒是有些可笑，終究是化成了泡影。

　　于是我跟他說，我沒有家了。

　　說出這句話時，我已經(jīng)不如三年前那般，而是很平靜。

　　他反而有些詫異，隨后有些沉默了。

　　我想他可能是在同情我，但我不需要，這些并沒有什么用，能在這亂世存活下去已經(jīng)是萬幸了，我的家人為了讓我活下去，已經(jīng)耗費太多了，我一定要保住我這條命。

　　隨后他動了，他用手搭上我的肩膀，信誓旦旦的說要給我一個家。

　　我不信，也不甚在意，這才認識多久，就立下這樣的豪言壯志，太幼稚了。

　　后來他經(jīng)常來這邊找我，我與他漸漸熟絡(luò)了。

　　我發(fā)現(xiàn)，看一個人不能從他的外表去看。

　　外表雖然平平無奇，可內(nèi)心說不定是波濤萬涌。

　　于是我欣然的迎接他的到來，后來他拉著我的手走過田野小溪，帶著我品嘗街道的美味糕點。

　　也會為我編織新奇的小玩意兒，讓我打發(fā)打發(fā)這無聊的時間，我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我想，這座城市我得多停留會兒了。

　　為了一些人，一些事。

　　四季變化，季節(jié)輪轉(zhuǎn)，我們依然沒有分開，最近這段時間的戰(zhàn)亂，好像平穩(wěn)了些許。

　　起碼城內(nèi)是安穩(wěn)了許多，不用在四處逃奔，警惕那外來的臥底。

　　因為像以前隨時有可能會被一刀子捅死。

　　在他又一次找到我時，說想跟我出去走走，我點頭應(yīng)允了。

　　在一家攤位旁，有對細如銀環(huán)的對戒，嵌上了星星點點的小碎鉆,很好看。

　　可惜沒錢，沒錢買。

　　我看著他站在鋪子上一動也不動，深深的凝望著那對戒指。

　　我開口，“你很想要嗎�！�

　　他聞言目光轉(zhuǎn)向了我，他又拉著我走了。

　　走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四處荒無人煙，我看他在兜里掏了掏，拿出了兩個草編的小圓環(huán)。

　　他抓起我的手，把其中一個套在了我的無名指上。

　　我皺了皺眉，想取下來，想詢問他為什么這樣做。

　　他伸手制止了我，但神態(tài)又很靦腆害羞。

　　他又和我說了一遍，模樣依舊是那樣信誓旦旦。

　　他說他一定會給我一個家，他說他喜歡我，他說如果可以，等戰(zhàn)亂，等這段難熬的時間過去了，我們悄悄在一起，就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的語序有些混亂，也有些愚蠢。

　　我有些聽不懂，腦袋也有些翁鳴，捋了捋思緒。

　　我望著他的雙眼，他的眼睛像是有千言萬語的話道不盡。

　　我的內(nèi)心又開始了，我感覺我的血液開始逆流，心臟也開始狂跳。

　　真的嗎，他真的喜歡我嗎。

　　可我是個男人，傳出去是會被人罵死的。

　　當(dāng)我問出這個疑問時，他有些無措，他說，“俺……俺知道，你要是瞧不上俺，也莫事。”

　　我搖了搖頭，我跟他說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喜歡上我。

　　他說，可能是我的心在吸引著他的心，他說他每次一見到我就會很開心，見不著我就非常的想見我，一旦見面了，就想把什么好東西都給我。

　　又來了，他又在說些混亂的話。

　　好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因為我看著他，我心里的小鹿在亂撞。

　　這回我是信他了，我朝他點了點頭，我傻傻的信了。

　　他那些甜言蜜語的話，讓我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我感覺我被打翻的糖罐子給包裹住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為什么總愛說些讓人聽起來亂麻麻的話。

　　因為他說他沒文化，家里人沒給他讀過多少書，所以沒接受過多少教育，識不了太多字。

　　他是野著長大的，因為他家里人生了四個，生了四個男娃，生育量已經(jīng)過了兩個，這被政府抓到是要嚴打的，國家供不起那么多人。

　　于是為了保住這四個孩子，他們東躲西藏，給藏著長大了，所以哪有什么閑錢讀書。

　　過了幾年也是熬到國家鼓勵生育，一家人才匆匆忙忙的辦上了戶口。

　　我也明白了，他為什么會喜歡我。

　　大概是被人嫌棄慣了，被人瞧不起，看不上慣了，第一次遇見我這樣的人。

　　他說什么我就總是靜靜的聽著，也陪著他做他的愛好。

　　他的愛好其實很好笑，就是一堆草編的小玩意兒，他常把那些送給我，太天真了。

　　但是他很善良，心很好，很老實，什么都總先緊著別人。

　　他會在下雨時，把唯一的傘地給濕透了的人，會把好不容易攢來的糧票，分給路上乞討的人，也會把吃食放在街上，給流浪的貓狗溫飽。

　　好吧，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我承認我的內(nèi)心有些觸動了。

　　我就這樣跟他又在一起待著。

　　過了幾個月，他帶我去了他的家，他家的宅子有些大。

　　我問了他。

　　他說他的三個哥哥都去充軍了，而且也都立了功，這是發(fā)下來的獎勵。

　　但是他又有些傷神，他說他的三哥不在了，戰(zhàn)死的。

　　我有些語塞，開口安慰了他，他也很開心。

　　他說反正都過去了，明天的日子都說不準，是生是死不是自己說了算。

　　我默默認同了，他這番話有些道理。

　　大門打開，又往里走了走，是兩個有些瘦弱的老人。

　　青絲已成白發(fā)，臉上爬滿了皺紋，那直挺挺的脊背漸漸佝僂著。

　　兩位老人很慈祥，看我的目光也很慈愛，就像長輩看著心愛的小輩一樣的目光這么看著我。

　　這樣的眼神有些久違了。

　　江斷楫也只是跟他的父母客套的介紹了我?guī)拙�，并沒有說明我們的真實關(guān)系，我想這樣也好。

　　我不想看到兩位老人怒發(fā)沖冠的樣子，那樣的代價太大了，他們遭受不起這樣的刺激的。

　　因為兩個男人說要在一起一輩子這樣的話是可恥的，是被人嘲笑的，沒有人會認同，他們只會鄙夷。

　　但是我無所謂，活著就行了，我的心在哪里，我就隨他去。

　　沒有什么所謂的條條框框能鎖住我，我也不需要這些無用的束縛，和這些無用的思想，他們并不能遏制住我，只會讓我更加堅定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反正我的心告訴我什么是什么，那他就是什么了。

　　后來我也經(jīng)常會來到這棟房子，我也開始主動去找江斷楫，我和兩位老人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親昵。

　　他們也像江斷楫問了一樣的話，問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我向他們說了我的遭遇。

　　我的心依舊是那樣平靜，兩位老人則是用更心疼的目光看向我，顫抖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我面向著他們，擠了擠嘴角的微笑。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艷陽高照的天，我靠在庭院的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甚至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些平淡和愜意。

　　我不再是個孤單人了，我漸漸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大概是令人有些淚目吧。

　　我又去遐想我和江斷楫的未來。

　　他今年才十八，很好的年紀，我也才二十，我在想，再過個四五十年，我們倆會不會已經(jīng)老了，那蒼老的面容和白發(fā)。

　　想想有些滑稽，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
　　但是未來的事說不準，誰知道我們有沒有躲過這場戰(zhàn)亂呢。

　　然后我停止了這些，閉上雙眼沉沉的睡去了。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江斷楫蹲在我的搖椅旁，水靈靈的眸子盯著我，看到我醒來，他也笑了，露出了兩顆小虎牙，和兩邊卷起來的小酒窩，可愛極了。

　　他伸手戳了戳我，問我，“怎么躺在這就睡了？”

　　又說，“你小心著涼哦！”

　　他的眼睛總是能讓我陷進去，望著他我都說不出什么了。

　　那雙眼有神，明亮又干凈，在這天與地之間，目光所及之處也就只有我了。

　　我彎了彎眼睛，有些開心，有些高興。

　　我伸手掰過他的下巴，情不自禁的朝他的臉頰親了一口，很快的一個親吻，我就逃離開了。

　　待我走上石階后，他還是有些震驚，用手捂著被我親過的臉，瞪大著眸子站在原地。

　　我有些好笑，開口道，“你知道你現(xiàn)在這樣像什么嗎？”

　　他終于是回過神來，他問我，“像什么？”

　　“嗯...像個小傻子？”
　　“哦不，像個被調(diào)戲的良家婦女！”

　　望著我的笑顏，他也笑了，更呆了。

　　七月廿十九，他的十八歲生辰。

　　原來像他這樣明媚的人，都是在夏天出生的嗎？

　　那我覺得，我開始有點喜歡夏天了，有點期待夏天了，期待夏天和他一起過生辰，盡管夏天又熱又悶。

　　在他生辰這天買一個蛋糕？

　　他聽了我的意見后說，“不可能，太不現(xiàn)實了，現(xiàn)在吃的比命都貴，哪有錢？沒有錢。”

　　“那買一個蛋胚？”

　　“蛋胚也買不起，得攢錢�！�

　　“那買點剩下來的邊角料總行了吧？”

　　“不行，那也得咬咬牙出這個錢呀。”

　　我有些惱了，“你哪有那么多借口？怎么我的生辰你就能給我買，我想給你買你卻百般推脫�！�

　　“太貴了，這錢花我身上不值得，我不配�！�

　　“一個蛋糕而已！什么值得不值得！我就是愿意給你花錢，我就是想給你買蛋糕怎么了？”
　　“憑什么我配你就不配？誰給你的這些歪理？人的命沒有貴賤之分，你的思想還停留在遠古時代嗎！”

　　因為這一件小事，我第一次對他發(fā)了火。

　　他卻很沉默的傾聽著我說，沒有反駁，也沒有生氣。

　　我覺得我有些累了，我不是要跟他吵架的，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在吵。

　　但是我覺得他不能認為他自己不重要，憑什么就他能對我好，我不能對他好，我只是在替他生氣。

　　后來我還是給他買了個蛋糕，比他當(dāng)時給我買的還要大，盡管買完這個蛋糕，我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但是我依然很開心。

　　當(dāng)我把蛋糕提過去的時候，他又是那樣的表情，和那天一樣，他冷著臉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那目光太直白了，我有些抵擋不住，躲開了他的視線。

　　我起身給他切了蛋糕，插上蠟燭點了火，又憤憤的說，“別發(fā)愣了，買都買了，快許愿！”

　　我兇了他，他聽話的閉上眼睛許愿了。

　　等他許完愿吹滅蠟燭后，我又湊到了他的身邊，問他許的什么愿。

　　他卻對我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然后他緊緊的抱住了我，像是生怕我逃離一樣。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和我頭挨著頭，臉貼著臉。

　　但我卻感覺到肩膀有些濕潤，是什么東西？我側(cè)過臉去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哭了，我又笑著親了親他的額頭。

　　他大概是太感動了吧，哈哈。

　　江斷楫的生辰愿望是：愿我的愛人路沉舟，長命百歲，平安健康。

　　我到后來也無從知曉他的愿望，不管我怎么問怎么說，他就是不開口，非要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但我想這也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愿望只是人心中一些美好的祈求，不管好與壞，該來的總會來。

　　命運也總是特定好的，從來不會偏愛誰，也不會為誰偏航。

　　又是一年冬天，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一些，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蓋住了高高的房梁和大地，我感覺我有些受不住這寒冷了。

　　但我還是拉著江斷楫出去了，盡管我不停的咳嗽和打噴嚏。

　　他卻有些擔(dān)憂的望向我，問，“你怎么了？”

　　我不語，樂呵呵的抓起一把雪就丟到了他身上，他有些無奈，又開口想問，我仍是抓起一把雪，砸了過去。

　　結(jié)果他依然沒什么興致，最后看他實在很擔(dān)心，我就草草了事說只是風(fēng)寒而已，他這才放下心來跟我一起打雪仗了。

　　我把雪球塞到他后面保暖的帽子里，然后把帽子戴到了他的頭上，他被冷的叫了一聲，然后跳起來去拍雪。

　　我笑的肚子痛，他好好笑。

　　后面我們?nèi)ザ蜒┤肆�，我堆了好幾個，總是不滿意，因為堆的太丑。

　　我轉(zhuǎn)頭看了他堆的雪人，我有些嫉妒。

　　我滾了個圓圓的大雪球，以雪球治雪球的朝他堆的雪人腦袋砸了過去。

　　那個雪人的腦袋被砸出了一個洞，我又笑了。

　　這樣真的很有意思，我很久沒這么開心過了。

　　最后實在是太冷了，我又拉著他回去了，說還是回去烤火吧，他點了點頭。

　　夜幕降臨，我和他一起在院內(nèi)看星星。

　　當(dāng)月光照在他身上，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白了許多，頭發(fā)長長了些，身形長高了些，五官也愈發(fā)出落的英氣逼人。

　　我笑著捶了他一拳，調(diào)侃道，“你小子，啥時候這么帥了？”

　　他用手搓了搓被我捶過的地方，“我天生麗質(zhì)嘛，一直都很帥的好不好。”

　　我又發(fā)現(xiàn)，他的普通話也越來越標準了，嗓音好聽又清澈，不再是原來那樣拖著長長的鄉(xiāng)音。

　　我又問他，“你啥時候?qū)W會的普通話？”

　　“聽你說多了，我跟著學(xué)就會了呀�！�

　　“好吧，那學(xué)得很不錯�！�

　　“哼哼�！彼�。

　　不只是學(xué)得很不錯，他的種種變化也很不錯，時間你真是把好刀哈哈哈。

　　他察覺到我的思索，靠的我近了些，認真的說，“不管怎么樣，我都喜歡你，希望你也要喜歡我。”

　　“？”突然整這套干嘛，我有些疑問。

　　他卻又說，“你也很好看，我愛你�！�

　　沒辦法，文采就到這了，說不出什么浪漫的情話，只能這樣笨拙蹩腳。

　　可是當(dāng)我聽到我愛你這句話時，我有些愣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而且是那樣真摯。

　　我再次抱住了他，說，“我也愛你�！�

　　他反應(yīng)過來后，又露出了那小虎牙，朝我咧著嘴笑。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漸漸習(xí)慣了他的存在，也漸漸開始喜歡他，愛著他。

　　我覺得在這漫長又無聊的一生中，能遇到他，我很幸運。

　　他又說話了，“我們要在一起一輩子�！�

　　又是這句話。

　　總是什么都要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救過他的命嗎？

　　他又又說，“我不會說什么漂亮話，但我說的都是真心的”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只要看著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那樣的眼睛太熾熱了，飽含的愛意太多了，如潮水般要將我淹沒。

　　無奈，我便回他，“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其實一輩子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這樣的話有些虛無縹緲了吧？

　　沒關(guān)系，即使這樣，我也愿意。

　　在這熙熙攘攘被時間推著走的日子里，迎來了新年。

　　那夜煙花燃放，他捂住了我的耳朵，擋住那炸裂聲，我閉了閉眼感受這座巷城帶給我的驚喜。

　　鞭炮噼噼啪啪的響了一整個夜晚，很好看，很美。

　　我的家鄉(xiāng)不放煙花，帶給我的只有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和轟鳴聲。

　　但我在這里看到了書中說的“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的盛景。

　　這個地方很好，我很喜歡。

　　然后我在煙花中，把我親手織的圍巾給他戴上了，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果然很襯他。

　　他卻受寵若驚，然后有些青澀的笑了笑。

　　我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用手堵住了他將要說話的嘴，“噓，別出聲，安靜看煙花�！�

　　他望著我，長長的應(yīng)了聲“好——”

　　他就是要說話。

　　然后忍不住的親了親我的嘴角，我笑了。

　　那夜的煙花熱烈又明亮，像他一樣。

　　可好景不長，平南那邊的戰(zhàn)亂開始了。

　　每晚入睡我都能聽到炮聲，和遠方山谷傳來的爆炸聲，我知道，離國民黨叛徒打過來不遠了。

　　這座城市也會像我的家那樣成一片廢墟嗎？

　　還是不要吧，這里很美好，像夢境一樣，別打破他的靜謐好嗎。

　　伴這樣的思緒，我又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打開門，我看見江斷楫站在我的門口。

　　他肩上背著個包袱，表情有些沉重，我心下一緊。

　　他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定對我開口道，“平南那邊打仗了，人數(shù)不夠，政府派了這座城剩下的人去充軍，里面有我的名字�！�

　　我沉默了，心像被絞一樣刺痛。

　　我有些詫異，我什么時候開始也會心痛了？我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了。

　　我皺眉，回他道，“那你也可以不去啊，你三個哥哥不都去了嗎？你不留在家里照顧你的父母了？”

　　“……”
　　“他們都死了�！�
　　“和三哥一樣，也是戰(zhàn)死的�！�

　　啊，我很震驚。

　　甚至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安慰他，該死的嘴笨，怎么偏偏體現(xiàn)在這個時候？

　　他察覺我的神情，朝我笑了笑說，“我這次去是為了保護大家，保護我的家人，還有你�！�

　　“也是去完成我哥哥他們未完成的愿望�！�

　　“我想這次過后，如果我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就安定下來吧，我們就真的會在一起一輩子，然后有個家。”

　　他一個人自顧自的說了很多。

　　我也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他頓了頓，道，“你不是本地的，沒有你的名字，你去不了�！�

　　我怒了，“那么多人又不缺你一個，你一個人去了又能貢獻多大的力量呢？”

　　他卻說，“但如果人人都像我這樣想，人就多了�！�

　　我是真的很憤怒，腦袋有些漲，聲音也不自覺的提高了，“缺你一個不缺，多你一個不多！”

　　他卻平靜道，“不，缺很多人，我不會是那個多的人�！�

　　看著他提起戰(zhàn)爭時的眼神，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迷茫卻又堅定。

　　我讀不懂，也走不進。

　　算了，我不想再爭辯什么，他這個人不要看他表面上溫溫和和，其實內(nèi)心很固執(zhí)，一旦決定了什么，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囑咐了我?guī)兔φ疹櫵母改福沧屛艺疹櫤米约�，等他回來�?br>
　　我哭了，他很無措的幫我擦干眼淚，做著無用的安慰。

　　我生氣的打掉了他的手，然后他又和我說了一些話，我根本沒心情去聽。

　　時間到了，他要走了，我沖上去緊緊的抱住了他。

　　并跟他說，“你一定要回來，我等你，我會在這里等你，你一定要回來�！�

　　他點頭同意了，然后走了。

　　眼漸漸模糊了，淚水打濕了我的視線，我不善言辭，挽留的話我說不出口，只能放任你。

　　可怎料你的背影是那樣決絕扎的我措手不及，分外煎熬，你仿佛是一個劊子手，冷漠的無情，自此，我的世界是一片灰白。

　　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院子里的，他這次前去簡直就是九死一生，他是瘋了吧？

　　我真的，我真的很難過，也開始想他了。

　　怎么還沒握緊彼此的雙手，就已經(jīng)說要走了？

　　經(jīng)過時間的洗滌，我慢慢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接受了他離開我的事實。

　　日子還跟以前一樣過，只是少了些趣味。

　　我沒事便去看看他的父母，去那小坐一會，有時還會留宿。

　　白天我洋裝作若無其事，可是每到晚上我真的很想他。

　　淚水打濕了枕巾，心也很難受，空蕩蕩的。

　　在這日子里，我每天都在等待著他回來，祈求著這戰(zhàn)亂早點結(jié)束。

　　為什么我要出生在這個時代？為什么他要出生在這個時代？為什么我們都要出生在這個時代？

　　這個時代太殘酷了，太平盛世在哪？有沒有世界沒有戰(zhàn)爭？那么我是否就不用等待？

　　我開始有些杞人憂天了。

　　我日日夜夜做夢都會夢到他，夢到他關(guān)切的目光，溫聲的詢問，擔(dān)憂的表情，當(dāng)我想給他一個擁抱，我就醒來了。

　　那仿佛只是一場泡影，打碎了散了。

　　又過了些時日，我感覺我的精神越來越差，精力也越來越低了。

　　怎么回事？不管了。

　　最近我迷上了寫信，幾乎隔幾天寫一封，隔幾天寫一封的。

　　盡管這是些永遠都寄不出去的信封，但我依然樂此不疲的寫著。

　　四月十一日
　　江斷楫，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四月十六日
　　我這里下雨了，你呢？暴雨下了三天都不停歇，我感覺它好像在哭，就像我的心一樣。

　　四月廿十一日
　　我想和你去雪山看看，去海邊看看，去最高的山頂，最遙遠的地方，去世界的盡頭，還有機會嗎？

　　四月廿十八日……

　　信封堆了無數(shù)，熬過了幾個春秋。

　　漸漸的，我住在了你的家里，閉門不出，陪著你的父母，我會把他們當(dāng)我自己的父母一樣。

　　七月廿十六
　　夏天要來了，你的生日要到了，今年回來嗎？

　　七月廿十九
　　江斷楫生辰快樂，你有記得過生日嗎？

　　八月四日
　　今天天氣很好，我躺在院內(nèi)，院外開始有關(guān)于你們的消息了，說是平南那邊打贏了，過不了幾個月就要回來了，是嗎。

　　在這天，我終于收到了江斷楫的來信。

　　一張紙寫的密密麻麻，不過字實在是丑了些，還有很多錯別字。

　　大概就是說這邊戰(zhàn)爭安定，他很快就會回來，讓我別擔(dān)心，好好照顧自己。

　　我轉(zhuǎn)頭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江斷楫父母，兩位老人都很開心。

　　我心想幸好幸好，戰(zhàn)爭贏了，他還活著。

　　我呼了口氣，平復(fù)了一下心情，準備出門先給他買一些衣服，回來等他一起試。

　　又是幾個月，城里被征兵的大大小小都回來了，只有個別戰(zhàn)死的沒回來，家人坐在院門口哭泣和哀嚎。

　　但不過還好，喜悅大于失落。

　　我也甜蜜的等著江斷楫回來。

　　又過了十多天，還是遲遲不見你的人身影，就你一個人沒回來了啊。

　　我有些著急，可心中一個預(yù)想到的答案卻瘋狂的在我腦海中叫囂，我強壓下去那股不安。

　　打算去問問同你作戰(zhàn)的隊友，你為什么還沒有回來。

　　等我一個一個敲開他們的門，他們的表情都很嚴肅，“江斷楫他啊，很可惜，本來都是打算回去了，本來都贏了，這邊打的仗也結(jié)束了，那時他特別開心，抱著我們兄弟幾個一個勁的歡呼，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歡呼個什么勁�！�

　　那個人頓了頓有些憤怒道，“隔天夜里，敵軍耍詐，把營外邊界線那軍帳扔了火藥，給炸了，剛好江斷楫就在這營隊里，叛軍說那里建出去了，我們沒打贏那塊地，不準扎營在那里，又扔了一把火直接給燒了，還說要燒到哪是火自己燒的，不關(guān)他們什么事，當(dāng)時那火可大了，我們靠內(nèi)的半夜驚醒去滅火，光滅火就滅了好久……”

　　我打斷了這個人說的話，轉(zhuǎn)身狼狽的走了。

　　我的眼淚止不住的流，它好像快要決堤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就有你，為什么歲月捉弄的總是我。

　　我?guī)еP纏就要趕到平南去，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不信你會那么輕易就死了。

　　趕到平南又廢了我十多天的時間，那里尸橫遍野，大火燒了留下的灰燼還有些余溫，熱熱的。

　　我現(xiàn)在真的好想見你。

　　我隔著尸體一個一個的翻過來，就想確認這其中有沒有你的臉。

　　為什么這么不公平，為什么大火要帶走我的父母，還要帶走你……

　　我太恨了，我覺得此刻我像一個幽怨的婦人。

　　我是真的恨死了，心中的怨氣和怒氣根本無從發(fā)泄。

　　你騙了我，江斷楫你為什么要騙我？

　　你不是說過，你會回來的嗎？

　　你不是說，會給我一個家嗎？

　　他們在哪里？家在哪？你又在哪里？

　　光是翻完這些尸堆，就花了我好久時間，你在哪？

　　你到底在哪？

　　等等，那條圍巾……

　　我站在那好像走不動了，腿像是被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只有僅剩的理智支撐著我邁步。

　　我顫抖的手去翻開那座尸體，當(dāng)看清臉時，我的心要停止跳動了 。

　　石礫和泥土印在你的半張臉上，皮膚被燒的有些地方褪了皮，身上都有些碳熏的顏色，頭發(fā)也被燒得像狗啃一樣。

　　感覺跟我初見你時大差不差了。

　　為什么我哭不出來了，為什么我的心會如此寧靜，是我太強大了嗎。

　　我伸手貼上你的臉頰，像以前無數(shù)個時日一樣，可你卻是再也不能露出兩顆甜甜的虎牙笑著回應(yīng)我了……

　　我的腦袋現(xiàn)在一團亂麻，我要怎么處理你？把你放在這里嗎？不可能。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把你背回去吧。

　　你有點重，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超出我半個頭了，我?guī)缀跏前胪习氡车陌涯銕Я嘶厝ァ?br>
　　“難受嗎？再忍忍吧，我快帶你回家了�！�

　　盡管你并不能回應(yīng)我，我還是要對你說話。

　　我在夜里悄悄背著你回去了，把你葬在了后山上。

　　當(dāng)我把你放到挖的坑時，一點點的填滿土?xí)r，我終于是忍不住了，我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喉嚨發(fā)痛，眼睛發(fā)腫，我簡直要看不清了。

　　此刻我有多么想躺下去和你一起，但我不能，再等等吧。

　　我把那日給你買的衣服放了進去，好好保暖，天冷了……

　　那夜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去了，很沉很沉的睡了一覺，我感覺我這一睡覺醒不過來了。

　　醒來后我發(fā)燒了，燒退了之后，我感覺我越來越虛弱了。

　　思考能力變得有些差，反應(yīng)有些遲緩，記憶力也不好了。

　　江斷楫我這是怎么了？難道我是病了嗎。

　　我去看了大夫，大夫沒看出什么來，卻給我開藥，讓我付藥錢。

　　哪有那么多錢，沒錢。

　　現(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太差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想還是先靜觀其變吧。

　　又過了好幾天，我照例去了你家，兩位老人好像察覺到了什么，向我問你的情況。

　　我原本想打著哈哈過去的，但我想，該來的總是會來，我瞞不住什么，于是我如實告訴了他們。

　　兩個老人哭成了淚人，看這場面我也有些揪心，我應(yīng)該再瞞住他們一段時日的，是我太意氣用事了，腦子怎么開始不想事了。

　　我?guī)麄內(nèi)チ撕笊侥莻�墓看了看，他們說，真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生了四個孩子，就死了四個孩子，造孽喲。

　　我有些黯然傷神，原來生命可以這么短暫，你才二十一歲啊，老天太不公了，奪取了你的時光。

　　我應(yīng)該更加認真的對待你的江斷楫，我好后悔啊。

　　我總覺得還是失去了些什么，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時日，我還是有些什么沒把握住，我真的好后悔。

　　我本以為歲月漫長，我會有無限的時間，可怎不料，轉(zhuǎn)折就在一朝一夕間。

　　快的我來不及抓住什么，也根本抓不住什么。

　　算了，就這樣吧，我應(yīng)該恨我自己的。

　　你不在的第四個冬天，寒是徹骨的寒，雖然一樣，可是你不在，并不如以前那么溫暖。

　　我感覺這個冬天我熬不住了，我感受著自己身體上的變化。

　　孱弱的身體，緩慢的思維，遲鈍的反應(yīng)，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消瘦的也很迅速，看來我真的是病了。

　　我會時不時的就全身無力起不來，或者在干什么事時突然暈倒。

　　眼亂頭暈也會時不時的找上我。

　　我覺得我應(yīng)該快要死了吧，馬上就可以去陪你了吧。

　　那樣的話，我想跟你葬在一塊。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兩位老人，兩位老人大驚失色，又漸漸濕了眼眶。

　　我心里有些難受，開口安慰了他們，說我是開玩笑的。

　　他們終于是信了，緊緊的握著我的手，手心有些溫?zé)幔覜]放開。

　　但其實并不是，我沒有開玩笑，我認真的。

　　我開始徹夜買醉，再也尋不到片刻的清醒。

　　我試圖用酒精麻痹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令人費力傷神的事情。

　　終于在有一天清晨，我覺察到什么后猛然清醒，想去做些什么，但我的身體已然無力。

　　我發(fā)現(xiàn)我起不來了，我看了看無名指上戴的草戒，費了一些功夫，才終于是把它摘下來握在了手心。

　　然后我閉著眼睛沉沉的睡去了。

　　但我這一睡，好像不如以前無數(shù)個日夜，會再次醒來。

　　我并沒有再醒來，好像是我生的這個病，讓我無法醒來了？

　　那樣也好。

　　江斷楫我來見你了，沒讓你等太久吧。

　　一九四五年冬，我死了。

　　好像和你葬在一塊了？

　　那樣我心滿意足了。

　　很開心，原來死亡并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反而很解脫，讓我有了前所未有過的輕松。

　　我曾以為，我可以強大到獨自面對一切，可是直到失去了你，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雙腿再也邁不開，也知道了我不能沒有你。

　　江斷楫我愛你。

　　我真的好愛你。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