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生日還有幾天，寧寧一個人坐上了去法國的飛機。

　　考的不好，也不愿意去外地上二本，高中男友定了要去新加坡。寧寧就也要出國 。跟家里人說了，到處問了一圈，定下來去最便宜的歐洲。

　　一開始有個老師管德國留學，跟寧寧笑著說起他年輕時吃的香腸和苦。材料還沒準備，老師在出了車禍去世了。在高速幫人拿錄取通知書的路上。

　　寧寧報了法語班，上了一暑假課，去考試，面試，辦簽證，做了甲溝炎手術拔了腳拇指甲，一瘸一拐，拉著半人高一人寬的行李箱，上了飛機。

　　到了巴黎戴高樂機場，爸媽花一百歐提前雇來的留學生把她從海關出口送到了等出租車的點。寧寧開始尬聊國內的娛樂八卦，那人只復讀機一樣來回重申自己六七年沒回去了，幾分鐘車一來，拿著大鈔揚長而去。

　　總之寧寧到了個鳥不拉屎的小城，在郊區(qū)的學生公寓住下了。旁邊阿拉伯移民區(qū)，輕易不敢出門。

　　公寓里住著許多中國人。除了寧寧，沒有一個是要入學旁邊工程師學院的。

　　大家大都上著同一個語言班。其中有好幾個年紀一把來讀研究生的，想不開的。也有借讀書之名來打工的小情侶。但大部分都是跟寧寧一樣高考失利來上大學的：有的已經確定去讀普通大學，有的還在準備考試。大部分沒錢，除了個溫州小老板的兒子，唇紅齒白，比女生還漂亮，一頭金毛，又拽又帥，幾萬的語言班不去，天天窩著打游戲。

　　公寓里還有幾個已經在讀大學的同胞，幾個男生和兩個讀音樂的女生。

　　中國人上課要一起坐車出門，這樣保險不容易出錯出丑出岔子。回來也要一起，然而買菜也要一起，聚著燒飯吃飯還要黏在一起，然后通宵聊天打游戲。

　　寧寧準備著考試，慢慢不怎么加入買菜聚餐大軍，多和幾個女生聊。

　　學生公寓的廚房、廁所、浴室都是公用。來了沒幾天，在廚房做飯時，有個法國大學生總搭訕。這人不帥也不丑，挺高，有禮貌，不太好拒絕完全不說話。寧寧冷淡回了幾次，對方就知難而退了。

　　過了不知道幾天，會彈古箏的女生來八卦，學美聲的女生和那個法國人談上了。

　　自此，女生夜談會里，多了個秀恩愛的。眾人也很愿意聽聽他們的細節(jié)，畢竟都還沒見過和外國人談戀愛的。

　　聽下來：她男友嘴甜，比中國男的有眼色，不大男子主義，干活、拎包、會夸。

　　彈古箏的說：“這人不實在，太精明。你們談得太快了�！�

　　隔天，美聲女生和寧寧說古箏女肯定也喜歡她男友。寧寧就知道自己該閉嘴了，幸虧之前沒說她也被追過。

　　溫州公子有個白富美青梅竹馬，追過來公寓，長得好看，耐不住看每個女的都是敵人。

　　白富美本科在讀，認識的法國人多。據她講，大學里男男女女一伙兒，換著談對象，最后都是朋友，在法國人看來都不是事兒。讓美聲女悠著點，別太信法國人的鬼話。

　　據說，武漢小情侶背地里說，白富美看不得別人成雙成對，自己倒貼都追不上。而溫州小老板當時在場，充耳不聞，不維護朋友，只關心幾點打游戲。

　　幾個老研究生從不八卦年輕人，至少明面上不嚼舌。內銷成了幾對，天天在自己屋里用電飯煲下面條，省錢。寧寧跟他們關系不錯，都不是出國來吃喝玩樂的。

　　寧寧一來就辦了銀行卡，還在等密碼掛號信寄來的功夫，收到一張600歐的賬單，不知哪個缺德的在提款機上取的。明明卡還在她手里，密碼都還在路上，一看就是銀行內部手腳不干凈，欺負外國人。去銀行說不關他們的事，去報警，磕磕巴巴用英語做了一下午筆錄，不調監(jiān)控，也不問詢銀行，打發(fā)寧寧出門了事，說是等著，大半月毫無動靜。寧寧沒辦法，輾轉通過中國人找到了另一個中國人，一在建筑學院讀書的女孩，法語流利，帶著她去跑銀行談判。

　　后來當然一分錢沒要回來，監(jiān)控也沒看見，但這女孩有貓，自己租了個學校附近的房子，一個人住，說這學校天天做模型，出去旅游，好玩的很。

　　寧寧正備考預科，數理化復習到仿佛重回高考，高等數學也云里霧里地自學著，正是沒底又抵觸的時候，一聽，馬上報名，成績單翻譯件加語言老師的推薦信，去巴黎考了更高的語言合格證，學校面試就錄取了。語言老師為什么這么給力呢，幾萬的語言培訓不是白交錢的：幾個老師，一個副市長，一個兒子是中國家樂福的小領導。都是有錢有閑上了年紀的不普通人。幾個老師還都很好心，銀行那事也幫她出過主意，聽她哭過。

　　快放暑假前，寧寧去建筑學院辦入學手續(xù)，遇到個長的像道觀道長的中國人出來，主要胡子像。那人一見面就特熱情，攔下來寧寧，一口一個“我老婆”怎么怎么。寧寧莫名其妙聽了半天，這人今年讀研畢業(yè)，老婆明年入學大一，大概率跟寧寧同學，千叮萬囑托，要寧寧務必照應他老婆。

　　后來班里確實唯三個中國人。有個男的，也不是應屆，打工好幾年了，從巴黎來的，說小地方學校好畢業(yè)。人不壞，但長的不像好人，很符合歐美丑化清朝人的那些尖嘴猴腮的小漫畫。大約家里不支持，全靠自己掙錢，也摳門。買一張輕軌票能用一年，看見查票的才打卡。對人很好，但一年級以后退學了，也不是成績不好，大概累著了，不能同時打太多工。一個年級百來號人，法國人也退學了大半。有覺得不感興趣的，有熬不住的，反正總有退路：有去超市收銀的，有去當模特的，有去讀人力資源管理的，有去美院的，有去當前臺秘書的，有去當修女的。

　　總之后來剩下了寧寧和道長老婆倆唯二中國人。

　　寧寧每周和媽媽煲電話粥。當年還沒微信，買中國電話卡打，不然國際話費不得了。和她媽說起道長老婆，為方便就代號為“孩子他媽”，因為她27了，有個兩歲的兒子。

　　聽“孩子他媽”自己說，她高中畢業(yè)去新加坡打工，在流水線上干活，周末穿拖鞋出來shopping，爽的不得了。在□□上認識了大學在讀的老公，異地網戀，老公一畢業(yè)就求婚，含淚答應回國后，老公的媽不同意，她老公下跪發(fā)誓非她不娶，火速結婚。然后她老公來法國公派讀研，她陪讀，陪著陪著生了個孩子，生完覺得自己也想讀，將來好幫老公干一番事業(yè)，做個懂他的知己。于是高齡入學，老公孩子回國。

　　當然法國人看不太出亞洲人的年齡，都以為孩子他媽也十八歲。

　　大一寧寧搬出了剛來的那個學生公寓。因為離工程師學校兩步路，離建筑學院轉兩班巴士加輕軌。

　　搬出來前，美聲女要跳樓。因為不接受被法國男友分手。

　　她坐在窗口哭，要跳，一聲聲痛斥男友花心濫情不忠不義、不是東西。樓下都是中國人在圍，屋里都是中國女生在聽在勸。法國男友不露面不發(fā)聲，有人去敲他門，他只說成年人的事，出事找警察。

　　不記得她怎么從窗臺上被勸下來的。只聽說后來她不�？焖贀Q男友，都是法國人，也沒從這個公寓搬出去，和前男友抬頭不見低頭見。中國男的說她破罐子破摔，跟誰都行。寧寧和她聊過，聽出她有拿自己人生報復前男友的意思。除了說她傻，不知道怎么勸。

　　那幾個老研究生也搬走了，一年時間，投了幾個學校都被拒了，據說最后去了科西嘉島，總要讀一個文憑出來才能回家�？梢蕴焯斐話烀娴暮萑恕�

　　寧寧和“孩子他媽”兩人，難兄難弟，在學校讀的很苦，主要語言跟不上。外語，大多一門學科就是一門新的語言，葡萄葡萄干葡萄酒，毫不相干，專業(yè)詞匯聽到撓頭想死，法國人也大多沒聽過。當年沒科技加持，課上硬聽，硬記，課后死皮賴臉和同學挨個借筆記復印，回家啃到凌晨，常常傻眼，法國同學也沒記下來、沒聽懂、一頓瞎寫。而且法國大學沒課本教材。老師拿個幻燈片巴拉巴拉一頓講幾小時。

　　所以孩子媽常和寧寧一起學習：寫作業(yè)，湊報告，做模型，畫圖，復習。孩子媽常常學到一半崩潰大哭，和家里□□，要看孩子。她老公如果在，就會在視頻里勸她：不然別讀了，回來吧，孩子需要媽。

　　大一暑假回來，孩子他媽跟寧寧說她老公在大學當老師，教建筑系，找到了紅顏知己，和學生搞一起了。年輕女學生去他們的婚房，故意留下了內衣香水。

　　寧寧當年小，沒見過世面，一整個震驚呆住。想起道長一年前在校門口攔住她時，一口一個“我老婆”的樣子。想起“孩子他媽”說的她老公下跪磕頭非她不娶。

　　孩子他媽說，她也去找了高中的初戀。據說是個大帥哥，當年她只是個備胎，被招之則來，揮之則去，來回好一陣折磨，從未被認真對待。她發(fā)現初戀結婚了，和一個三十出頭很顯老的女的結婚了。初戀為了和這個女的結婚，和家人決裂，離家出走。生了個有聽障的娃�，F在感情破裂。老婆出軌不管娃。

　　孩子他媽開始了和初戀的異地網戀，時常視頻。把初戀的結婚照新娘P圖成了自己。對老公和學生的事，毫無漣漪，當八卦說給寧寧聽。還一心要學手語，準備照顧初戀可憐的娃。

　　大二暑假回來，“孩子他媽”說和初戀開車約會了，不中用，人也不帥了，變了個人，頹里頹氣的，熱情迅速褪去。

　　“孩子他媽”自此安安心心讀書，大三本科畢業(yè)，回去找了個設計院上班，下班去酒吧蹦迪。前途無量，當然那是2009年。

　　寧寧當年看著各種國人抓馬劇情，聽著法國人怎樣怎樣亂來的預告，做足了心理準備。

　　后來發(fā)現，建筑學院里的法國人大都挺單純，一入學就有對象的，大多高中就談著了，也大多一畢業(yè)就結婚了。沒見著幾個花心復雜的。

　　法國閨蜜同學因為去了德國交換研究生，和高中男友吹了，在德國談了個意大利同學，交換結束分了，工作后和同事在一起了，合約不結婚，買房生孩子。

　　寧寧這行大多同行內銷。

　　她自己也和一同學看對了眼。沒辦法，學校確實游學很多，大三一年組隊干活日日夜夜一起的戰(zhàn)友情，也沒時間接觸外面，熬夜得快猝死了，所以日久看順眼了好幾對。

　　研究生時，玩的好的朋友有的選城規(guī)，有的選景觀，有個選古建，分散了好多。

　　畢業(yè)幾年，寧寧結婚了。

　　十幾年下來，風平浪靜。生活中不怎么見到同胞了，舉目都是法國人，但也沒遠離八卦。

　　老公哥哥的發(fā)小有了兒子，一起吃飯的時候拿出錢包的照片，大老爺們痛哭起來，說是老婆和人跑了，天天帶孩子，累的，吃了加糖的番茄炒蛋就好了，問這是怎么燒的這么好吃的。

　　盧森堡上班的女同事，三十不到，老公五十多，工作遇到的真愛美談，說是遇見后火速和前妻離婚再結婚，孩子剛幼兒園。前一天，女同事說，接孩子回家路上，孩子一直唱歌，爆可愛，幼兒園畢業(yè)表演要保密的曲目都給知道了。后一天，和辦公室另一個五十多男同事被老板撞到偷情，兩人火速各自離婚，都不要孩子。男同事剛和妻子過完二十幾周年結婚紀念日，兩個孩子大學了。女同事前夫與前妻的孩子也大學了。

　　項目遇到的夫妻，女的離異帶三娃，三娃有兩個爸，和現任老公育有第四個孩子。兩人辛辛苦苦修了房子，辦了個農業(yè)培訓班，男的和女學員在一起了，讓妻子帶四個孩子離開，要養(yǎng)女學員的孩子。

　　寧寧還沒四十，應該還能看個好多年八卦。只要沒死，就有無限可能�，F在雖然可以在線吃瓜，但總不一樣的。

　　那個坐在窗臺上哭花了眼線的女孩，那個一口一個“我老婆”的道長，那個崩潰大哭的孩子媽，那個錢包照片撕了老婆的漢子，那個在后座呀呀唱歌給媽媽聽要表揚但隔天就會被拋棄的小朋友...

　　有些畫面，在腦子里占著位，一遇到點類似的事，就容易跳出來，就忍不住有很多感慨，也只能嘆一聲氣，想想，幸好我還沒遇到，就算了。

　　誰又不是別人嘴里的瓜呢，那個女的，那個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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