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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您
“先生,你看,柳樹抽芽了!
我站在河邊,一旁是才吐新綠的柳,像是盈了一小團一小團的青煙在枝上,撫在我臉上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不像先生,那滴淚砸在我身上,重得我到現(xiàn)在都在疼。
今年春天走得太慢,來得太晚了,庭前階上的雪前幾天才化去,去年早早來的鶯兒約莫要更暖和些才能見蹤影。
鶯兒怕冷,和先生一樣,總得暖烘烘了再出現(xiàn),見不得冷雪涼風。
所以這些時日,我沒能聽到鶯鳴,只能聽聽那些徒弟的咿咿呀呀。
不過我想問,先生那時聽得也是這般嘔啞嘲哳嗎?
也太折磨人了。
我想著,輕輕笑起來。
先生初與我相見時,便說我嗓子好,適合演旦角,第一場便讓我扮了祝英臺。可先生看錯了,我是男兒身。
她是女扮男裝,我是男扮女裝,竟都天衣無縫,直到戲幕落,先生才知曉。
先生就像那梁山伯,確實聰明,也確實笨拙。
那株我們親手植下的柳已經(jīng)長高許多了,先生也看見過的。這些年它的青綠越發(fā)如煙如霧,我真怕,怕哪一天它就真的像煙像霧,風一吹,散開了,無影無蹤。
像先生一樣。
我折下一條柳枝,圈在手腕上。像先生贈我的青玉手鐲。
我扮的祝英臺太好,先生聽著臺下掌聲如雷、叫好成片,看著我眉眼柔情、舉止溫婉,便讓我次次扮她,先生扮梁山伯。
這青玉鐲子還是先生因此獎我的。
祝英臺最后挑明了身份,梁山伯這才知曉真相。先生比他聰明多了,縱使我只字未提,縱使他人皆道我扮相真假難辨,先生也看出來了,我是真的、真的心悅于先生。
那幾日可真難熬,先生只指點我戲路,旁的皆不與我多說,又將我推與別的梁山伯。我可真真難過。
好在這樣的傷心并沒有存在多久,與他人同臺出演后,先生又來找我了。
先生答應了。
我們又是梁山伯與祝英臺了。當時好些,如今沒差。
先生莫怪我負你,不肯化蝶去,只是先生心愿未了,我也難闔雙眼。
祝英臺以男兒身求學,未及功成名就便被許配出去,夢死幼芽。我則不然,我以女兒身唱戲,世人皆道是金嗓子,戲腔在云山江水悠揚,已是傳向遠方。
不過我嗓子不比當年了,先生猜猜為何?
“先生,煙槍與您!蓖降芩蛠砹宋业臒煒,上面綁了截玉柳枝,是我專門找人做的。
徒弟雖唱得不好聽,但活干得不錯,煙斗里已放好了煙絲,我拿過點上便吮了一口。
吞云吐霧,散開在我眼前。
還記得先生那時喚錯我名,叫我“煙鬼”。如今我可真成了煙鬼,先生功不可沒。
“先生又在想梁先生了!
“你說先生今日還會喝酒嗎?”
“肯定喝,先生回回春天都得來幾杯,要是梁先生在,先生定不敢如此!
“先生也怕師父呀?”
徒弟們躲在門后談論起我來了,就像當年那些人在背后談論我們一樣。
我那時怕先生嗎?
我笑笑,好像不怎么怕。先生從來沒向我發(fā)過脾氣,連一個責怪的眼神都未曾有過,即便是那段難熬的日子。
不過他們應是說對了的,若是先生還在,煙與酒我都是敬而遠之的,是不敢沾不敢碰的。
但也不是因為怕先生。
可先生看見我這樣,不生氣嗎?為什么不來訓我,奪我手里煙酒?
我緩緩吐出一口煙,是白色的,帶點青,風一吹就散了,散了也還繞在我身旁。希望先生也是。
今天日頭還早,我給先生唱一段吧。我祈求先生原諒我,嗓子變啞了些,聲音不好聽了。
“先生又唱了!”
“那當然,先生哪年春天沒唱過?”
“先生嗓子這樣好,怎么平日里不見他唱起?”
先生,云山疊疊,江水茫茫,我再扮不了祝英臺。先生且抬頭,看一看那落淚觀音可否?
“才相逢……”
先生去別處交流戲作,我與先生分別數(shù)月,憂慮難耐,寂寞難熬。我等不及,尋了車去見先生。
天可憐見,我在路上遇到了先生。
先生還是那樣溫和,見我亂跑出來也不責備,給我披了件衣裳擋著濕霧,進了城。
“……又離分!
進城只為我歇息,不過因我難得鬧一次,先生帶我在城中玩了一日,兩日后才又啟程。
現(xiàn)在想想,若是我一如往日,是不是就不會湊巧遇到山賊?
先生也瘦弱,為什么要擋在我面前?先生那時又不聰明了,山賊數(shù)十人,哪是先生一人擋得過來的?
幸好后來有俠士經(jīng)過,我逃過一劫,先生救下了我。
我沒能救下先生。
“流淚眼觀流淚眼……”
我第一次見著先生哭,是在我懷里。
先生氣息奄奄,要我俯下身來。我聽話,俯了身。
“莫哭莫哭,哭壞嗓子怎好?”先生真是,這些時候也不忘我前程。
先生那般模樣,我若是哭壞嗓子,能換回先生,那倒好了。
我沒說,只是掉眼淚。先生知道了定是要生氣的。
只是先生怎也落了淚?偏偏在吻我的時候,眼淚砸在我身上,好疼。真是好疼。
“斷腸人送斷腸人……”
先生好狠心,頭一次責怪便做這樣狠的事。
閉上眼,竟是再也不看我了。
“巫山鎖愁云……”
我入梨園十載,還從未那樣傷心過,好似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了。包括對先生的愛。我對此很抱歉,先生莫要生氣。
他們都在哭,我沒哭。
先生的葬禮我沒去。
我躲起來了。
“寒風瑟瑟……落葉紛紛……”
那天我記得是個春天里的日子,但很奇怪,不暖和,不漂亮,似乎也不開心。
先生與我的那株柳樹還莫名落了葉,那分明是新葉,為何會落下來?
倒像是它在替我哭。
“行人路上欲斷魂……”
我聽聞人死后是要過奈何橋的,先生應是走的最上層,可能看見忘川彼岸如紅袍?
且當作是徒弟吧,徒弟著嫁衣送先生,看一眼便飲盡孟婆湯吧。
莫要等我。
我突然咳了聲,唱不下去了。請先生勿怪,近年我身子不好,吹風不得。不過能早些見先生,也是件好事。
“先生。”徒弟拿來我的厚外套,穿上確實不怎么冷了。
今年春天來得遲,處處雪才消,是更冷了些。我站在這里一會兒便凍冰了手,旁邊那剛抽芽的柳倒是精神,和著風搖曳。
“先生,該進去了!
我呆的時間太長了,徒弟在催我了。
又一口煙吐出,我收了煙槍。
這些話我總和先生說,先生也該聽膩了。
所以……
“先生,春天又到了,你何時才能歸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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