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白易云默默數(shù)著腳下一步一步踩過的臺階，抬頭看遠處一點一點闖進視線的茅屋。
　　蔓延著青苔的石階，被一場細雨打磨得愈見光滑，白易云小心地踩著步子，目光不經(jīng)意瞥到角落里暗生出的一只菌菇，黑黢黢濕漉漉的，在卯時冷寂的青霧中，泛出斑駁粘膩的光色，像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淡淡的油，顯得沉悶而潦倒，他留神瞧了會，覺得微微有些暈眩，遂搖了搖頭，繼續(xù)往前。
　　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踏過最后一級階梯，沿著青草凄迷的小路望去，一處伶仃的茅屋落在暗灰空曠的天幕下，浸染了朦朦迷霧，像倒映在水中搖曳的影像，隨著波紋微微晃動，隱約變幻，仿佛伸手觸碰，便會輕易破碎的淺夢。
　　空落落的。白易云覺得。
　　他又緊了緊手中拎著的酒壇。向著那虛無般的景象邁出腳步。
　　直到，看清那屋子的主人，立在門前，清減如寒竹的身影。
　　青衫磊落的男子，握著書，指節(jié)清晰。倚在門欄，望著遠處那雪片般的衣角跌宕翻飛，漸漸清晰，最后悠悠然然地嘆息一聲，落在自己的腳邊。
　　“我?guī)Я司苼��！卑滓自平?jīng)過男子的身旁，眼里掠過笑意，不甚分明。
　　青衫人會了他的意，轉(zhuǎn)身跟著他進屋，坐到柳木桌旁，放下書卷。
　　白易云取來兩只碗，拍開酒壇的封泥，倒?jié)M。
　　“干！”他將一只碗推到對面，自己端起另一碗，一飲而盡
　　低頭，卻看見青衫人依舊靜坐，既不喝酒也不說話，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眉梢輕揚，嘴角淺翹，微卷的發(fā)梢沾染了晨霧，點綴上一點一點晶瑩的露珠，透出月華般玲瓏的氤氳。
　　“白易云，你醉了�！彼p聲地說。
　　白易云看著他溫潤如玉的面龐，清輝中笑得狡黠而莫測，如同在夜間窺見了一朵白色優(yōu)曇盛綻開來，暗雅的氣息，透著不知名的魅惑，望久了，覺得呼吸都有點不暢。
　　好像是，真的醉了。
　　“白易云�！鼻嗌廊似鹕�，走到近前，執(zhí)起他的手腕。
　　他的手心很涼，肌膚相貼的剎那，白易云覺到了輕輕涼涼的寂寞，像一片清冷的冰花，飄落在腕間，纏綿饒指，片刻便融化在自己溫熱的心口，滲入肌膚，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青衫人英俊的面龐漸漸靠近，微濕的發(fā)梢打著卷柔柔落入自己的頸間，癢癢的撩人心弦，像清香的白棉，綿軟得令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進去，沉在里面。
　　“文清凡……”白易云伸出手，將他環(huán)進身體。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番云雨過后，白易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寒竹的背影在風中展開身體，發(fā)出寂寞的聲音，絲絲湮沒入流波的月影，模糊不明，恍惚遙遠而空靈地一遍一遍回蕩著：“醒醒……醒醒……”
　　醒醒……可他怎么愿意醒來呢，懷里，還依稀存留耳鬢廝磨的余溫，像一朵孤潔的云纏綿貼身的繾綣，不自覺地伸手，想要攬得更近一些，更緊一些。
　　可是誰能抓得住云。
　　本就是擦身而過，必然會決絕告別。
　　白易云懷中一空，猛的驚坐而起。寂靜的屋子，只他一人而已，哪里有青衫人一點影蹤。
　　他一陣恍神，呆坐在榻旁盯著眼前空蕩蕩的柳木桌，詭異的平靜。
　　青苔的石階、黢黑的菌菇、封泥的酒壇、鬼魅的青衫人……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忽然瘋了一般沖出屋外。
　　——青天、白日、寸草春暉。
　　他在天幕下奔跑，用盡全力地尋找那孤云一樣的身影，直到精疲力盡，直到他確信自己是盲了，是再也看不見他的了。
　　腳下，青色的石階轟然塌陷，塵土飛揚中，決裂地剝離出萬丈青云，絕壁斷崖。
　　“文清凡——文清凡——”他站在崖頂，絕望地喊叫，聲音被狂風撕扯碎裂，像砂一樣簌簌飛落。

　　“喂！你發(fā)什么瘋呢！”
　　感覺到身體被人猛地一推，白易云陡然醒了。
　　睜眼，文清凡正坐在床邊，扣著藍色襯衫襟前的紐扣：“你總算醒了。一晚上翻來覆去的抽什么風，攪的我都沒法睡�！彼乘谎�，起身取下衣架上黑色的風衣，“我趕時間，牛奶面包給你弄好了，都在桌上�！�
　　“你等等。”白易云支起胳膊，叫住他。語氣里滿是依戀。
　　文清凡走到門口的腳步頓了頓，到底還是妥協(xié)地坐了回來。
　　“我晚上夢到你了�！彼兆∷氖�，“夢里，你的手很涼很涼，刺的我心疼�！�
　　“你晚上又蹬被子了。”文清凡白他一眼。
　　“你聽我說完嘛�！卑滓自茖⒛侨擞掷稽c，“我夢到我們在一個茅草屋里，我?guī)Я司迫タ茨�，你穿了一身青色的衣服。�?br>　　“等等！”文清凡眉峰一跳，取出播放機里的碟片，“你昨天晚上看<逆水寒>看到幾點？”
　　“啊……這個……”白易云撓了撓頭，“我不記得了，大概看著看著睡著的�！�
　　“是么。”文清凡調(diào)整了坐姿，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盯得白易云覺得自己臉上快開出一朵大紅花來。
　　“好了，我以后不會了�！彼位嗡母觳玻樕蠏炱鹫信剖降拿髁列θ�，“可是我那個夢，跟電視劇不一樣誒。夢里，我們喝完酒，明明是一起睡覺的，可是醒來以后，你就不見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都不知道，急的我呀�！�
　　“是么�！蔽那宸惨琅f面無表情。
　　“是啊�！彼餍宰饋恚话压可夏侨说难�，“你答應我，永遠不要一聲不響地走掉。即使真的要離開，也記得和我說一聲再見。好么。”
　　一陣沉默，白易云幾乎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撲通撲通數(shù)著節(jié)拍。
　　“我真的要遲到了�！庇质潜灰话淹崎_。白易云無奈地搖了搖頭。
　　“出門的時候記得帶鑰匙�！彼性诖差^，聽到文清凡關(guān)門的聲音。咔的一聲，人走了，寂寞來了。

　　【那天的風很冷，慘淡的陽光在頭頂驀地炸開，頃刻間靈魂被震得四分五裂。文清凡的心，便在那一刻死了�！�
　　白易云咬一口面包，在鍵盤上敲下這些字。他寫小說向來喜歡帶入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要讓文清凡看到這些，不知又要受多少眼刀眉劍，他想到這，不由噗地笑出聲來。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他推開白易云的房門，走進去，翻找出的第一張錄音帶，第一個聲音，便是這句。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彼�記得與他的第一次見面，自己眼帶譏誚說出的，也是這句。
　　“警察，一路走好�！卑岛诘姆块g里，文清凡靜靜地坐在床邊，這張白易云睡過的床，至今甚至還保留著他身體的印記，讓他的死亡看上去，那樣的不可置信。
　　那一夜，文清凡不斷重放著二十二盒錄音帶里的內(nèi)容。仿佛自己一生鮮活的印證，就在那二十二盒錄音帶里，只有不停不停地循環(huán)往復，他的呼吸才能維持，他的心跳才能延續(xù)。二十二天，今天是第二十三天。白易云，你答應過我，第二十三天，要陪我去看深水灣的日出。既然你毀約在先，也休怪我不信守承諾�！�
　　白易云忽然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抬頭愣了一愣。
　　為什么是二十二天？他琢磨一番沒有結(jié)果，干脆撂下電腦，起身走到陽臺伸了伸懶腰。
　　陽臺臨著馬路，隔窗，就能看見香港街道一大早蟻群般的車水馬龍，交織在一起繁雜局促，人頭攢動，虛晃得像深秋里隨風嗖忽橫掃過的落葉，匆忙得盲目而有些……可悲。
　　他低頭看看手表，文清凡這個時候應該到辦公室了。又到了早班電話時刻。他記得，自從同居以后，并沒有誰刻意提起過，只是從第一次他看著文清凡關(guān)門離去，耐不住空落落的心情，數(shù)著時間計算那人上班的路程，然后迫不及待地，在他踏進辦公室時打出第一通早安電話，他記得那時隔著電話，都能感覺到文清凡語氣里掩飾不住的驚喜。于是那之后，早班電話就成了彼此的默契，誰也不會提及，誰也不會忘記。
　　白易云溜達到床頭，拿起電話。
　　嘟——嘟——嘟……
　　怎么會沒有人接？他又看了看時間，沒理由一個多鐘頭了還沒到啊。
　　正在遲疑間，忽然聽到手機響了。
　　“喂，白易云先生么。這里是警察交通部，請問你是否認識一位叫文清凡的先生？”
　　“是�！卑滓自埔幌伦佑X得心跳的厲害。
　　“哦，是這樣。顧先生他在深水灣附近出了車禍，被證實當場死亡。我們在他身上找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麻煩你到警署確認一下尸體�！�
　　咯噔一下，心里好象有根弦斷了。痛，卻沒有聲音
　　“戚先生�！�
　　“戚先生？”
　　“戚先生你在聽么？”
　　……
　　白易云平靜地坐回電腦桌前，伸手端起那杯已經(jīng)冰冷的牛奶，慢慢的，慢慢的，將它喝下，喝得一滴不剩，然后一點一點，回味著嘴里苦澀的腥氣。
　　【第二十三天，文清凡沒有去深水碼頭看日出。他收拾起所有的錄音帶，帶到警署，交給了重案組。然后，如約去見了醫(yī)生。
　　“顧先生，你想清楚了么，黑色素腦瘤手術(shù)切除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左右，有可能你躺上手術(shù)臺，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想的很清楚了�！蔽那宸蔡痤^，笑容像水里的萍，無根，帶著茫然，幽幽地漂泊著，似乎漂泊，不過是為了等待沉沒的那一天。
　　后來……
　　后來……
　　沒有后來。
　　這，就是故事的終點�！�
　　白易云合上電腦，打開門，走出去。片刻，又走回來，拿起茶幾上的鑰匙。再走出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他停下，轉(zhuǎn)頭望著自己身后的樓梯，想起，文清凡不止一次跟他抱怨這臺階的數(shù)目，二二，多傻的數(shù)字。
　　他每次都會笑他強迫癥，杞人憂天。
　　原來，之所以是二十二天，是這個出處。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也可以確定，門口的樓梯，只有二十二級，沒有第二十三級。
　　怎么會數(shù)出二十三來。
　　他閉上眼睛�；叵肫鹨粋�半小時以前，自己抱住文清凡，在他耳邊輕聲央求：“答應我，永遠不要一聲不響地走掉。即使真的要離開，也記得和我說一聲再見。好么�！�
　　文清凡……文清凡……文清凡……
　　他感覺到頭顱里撕肉裂骨的疼痛，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像古墓里年久失色的壁畫，扭曲斷裂，陰測測地灌進森森冷風，刮噬得千瘡百孔，凄厲地哀號著卻逃不過被狂沙塵封的宿命。
　　是宿命，還是魔咒。

　　鈴鈴鈴……
　　白易云睜開眼睛。床頭電子鬧鐘殷紅的數(shù)字刺得眼睛生疼。他抬手揉一揉，才發(fā)現(xiàn)枕頭上又濕了一片。
　　苦笑一聲，他起身給自己沖一杯咖啡。自從文清凡不在了，他就再也不敢喝牛奶，每次看到，都會忍不住心痛。那種痛，仿佛身體從內(nèi)被劈開兩半，余生再也不會有愈合完整的機會。
　　今天是清明節(jié)，也是文清凡離開的第二十三天。
　　他咧了咧干裂的嘴角，不知道這種巧合該怎么定義。
　　文清凡被診斷出末期腦癌的時候，醫(yī)生說他剩下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果然，他只活了二十三天。
　　白易云記得第二十二天夜里，文清凡忽然精神很好，把他推醒了，自己靠著床頭坐起身來，跟他講述自己的夢。
　　“夢里，我在一間茅草屋前等你，看見你從遙遠的天光里漸漸走近，穿著一身白衣，素凈得像一片雪花。你說請我喝酒，可是我們沒有喝酒�！蔽那宸舱f到這里，干涸的眼中蔓起流光似水，顯出明媚清朗的神采，好象一棵枯枝突然開花，看得白易云心一顫�！拔覀儧]有喝酒。我拉著你的手，你的手很溫暖，像吸盡陽光的白棉花，軟軟的讓我很想靠近�！�
　　“后來呢。”白易云溫柔地握住他冰涼的手，輕聲地問。
　　“后來……”文清凡皺眉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沒關(guān)系。不記得就不要想了�！彼斐鍪�，替他撫開額前掉落的碎發(fā)。
　　“好，不想�！蔽那宸财v的笑了笑，“我覺得有點累，先睡一會。等天亮了，記得叫醒我，我今天很想看日出�！�
　　“好�！卑滓自品鲋上拢那宸餐回５逆i骨隔著衣服都咯得他手掌生疼，直疼到心尖，劃出一道幽暗深刻的傷口。
　　天亮的時候，文清凡沒有醒來。

　　深秋了，大片的法國梧桐從枝椏上飄落。天高云淡，很是蕭索。
　　白易云站在文清凡墓前，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然后擺放在墓碑一角，又盯著出了會神。
　　“記不記得以前你總是喜歡和我抽同一根煙�！彼匝宰哉Z著，“其實……”
　　“其實……”他低頭，眉間神經(jīng)質(zhì)地跳了一下。
　　“其實……我真的很想你。”
　　他不自覺地捂住心口，嘆息一聲，坐下來，把頭靠在墓碑前。
　　“知道我為什么選深水灣附近的這片墓地么。小的時候，我聽爺爺說過，說這里有一段歷史很久的石階，叫狐貍階梯。階梯一共有二十二階。可是，只要你的心夠誠，認真地一步一步地去數(shù)，原本二十二階的樓梯會變成二十三階，這時，如果在樓梯處許愿，狐貍將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卑滓自仆彰５奶祀H微微笑著。
　　“你猜，我許了什么愿望？”
　　……

　　“白易云�？炱饋砹�。演出要遲到了！”
　　白易云從沙發(fā)里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面前，文清凡穿著黑色的燕尾服，站在落地鏡前，還在不停比劃著手里的指揮棒。柔和的光線里，整個人顯得沉靜而優(yōu)雅。
　　“好了�！彼哌^去，從后面攬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干什么呢。”文清凡愣了一下，看著鏡子里白易云奇怪的舉止，聳了聳肩，“別膩歪了，快點下去開車。這場演出對我多重要你知道么�！�
　　“我知道�！卑滓自埔琅f埋著頭不愿意動，發(fā)出的聲音悶悶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聽的人顯然有些意外：“說說看呢�！�
　　抬起頭，白易云扯開嘴角，笑容被橘色的燈光打上縱深的陰影，恍惚沉靜地有些憂傷：
　　“比生命重要�！�
　　他像是吞下了一顆一顆的鋼珠，冰冷堅硬，打的牙齒生疼。
　　“干嘛說的那么咬牙切齒的�！蔽那宸舶姿谎�，“指揮棒的醋你都吃，無聊的你�！�
　　“我去開車�！彼钗豢跉猓砷_環(huán)著文清凡的雙手，轉(zhuǎn)身走出門去，片刻，又走回來，“鑰匙。”他拿起茶幾上的小物件，舉到文清凡眼前晃了晃，像是故意得瑟地等待一個褒獎。
　　“行了，知道你長記性了�！蔽那宸残α诵Γ龀鲭S時準備動手攆人的姿勢。

　　大街上，霓虹閃耀，很多車和人，川流不息。白易云坐在駕駛座上，望著窗外斑斕的夜景，急速地撞進眼中，飛掠而過，又被遠遠地拋向身后，想起一首歌里唱的：“這座城是片繁華沙漠，只適合盛開妖艷霓虹。北上的人們到處走，打聽幸福的下落�！�
　　幸福，對于此刻的他來說，已經(jīng)遙遠地只剩那一點影像，像落水洇暈的畫片，面容都模糊了，只剩下彩線描成的外框。
　　可是。他忽然露出一個凄冷鬼魅的笑容，至少，對文清凡的記憶，永遠都不會褪色。
　　他開始在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
　　一、二、三、四、五……十三、十四、十五……
　　二十、
　　二十一、
　　二十二。
　　“小心！”
　　碰——
　　一聲巨響。
　　白易云看到副駕駛座上，文清凡的臉被橫沖而來的摩托車輪砸得扭曲變形，他頭上飛濺出的鮮血，像鋪天蓋地的洪水，沾滿了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手。滾燙的，像燒開的油，將他整個燙穿，千瘡百孔。
　　“沒有關(guān)系的�！卑滓自破届o地將他抱進懷里，冷冷地擠出一個笑容，笑容像在堅硬的墻壁上強行扒開的洞穴，生吞吞地將時光湮沒，剝離出一根一根如刺扎骨的回憶，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
　　只有永生永世永無止境煉獄的循環(huán)。
　　“很快，我們會再見面。”
　　“很快……”

　　文清凡，你知不知道。
　　我為我們，許了一個怎樣的愿望。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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