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斯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洛里安站在雨里沖他微笑，翠藍(lán)的眸子仍然潔凈，像林間小湖映出的陽光一樣美好，卻帶了些虛幻的朦朧，顯得有點不真實。

　　他看著那個人，不由放松的瞇起了眼，想將眼睛里蓄著的水汽溶去，見的更清楚一些。

　　可是再睜眼，只見陳舊的木屋，再沒有什么人影。

　　洛里安已經(jīng)死了十年了。

　　埃利斯沉默的注視了一會屋內(nèi)，像是在等著什么事情的發(fā)生，又或者只是自欺欺人的舉措。

　　但不多久，他便從沙發(fā)上起身，隨手將膝上的書擱在桌邊。

　　抬眼望向時鐘，指針沉悶的一下一下朝四點移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輕蹙起眉，埃利斯偏頭掃了眼窗子，就心下了然。不過他自從洛里安走后，便不怎么注意作息了。

　　窗外漆黑一片，透不出一絲亮色，襯的屋內(nèi)的燈格外刺眼。他生理性的閉了下眼，卻又極快的睜開。

　　他"嘖"了聲，顯出幾分對這個動作的厭惡，但很快壓下去。左手下意識摸了摸眼睛，又放下。

　　慢慢移開目光，視線卻無意識觸及到一個被轉(zhuǎn)向背面的相框，埃利斯身形一頓，而后神色平靜的收回視線。

　　他轉(zhuǎn)去院里采了捧鳶尾花，又換了身黑西服便出門了。

　　只是出門前，埃利斯又看向那個相框，猶豫后還是將它翻回正面。

　　是一張合照，兩個小男孩親昵的站在一起，手互相牽著對方。

　　而其中一個就有著翠藍(lán)色的眼睛。

　　…

　　洛里安是在訂婚不久后死的。

　　死因，只是一場普通的意外，可正是因為這樣意料之外，導(dǎo)致了他連葬禮都來不及辦，只匆匆被神殿宣告了生命的終結(jié)。

　　那天，宣告單在埃利斯手中被雨水打濕，一行行白字與紅字化開交織在一起變得模糊不清。

　　他沒有看，也沒有哭。

　　只是揉皺了那張單子，臉上那股肆意張揚的少年勁歸為靜默。

　　只是頗有些茫然的望著天空很久。

　　最后卻低聲笑了一下，喃喃道。

　　“你聽得見嗎？里安…我先守著寡，別擔(dān)心，你一定會回來的。我還要為眼睛的事向你道歉�！�

　　他說著平常的話語，用著閑聊時的語氣。

　　世人都道從此生死便是天與地兩重世，這是命。

　　可埃利斯偏不。

　　他要破開這道枷鎖，將還沒成為丈夫的愛人拉回來。

　　洛里安曾說要和他一輩子在一起。

　　他覺得一輩子太短，他想要生死共命，生生世世。

　　…

　　后來他們的事在全城傳開，成為了口口相傳的談資。人們議論著這件事，但也無非是貶低揣測或廉價的嘆惋。

　　說洛里安前途無量卻死了，沒辦法借助埃利斯的家世來幫扶家業(yè)，還白白捐出了一雙眼睛十分可惜。

　　說埃利斯生了副好皮囊，出生優(yōu)渥，甚至連遺傳的眼疾都可以治好，年紀(jì)輕輕卻因為訂婚一方死了而活守寡一輩子感到惋惜。

　　也有的陰謀論說埃利斯其實從來不近男色，只是為了洛里安的眼睛才與他訂婚。

　　這番話當(dāng)時還收獲不少人支持，畢竟的確，在洛里安死后，埃利斯突然變得冷靜自持，雖與之前判若兩人，卻絲毫不違合，就像他本就是這幅樣似的。

　　沒有人真正為洛里安感到悲傷。

　　就連埃利斯，洛里安未婚夫，這個親歷者，也表現(xiàn)出了仿佛無事發(fā)生的平靜。

　　除去每年掃墓之外沒有任何動作，他看起來不悲傷，也不怨恨，好像短時間內(nèi)便徹底放下了。

　　他僅在接受替換為洛里安眼睛表現(xiàn)的異�？咕�，但最終因為尸體眼睛的可保存時間即將到期與洛里安早就簽下的同意書而平和的答應(yīng)了。

　　再后來，人們沒了興趣，他們一致認(rèn)定了他是個極薄情的人，不愿再去關(guān)注，慢慢疏遠(yuǎn)了他。

　　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個少年郎從前的稚氣退卻的不留痕跡，產(chǎn)生了些趨利避害的本能。

　　埃利斯對這些倒是無所謂，只是漸漸搬去了遠(yuǎn)離人煙的木屋居住。

　　他不再關(guān)注時間和作息，除了些必要的工作場合，他都待在那，翻看著那些不帶名字的書籍，做著不斷重復(fù)的禁忌實驗。

　　埃利斯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jīng)瘋了。

　　明明人死不能復(fù)生。

　　可他仍那么想讓他活過來。

　　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了十年載寒冬。

　　不知悔改。

　　也不愿意改。

　　…

　　從回憶抽身時，天已經(jīng)亮了稍許，零零落落下著小雨。

　　埃利斯站在墓園中，沒在意這些雨珠，只是俯下身認(rèn)真的擦拭著洛里安碑上的灰塵，然后將手中捧著的鳶尾花放在碑前。

　　做完后，他動了動唇，恍似想要開口，卻又什么也說不出。

　　他已經(jīng)不會敘舊了。

　　便只安靜望著碑上那張黑白照。上面的人年輕俊美，溫和的笑容將他身上的冷淡寂寥沖淡幾分，宛若也在透過照片回望對方。

　　蒙蒙雨中，埃利斯身上已經(jīng)有些濕透，他直了身，準(zhǔn)備離開。

　　雨珠劃過那張照，正巧停在眼睛那里。隨著動作，倒映出埃利斯的面容。

　　現(xiàn)出了熟悉的翠藍(lán)色的眸子。

　　他瞧見它，不自覺唇已抿得平直。

　　用手撫摸著自己那雙翠藍(lán)的眼，慢慢的，有些失態(tài)的蓋住。

　　埃利斯垂下頭，語調(diào)很輕。

　　“洛里安，我想你…”

　　雨下的越發(fā)大了，可一把白傘替他遮去，“我在，埃利斯�！�

　　聲音偏冷，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卻激埃利斯猛得僵住了。

　　接著一只帶著涼意的手將他覆在眼上的那只輕輕拿開。

　　“別難過。”那聲音似遠(yuǎn)似近，空蕩縹緲。

　　宛若下一秒就會消散，而埃利斯再次只身一人從夢中醒來。

　　感受著即將離開手心的溫度，埃利斯下意識握緊他的手，接著轉(zhuǎn)身將他用力拉進(jìn)懷里。

　　洛里安沒有反抗，只是平靜的被他抱住。但卻因為看不見而踉蹌了下，跌進(jìn)溫暖的懷抱里，便順勢將身體的一些力信任地靠在他身上。

　　他到這之前迷茫的走了很久，有點累了。

　　久到好像這一輩子都沒有認(rèn)真和對方說幾句話。

　　為了生存，為了利益，為了一雙眼睛。

　　明明是本就相愛著的人。

　　…

　　洛里安身體異于常人的冷，像抱著塊寒冰般凍人，可那股溫度隔著衣服附上來的時候，卻讓埃利斯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

　　“洛里安…”他喚道。

　　他垂眸細(xì)細(xì)看著眼前人熟悉的面容，可仍然注意到了他半虛幻著的身形，與那蒙住眼睛的白布。

　　于是眉間不由皺起，眼睛也澀的發(fā)酸，但他卻不敢閉眼，也不愿閉眼。

　　“我在。”

　　埃利斯聽見洛里安回應(yīng)他。

　　他本有那么多想說的話。

　　可到最后，嗓子干的只能發(fā)出一句。

　　“里安，吻我好不好？”

　　聲音里是低啞的哀求和隱忍的哭腔。

　　他在害怕。

　　他害怕這一切又只是黃粱一夢。

　　洛里安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雖目不能視，他卻已經(jīng)可以感知到世間萬物。更重要的是，他愿意滿足埃利斯的任何愿望。
　　一直如此。

　　埃利斯不由因得不到回應(yīng)而緊張的繃緊身子，卻被突然而來碰在唇上的冰冷的，干軟的觸感撫平了焦躁不安。

　　但淺嘗輒止，令人有些欲求不滿。

　　“閉眼。我一直在。”洛里安的聲音仍忽近忽遠(yuǎn)，但他安撫性的話語莫名使埃利斯放松下來。

　　埃利斯閉上了眼。

　　冰冷感再次襲來，溫和，柔軟，夾雜著鳶尾花含有冷靜自持含義的香氣。

　　舒服且不令人抗拒。

　　仿佛被浸泡在花香中，每個動作都延遲半拍。洛里安用唇瓣偶爾觸過他的上顎，激起細(xì)微電流感，緩慢而溫柔，直至他的眼睛逐漸失焦。

　　漸漸的，埃利斯的尾椎骨隱約升起一絲癢意，細(xì)細(xì)密密與口腔匯合。輕顫了一下，他感覺熱極了，不由自主用舌尖抵開洛里安的唇，唇舌交纏在一起。

　　冷熱交織，讓他舒服了一些，而后卻是更加空虛的煎熬。

　　他睜開了眼睛，淚光盈盈的眸迷離地望著洛里安。低低的喘息聲中摻混了幾句含糊的呢喃。

　　“里安，我好熱…想要…”

　　剛破曉的天光依舊寂靜，除了墓園這里。

　　這里混亂不堪。

　　這里又無比真實。

　　或許全城人都不會接受一個人和一只鬼相愛相存，但墓園可以，墓園中的每只鬼都會祝愿他們幸福。

　　因為他們的"再次相見"是那樣來之不易。

　　鬼們曾好奇問洛里安為什么這么痛苦也要一直去觸及返身半鬼的方法。

　　他聽后破天荒半開了個玩笑回答說。

　　答應(yīng)了別人一輩子，這輩子太短，怕他傷心。

　　這普通一句話，便是匆匆十年。

　　鬼們想，總該記著點他們。

　　他們?nèi)绯鲆晦H的堅定，和執(zhí)拗。

　　…

　　木屋中，埃利斯換了身衣服，略有些疲倦的將頭倚在洛里安腿上，任由他用毛巾擦拭著自己被雨淋濕的發(fā)絲。

　　他的動作柔和熟稔，隔著軟布料慢慢摩挲，很舒服。

　　感受著困意涌來，埃利斯微闔了眼，卻不想就此睡去。

　　他仿佛思考了很久，微偏了頭斂去神情，在沉寂中有些遲疑的開口。

　　“對不起…里安。是我…拿走了你的眼睛�！�

　　分明話語聲平靜如常，洛里安卻察覺出其中難以克制的顫意，怔愣了一下，他輕輕揉著他的頭發(fā)：“埃，何必道歉，本就是要給你的。”

　　“與其歉意和哀傷，不如替我好好珍惜這雙眼睛，然后把那些美好的講給我聽啊，埃利斯。”

　　他輕柔的用指尖碰了一下他的眉眼，露出溫和的笑容。

　　就像已經(jīng)透過那雙翠藍(lán)的眼，見到了他很久未見的春天和故人。

　　不再是僅僅能看見輪廓的黑暗。

　　洛里安很快便移開了手，他沉默一會兒，附在埃利斯耳邊道：“幫我編發(fā)吧，埃。”

　　于是乎很奇妙的調(diào)換了位置，埃利斯仔細(xì)幫洛里安編著頭發(fā)。

　　“我有時會不由自主想，或許我真的要守一輩子寡了。那個時候覺得無所謂，但…我現(xiàn)在很高興。”

　　很高興，也很慶幸。

　　在漫長煎熬和苦楚后，你我還能并肩而行。

　　“我不會走了�！�

　　“嗯�！�

　　…

　　天光大亮，屋內(nèi)淌著碎片似的光影，散得很漂亮。

　　像照片中那樣，埃利斯?fàn)恐謇锇驳氖帧?br>
　　他又一次拿起相框。

　　原先空白處只有涂鴉筆歪歪扭扭寫了行字：洛里安和埃利斯要一輩子在一起。

　　而現(xiàn)在又多了筆鋒凌冽的一行：一輩子太短，我要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離。

　　他鄭重的寫下這行字，有些緊張的抬頭看向洛里安，輕輕吻上他蒙著布的眼。

　　“我會是你的眼睛。”

　　埃利斯的嗓音沙啞，話語誠摯而忠貞。

　　不是情話，卻比任何一句情話都動人。

　　“好。”洛里安低低回應(yīng)他，而后卻無奈的叫了聲他的名字，原本牽著的手也轉(zhuǎn)為十指相扣，碰上墻壁…

　　“我們買一對鳶尾花戒指吧，里安。”

　　愿我們長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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