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遇見那個□□我的壞蛋了�！�13歲的瑪蓮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句話。

　　農村留守女孩的童年總是這樣，性侵害比城里的父母更早一步到來，瑪蓮也不例外。在她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被人盯上了。

　　那人是她的數(shù)學老師，在村中頗有威望，所有人見到他都會露出笑臉，主動打一聲招呼——“董老師好�！�

　　董老師。
　　正因為他是瑪蓮的老師，所以對她了解至深。

　　他知道她的成績，她的性格，她的家庭。他知道她的一切。甚至于就連瑪蓮那常年不回家的父母，他都比她還要了解。

　　他無比清楚地明白，這是一個膽小、懦弱又自卑，還患有輕度自閉癥的孤僻不合群的孩子。

　　正因如此，她才被父母丟棄在了老家。而老家只有一個太爺，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爺。

　　沒有人能保護她。

　　少女瑪蓮的噩夢開始了。從三年級到四年級，董老師假借補習之名侵犯了她一整年。

　　他并沒有被告發(fā)，因為當時的瑪蓮還太小，小到完全沒有意識到在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她不懂董老師那些命令里的含義，只知道照做。

　　照做而已，很簡單的。董老師很滿意。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董老師總在班里借夸獎瑪蓮拉踩其他人。他總是說：瑪蓮是個特殊的孩子，哪怕做了錯事，大家也要體諒。

　　他又說：“別看瑪蓮整天不聽課也不說話，但她比你們所有人都強。”

　　他還說：“所有人都得讓著瑪蓮。”

　　……

　　于是，瑪蓮就這么成為了全班都眾矢之的，被所有人平等地仇視。

　　無論男生還是女生，大家都那么地討厭瑪蓮，沒有人肯靠近她，也沒有人肯跟她說話。她的座位被放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與一只巨大的垃圾桶為伴。

　　起初，瑪蓮并不在乎，直到有一次課間，幾名同學聚在一起大笑著討論說：“你們知道瑪蓮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嗎？意思就是瑪了個碧蓮�！�

　　從此，她的名字變成了罵人的話，只要有人提，就會引發(fā)一片哄笑，即使是老師課堂上的點名也不例外。

　　在又一次的哄笑聲中，瑪蓮的眼淚斷了線似的地淌下來，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

　　那天，董老師他很興奮，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對瑪蓮說：“瞧，大家都不喜歡你，只有我對你好。你只能依靠我�！�

　　瑪蓮從恨他變成了恨自己。每次結束之后，她都會躲起來狠狠地抽自己耳光，一下，兩下，三下……邊抽邊罵，罵自己，罵自己為什么這么不爭氣。直到力氣耗盡，再也抬不起手，她才不得不停止對自己的討伐，在天亮之后頂著一張腫得老高的臉頰去上課。

　　她想，也許就像同學們說的那樣，她是真的不要臉，否則哪會有她這樣的人呢？這個認知確定之后，她對自己的臉蛋更加殘忍，下手也更狠了。反正她不要臉，這張臉留著也沒用，不如打一打替自己出氣。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隨分裂成了兩半，加進了某個不屬于她的東西。在這個東西的操控之下，她學會了攻擊自己為樂。

　　她在夢中嘗了一口自己的靈魂，“哇”的一下吐出來說好苦。

　　步入四年級后，董老師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沒人關心他去了哪里，包括瑪蓮。她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輕松，以為自己終于脫離了魔爪，卻不知即將步入更深一層的地獄。

　　董老師雖然走了，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永遠存在，在他走后的無數(shù)個夜里深刻折磨著瑪蓮，讓她由厭惡到懷念。她的身體又一次恬不知恥地背叛了她。

　　更令她絕望的是，哪怕是靠自己，她也必須幻想著董老師那張渾圓的臉才能……明明已經沒有人欺負她了，她卻比董老師在時更加抑郁。

　　“瑪?shù)�，還真是不要碧蓮啊�！彼龑W著別人的樣子羞辱自己，靈魂竟奇異地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她確信自己是真的瘋了。

　　她一個人住在老家的深宅大院里，無人可以傾訴。太爺么？他太老了，且早已入土。阿明？他倒是與她同齡，可她嫉妒他嫉妒得要死，才不會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她開始想念父母，渴望父親能把她接回去，渴望母親能溫柔地攬住她，聽她講述自己的痛苦。

　　那些不為人知的痛苦。

　　或許是她日夜的祈禱終于顯了靈，他們終于肯點頭同意把她接回城里，小汽車開進村里的那天，瑪蓮又哭又笑，手舞足蹈。

　　“這傻孩子病還沒好嗎？”她聽見母親小聲嘀咕。

　　“好了，好了，我已經好了，真的�！彼Σ坏嘏男馗ＷC，生怕母親因誤解而反悔。

　　她沒有看到的是，母親聽完她的話后，眉頭皺得更深了。

　　她實在太興奮了，邊收拾行李邊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兒。阿明垂著腦袋蹲在她身旁，悶悶地說：“我們以后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是啊�！爆斏徴f：“見不到就見不到唄，我要跟我爸爸媽媽一起過。”

　　頓了頓，她又強調說：“就跟你一樣�！�

　　這就是她嫉妒阿明的地方，他有爸爸媽媽，可她卻沒有。雖然自從他弟弟出生以后，他爸媽對他沒有之前那么好了，但她還是嫉妒，他畢竟還有爸媽。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也有爸爸媽媽了。她頭一次沖阿明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揮揮手說：“再見�！�

　　她懷著激動的心情回到自己城里的家中。好不容易熬到沒有旁人后，她躡手躡腳地挪到母親身邊，猶豫了下，說：“媽媽，我好痛苦，我在村里的時候遇見壞人了�！�

　　母親聞言一怔，吃驚地盯住她。大約過了幾秒鐘，她突然沖過來照著她的臉揮了一巴掌，破口大罵：“說你傻你還真傻，這種事是能說出來的么！說，你還告訴誰了？還有誰知道？！”

　　瑪蓮被嚇壞了，連哭都忘了，拼命搖頭：“沒有了，沒有人知道�！�

　　母親狐疑地盯著她看，瑪蓮只顧一個勁兒地否認。

　　許久后，母親長舒一口氣，說：“沒人知道就好。知道我為什么不愿養(yǎng)女兒嗎？怕的就是這個，還好別人不知道，不然祖宗三代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以后不能再提了，對誰都不許提，知道嗎？”

　　瑪蓮點點頭，說：“知道了�！�

　　母親依然不太放心，又提醒說：“想想你爸爸的臉面，讓人知道還活不活了。你自己丟人就算了，可別連累的你爸跟著你一起丟人，我們家丟不起這個臉。”

　　瑪蓮在她的教育中默不作聲，自此以后她便明白，家里的臉面比她的痛苦更重要，遇到壞人是一件丟人的事，不能夠讓任何人知道。

　　她很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告訴別人。否則的話，母親一定會氣得再次把她丟掉吧？

　　“唉，養(yǎng)女兒就是麻煩，還是兒子好，省事。”母親說完這句話就起身去給弟弟準備晚餐了。

　　瑪蓮呆呆地立在母親的臥室，不知為何又想哭了。

　　由于弟弟不喜歡她，她很快便從住家改為了住校，六個人的寢室，因她的到來而顯得氛圍詭異。但瑪蓮不在乎，她很滿足，有爸爸，有媽媽，沒有董老師，她幾乎已經實現(xiàn)了心愿。

　　可惜好景不長，在升入初中后，董老師又出現(xiàn)了。

　　再次見到他的那天，瑪蓮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七月盛夏的正午，她手腳冰涼如墮冰窟。

　　她終于明白董老師當年為什么會消失不見了，原來是升職了，從村小升到了城里的初中，依然教他的數(shù)學。瑪蓮把兩排牙齒咬到咯吱作響，怕得渾身打顫。

　　可董老師卻像完全不認識她一樣，每次見到都客氣又疏離，連微笑都彬彬有禮，仿佛這個名叫瑪蓮的女生和其他任何一名學生都沒有區(qū)別。

　　他的口碑和在村小時候一樣的好。

　　瑪蓮開始懷疑當年的事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場夢，是不是她得了妄想癥，才會憑空臆想出這么一段匪夷所思的事。那是多么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師��！她為什么要平白無故地誣陷人家呢？

　　看，連父親都尊敬他！

　　“我真的是病了，一定是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差錯，我正在腦海中污蔑一位好老師，我有罪，我是壞人�！爆斏徳谌沼浿羞@樣寫道。

　　可身體的反應要怎么解釋呢？

　　每次見到他，她都會不自覺地顫抖，回想起他為她進行“輔導”的那些個夜晚，那些個快樂，難道都是假的嗎？還是說她的想象力太過豐富，連感覺都能自動腦補？

　　她的精神因持續(xù)的自我懷疑而逐漸變得恍惚。

　　董老師便是在這個時候找上了瑪蓮的母親，語重心長地對她說；“瑪蓮這孩子我以前教過，她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我知道。咱們做家長的要多留意她的狀態(tài)，看情況有沒有惡化，滿口胡話就是其中一個表現(xiàn)�！�

　　他相比在村小時瘦了許多，西裝革履打著領帶，講起話來很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嚴。

　　母親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連連點頭說：“誒，是的，是。這孩子從小就有自閉癥，也不知腦子里整天都在瞎想些什么，醫(yī)生當時就跟我說了，她呀，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覺�！�

　　“不愧是老師，一開口就是專業(yè)。把這種不正常的孩子交到您班里，真是辛苦您了。”

　　在母親的盛贊與抱歉聲中，兩個人達成了親切的共識。

　　瑪蓮徹底孤立無援。

　　為了驗證當年那些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臆想，她主動找到阿明，問他要不要睡自己。

　　阿明會轉學來找她，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很高興，高興這世上居然還真有人記掛著她，于是，她決定請他來幫這個忙。

　　其實除了阿明，她也再找不到別的人了。這個班里只要有董老師在，就不會有人喜歡她，一向如此，她明白。

　　阿明被她逆天的請求嚇到了，白著臉結結巴巴地問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我就是想�！爆斏徴f：“你不肯就算了，我去找別人。”

　　此話一出，阿明立刻著了急：“你瘋了？你打算找誰，誰能負責你的一生？”

　　“是啊，我就是瘋了。”瑪蓮承認得很干脆，“我就是想瘋一把，不需要誰對我負責，你敢不敢陪我？”

　　就像董老師當年對她做的那樣，她也沒有給阿明拒絕的權利。

　　果然如她料想的那樣，哪怕?lián)Q了個人，她也必須依靠對董老師觸碰的回憶才能——假如一切真是她的癔癥下的幻想，那她一定已病入膏肓。

　　她哭得一敗涂地。

　　阿明還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對，慌張得手足無措，不停地向她道歉。

　　瑪蓮擦著眼淚說了句“不關你事”，將他一把推開。

　　自此，直到高中畢業(yè)之前，她都與他再無交集。

　　她承認自己是卑劣的，卑劣地利用了阿明。她已暗下決定日后補償他，可令她再次沒想到的是，阿明沉默了幾年之后，居然在最后不聲不響和她報了同一所大學。

　　瑪蓮先是一驚，接著出言諷刺：“你以為我會感動，然后和你好一輩子？別開玩笑了，不過一夜情而已，誰會放在心上，你休想纏著我！”

　　“我不纏著你�！卑⒚髡f：“我只是不放心你。你相信我，我會為你報仇�！�

　　什么？

　　見瑪蓮愣住，他又說：“是董老師是不是？我早該想到的，對不起，我太遲鈍了。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給你報仇�！�

　　瑪蓮突然笑了：“報什么仇啊，那都是我臆想出來的，沒有的事。”

　　果然那種事就是會催人早熟么，他又是什么時候猜到的？瑪蓮邊笑邊想，邊想邊哭。

　　“其實活著真的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她抱著頭蹲在馬路邊。

　　“我知道�！卑⒚鞒榱顺楸亲�，陪她蹲了下來：“可是我們還是得活著。你想想假如你死了，別人會說什么？沒有人會惋惜的。他們只會指責你懦弱，你不孝，沒有人會在乎你經歷了什么，借你的死發(fā)揮自我的人倒是會有很多。”

　　瑪蓮沉默。

　　生命就是這么霸道，它賜你不幸，予你痛苦，你被強制參與，卻無法提前下線。你必須經歷它為你設置的每一個關卡。

　　她面無表情地起身，對阿明說：“好，我們去報仇�！�

　　去報仇，然后放下心結，快快樂樂地上大學。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會活下去。

　　她牽起阿明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未來會好嗎？她不知道。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