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在廣東西邊的一個小縣城，這里比廣州更靠近赤道，沒有海，也沒有山，只有一條無聊的江晝夜不息，從西北流到東南，從市區(qū)中心將這個無聊的小縣城一分為二，為這個縣城無聊的布局貢獻一分貧瘠的想象力。

　　十八線的小縣城擁有的自然也是十八線的文化資源，書店里大多數(shù)的書籍都是教輔材料，“閑書”是不多的，即使有，也是列在“學(xué)生必讀名著”清單里的書——它們謹(jǐn)遵著小縣城的黃金法則，“平”，每年夏天的臺風(fēng)過境時，江面倒總算被允許有些許波瀾。

　　在這里，所有的“丑事”絕不許發(fā)出過高的聲音，一切都要悄悄的，關(guān)起門來，個個像地下接頭的，眼睛冒著綠色的鬼火，好似傳說中的餓死鬼。
　　不同的是，餓死鬼需要飯菜填飽肚子，而他們則需要八卦填滿自己的腦子。

　　我從小聽到的故事，不是小孩子必讀的童話故事，也不是什么民間傳說，而是“誰家男人包了二奶”“誰家的兒子好吃懶做”“誰家的女兒還沒結(jié)婚”，諸如此類。

　　再加上家里生活拮據(jù)，我在九歲時才得以通過央求母親，從地攤上買了幾本《白雪公主》《美人魚》和《機器貓》�；氐郊視r，因為不舍得把書脊壓出痕跡，我兩手捏著兩邊書頁，一頁一頁慢慢翻過，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嚼碎吞到肚子里。

　　整個小學(xué)時期，我能從同學(xué)們手里借到的，幾乎全是各種優(yōu)秀作文選，同一個情節(jié)反復(fù)出現(xiàn)在不同的書里，即便如此，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并且活學(xué)活用，樂此不疲地在作文里編故事。

　　等上了初中，手里有了零用錢，我開始一本接一本地把書往家里抬——至今還有超過十本書我是沒看完的。但我那時確實從這樣的消費中感受到了飽腹感。

　　也是那時候，我在書店里看到了一本特別的書，一本以前我從沒聽過名字的現(xiàn)代女性作家寫的書，暫且稱呼它為“Q”——很難說這到底是書店主人一時大意進錯了貨，還是哪個懷著微妙心情的陌生人在書架上悄悄藏了這本書。

　　她們好酷，我以后也想像她們這么瀟灑，寫東西，一個人去最繁華的大都市，最好還能開個這樣的女子俱樂部，我跟圓圓這么說。

　　圓圓是我初中認識的密友，我會坦蕩蕩帶她去家里玩，她的臉像滑溜溜的湯圓，眼睛是浸潤在水中的黑葡萄，大家便叫她圓圓。

　　圓圓皺著眉想了想，搖了搖頭，男仔的頭發(fā)才會剪這么短，女仔這樣太奇怪了。

　　我不屑地“切”了一聲，誰說女仔就得留長頭發(fā)，我偏要同別人不一樣。

　　還是長發(fā)好看點，她說。

　　最后我也沒有留過寸頭。

　　一個留寸頭的女孩子，在這樣一個小縣城的街上溜一圈，就能帶走密密麻麻附在皮膚上的眼睛，有的甚至當(dāng)場把嘴巴粘在你耳朵邊上。

　　最麻煩的自然還是來自母父的責(zé)難。

　　我的母親是一個嗓門大脾氣急的人，身為最小的姐姐，為了養(yǎng)家，十二歲就出來打工，養(yǎng)得一身強勢性格，喜歡把孩子緊緊攥在手里。

　　母親過得并不輕松，為了養(yǎng)活一家四口，在父親的生意做不下去之后，只能不斷去找各種零工，拿著微薄的一千塊工資，洗碗盤洗到兩只手發(fā)皺發(fā)白、換被子換到腰背酸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我的父親是籠罩在母親身上的幽靈。他對我更溫和，但絕不意味著開明。他總是理所當(dāng)然地把家務(wù)拋給家里的女人——對象通常是母親，而母親忙不過來也會把它轉(zhuǎn)嫁到我身上。畢竟女仔長大了總是要嫁人做家務(wù)的，母親說。

　　我從小目睹她們?yōu)殡u毛蒜皮的小事不斷地吵架、大打出手，不分時間也不分地點，打得高興了，方向盤、車流、我和弟弟的尖叫哭喊一律拋到腦后。

　　在整個青春期，我對這個家的憎恨遠比愛要多。無論同學(xué)如何勸我體諒母父，我也只覺得滿腹委屈。我和她們仿佛被強行捆綁在一艘船上的刺猬，只要稍微動一動，就會把彼此刺傷。

　　二

　　在那時，我每天都饑腸轆轆，試圖通過自殘和討好從網(wǎng)絡(luò)上的陌生男人那里找到能塞飽我的“愛”。除此之外，文字是我的另一個精神慰藉。

　　書籍是我的另一雙眼睛，我渴望從這小小的窗口里，看到不一樣的人生，像永遠沒有盡頭的天空，像浪潮洶涌的海洋，像廣闊無垠的土地，而不是我這樣比黯淡月光更慘白的人生。

　　我也喜歡寫各種各樣的故事，把所有絢麗的白日夢都傾瀉到紙上，魚會在云海間遨游，海鷗會停在我的床頭，海豚今晚載著我在叢林間穿行，正好碰見集會遲到的兔子小姐。

　　一行又一行鉛字飛出白紙，緊緊纏繞在一起，編織成密不透風(fēng)的繭，我沉醉在這無所不能的世界里，仿佛回到了媽媽的子宮，沉睡在溫暖的羊水中。

　　母親在我小學(xué)時也曾因為我的作文被表揚、甚至為家里帶回一千塊獎金而驕傲。她瞇著眼睛，把試卷舉得遠遠的，端詳著，反復(fù)看了好幾遍。

　　我小學(xué)時候作文也寫得很好，你這是繼承了阿媽的天賦，她說道。

　　那時，難得被表揚的幸福充盈著我的心臟，仿佛心臟也變得柔軟起來，對母親的埋怨暫時被愛壓倒，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歡喜。

　　我偶爾會把自己寫的故事跟別人分享，自然卷也是因此和我相識的。

　　“自然卷”個子很高，長了一張綿羊的臉，有一頭綿羊毛般濃密的鬈發(fā)，絞到齊耳的長度，炸開來卻像威風(fēng)凜凜的獅子。

　　她第一次看完故事找上我的時候，我被那團墨云嚇了一跳。

　　她撥了撥額發(fā)，告訴我這是她自己剪的，因為夏天實在太難熬了。

　　酷，我由衷地發(fā)出贊嘆。

　　這不就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書里的女主角嗎？

　　我請求她一定和我成為朋友。她握住我的手用力搖了搖說，當(dāng)然可以，大作家，我還等著看你的下一章小說呢。

　　我不可自抑地飄飄然起來，自然也對她好感驟增。

　　自然卷就這么自然而然闖進了我的生活，我的鏡頭倏而有了焦點。

　　她從不在意別人對她的評價，這種評價大多集中在她那頭鬈發(fā)上。

　　唉，讓她們說去吧，我自己舒服最重要啦。她聳聳肩，沒有不屑，只是最單純的不在意。

　　我真羨慕你，我小聲說。

　　我把那本最喜歡的書合上又翻開，反反復(fù)復(fù)，不知道是在期待著什么從里面跳出來。

　　她沒有說些什么“你也可以做到”之類的話，我最喜歡她這一點，表述自己，傾聽別人，但絕不插手或給出什么建議。

　　要不要來樂器店看我練架子鼓？她向我發(fā)出邀請。

　　樂器店，架子鼓，我對這兩個名詞一向充滿莫名的艷羨。架子鼓不是單純的“架子鼓”這兩個字，在我眼里，它意味著另一種生活，時髦的、有趣的、自由的，總之是和我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模樣。

　　我那天幾乎是懷著景仰的心情走進樂器店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樂器各司其位，泛著柔潤的金色的光。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自然卷說了之后，她哈哈大笑，捂著肚子告訴我，其實學(xué)這些沒有我想象中的高門檻。

　　都是一群普通人而已啦，她講普通話時話尾總是喜歡帶些語氣詞，啦、嘛、吧、啊，拖出一個可愛的小尾巴。

　　要聽聽我自己編的曲子嗎，她坐在椅子上，手上已經(jīng)自顧自開始活動、試音。

　　音符跟新鮮橘子似的，一個個在我耳邊爆開，我聞到了苦澀的橘皮和酸甜多汁的果肉，橘子咕嚕嚕地往前滾，滾下坡摔進海里，又從海面下浮出來，攤開胖嘟嘟的身體，任由海流把它帶到不知道哪個地方。

　　她的神態(tài)散漫，但動作毫不含糊，手起槌落間，彎曲的短發(fā)在空中飛揚跳躍，光線被發(fā)絲切割，每一根發(fā)梢都是新鮮的游魚，在空氣中甩了甩尾巴，濺起生氣勃勃的波紋，令人迷醉。

　　我聞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試圖用拙劣的語言編織觀后感，支支吾吾也只擠出這么一句，這時候我便對自己言語的匱乏感到痛恨。

　　幸而自然卷精通讀心術(shù)，極自然地接了下去，不錯，我這曲子剛好還沒有名字，就叫它《自由》吧。

　　我被揉得皺巴巴的情緒于是又舒展開來，高高興興地夸她，自然卷，你的音樂是有脈搏的。

　　她敲了敲鼓邊，神情若有所思，這比喻我喜歡，不愧是未來的大作家。

　　饒是我也不由得有些心虛，這水平無論如何都夠不上大作家的稱呼，但我膚淺得很，對別人的稱贊實在不能不喜歡，只好暗自竊喜。

　　三

　　那之后，我和自然卷分享的“房間”從客廳擴展到臥室，我把我心愛的書籍捧給她，一股腦地拉著她到我的私密空間觀光。我的喜歡向來狂熱得和夏天暴風(fēng)雨前的天氣沒有分別，等到頭腦冷靜下來，倒想起揣揣不安這回事。

　　自然卷不知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別扭的心思，只對“Q”作了總結(jié)性的評價——是本好書，并且開始思考成立同樣的集會，邀請我這位啟蒙者成為初始成員。我一口答應(yīng)了，即使這個集會怎么看也只是過家家式的游戲。

　　在那段時間里，我被久違的飽腹感包裹著，從網(wǎng)絡(luò)不知名男性那里不斷索取關(guān)心也依舊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成為過去式。

　　這件事情自然沒法瞞過圓圓。圓圓和自然卷以往屬于王不見王的相處模式，雖然知道對方的存在，但一個在教學(xué)樓的最左端，一個在教學(xué)樓的最右端，中間隔著十三間教室，我恰好在正中間，無論去找哪個都是一樣的距離。

　　一中一般在周六下午放半天假，每個月有一個周六日放假，這些時間我總是習(xí)慣和自然卷一起度過，原因也很簡單，我和她的家都在江的東邊，而圓圓的家卻在江的西邊。

　　圓圓是通過同班女同學(xué)手上的宣傳單知道這個消息的——雖然在大人眼里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但我和自然卷實實在在為它付出了許多精力，從名字到設(shè)計宣傳單，我們揪住每一分空閑時間，完成了所有準(zhǔn)備工作。

　　集會的名字叫鳳凰花，會徽也是以鳳凰花為基礎(chǔ)的涅槃鳳凰，理由很簡單——一中的其中一條路上種滿了鳳凰樹，五六月份時，正值花期，便燒得滿樹火紅，奪目耀眼，像極了浴火重生的鳳凰。據(jù)說鳳凰花開得越盛，當(dāng)年的高考成績就越好。加入集會的條件更簡單：女，單身。

　　“鳳凰于飛，亦傅于天”，是我們再三考慮后定下的集會主旨，其中飽含我和自然卷尚且樸素的一些意識。

　　我們在朦朧迷霧中隱隱約約觸碰到它的輪廓，內(nèi)心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戰(zhàn)栗，冒著冷霧，但沸騰著，我們尚未能看清它的真實面貌，或許是太年輕，或許是我們所知道的東西還太少，以至于它的真實名字被鎖在我們的喉嚨，暫時還無法吐出來。

　　圓圓拿著折了兩折的宣傳單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忙著給新加入的同學(xué)登記，她靜靜地在一旁候著。我沒抬頭瞧她，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仿佛把我整個地吞了進去。

　　鳳凰花集會是什么？登記的同學(xué)一走開，她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問。

　　是我和自然卷成立的集會，是從“Q”里得到的靈感哦。我確信她早就將那張宣傳單翻來覆去看過好幾遍，也不再贅述宣傳單上的內(nèi)容。我嗅得到圓圓和自然卷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盡量用平淡的語氣把那句話說出來。

　　她沉默間，把那張宣傳單折了又折，指甲刮過折痕，在宣傳單上劃出白色的十字毛邊。

　　你好像沒跟我講過這件事，她把宣傳單放到我桌子上，算了，反正你也不需要我了，小心別被老師抓了。

　　沒給我解釋的機會，她轉(zhuǎn)身就走了，步伐沉重，好似被人綁了根繩子一拖一拽著。我沒有追上去，三個人的關(guān)系有時候讓我感到疲憊，尤其當(dāng)這關(guān)系并不是閉環(huán)，而更像一場拔河比賽，我是中間被撕扯的繩子，即使雙方未必是有意識地爭奪。

　　我沒有跟自然卷提起這件事。在跟另一個朋友相處時，避免提起她不熟悉的朋友，是我們未宣之于口的默契。加入鳳凰花集會的人不超過兩位數(shù)，這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

　　盡管一中相比本地其他中學(xué)更為潮流，允許學(xué)校社團存在，但在即將升入高三的時間里，悶頭讀書已然成為多數(shù)人的選擇。

　　第一次集會幾乎可以說是讀書分享會，或者說，是我私心頗重的愛書分享會，我興致勃勃地將Q分享給她們，也好奇她們所涉及過的世界——一切都很完美，如果沒有第二天我和自然卷被教導(dǎo)主任找去談話這件事。

　　從小到大，我都是所謂的乖乖女、透明人，遵守學(xué)校的規(guī)則，也從不和老師多打交道。這次進辦公室被班主任和教導(dǎo)主任一起訓(xùn)話，對我來說可謂一次沉重的打擊。

　　不安和對老師這一職業(yè)天然的敬畏感死死勒住我的心臟，勒得越緊，跳得越兇，幾乎要從喉嚨里彈出來，我唯有緊緊閉上嘴巴。自然卷悄悄握緊了我的手，僅有這雙手交握傳來的溫度，才使我不至于丟人地哭出來。

　　你們都要升高三了，怎么還搞這些小孩子過家家的東西，對學(xué)習(xí)一點用都沒有，它能讓你高考多幾分嗎，能讓你考上985和211嗎，你們以后是要搞邪教嗎？

　　教導(dǎo)主任是個中年男人，啤酒肚、地中海，此時此刻在我眼里實在面目可憎，他從鼓脹的肚子里搜刮出令人難堪的詞語，嘴唇不斷地噴射毒液。

　　我盯著他的嘴唇，如同自己來到了船艙底層，盯著窗外接連不斷拍打到船舷上的海浪，產(chǎn)生了微微的眩暈感。

　　我已經(jīng)把這件事告訴了你們的家長，你們回去好好反省，周三把檢討交上來。

　　再沒有一刻能比得上這刻，我希望自己能暈過去。我在半空中看著自己被自然卷牽著道歉、走出辦公室，仿佛傀儡，聽不見別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的神智，我的靈魂和我的□□剝離開來。

　　自然卷什么也沒說，牽著我的手微微使力。我張了張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三伏天里，我好像被冰塊劈頭蓋臉潑下來，什么也想不起來。

　　放學(xué)的時候，母親來接我，陰沉著臉，在學(xué)校門口就開始罵起來，聲調(diào)掐得極高。

　　都要高三了，整天不好好讀書，就知道搞東搞西，老師都打電話給我了，你知道我多丟人嗎！

　　要說回家說，我被校門口的眾多目光刺著，腦袋里轟隆一聲全是一片空白，惱羞成怒地喊回去，轉(zhuǎn)而又小聲哀求。

　　一天到晚就會駁嘴，除了駁嘴你還會什么！生你還不如生塊叉燒，辛辛苦苦養(yǎng)你這么大，連句好話都聽不到！母親一聲比一聲高，見我防線崩潰，神色更加得意，在回家的路上，也絲毫沒有收斂音量，一路數(shù)落著我。

　　我低著頭捂住臉，恍惚間從指縫間瞧見了黑色的漩渦，我輕飄飄地往下一跳，一直沉下去、沉下去，直到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回到家后，母親像是尚未盡興，嗓門大得左鄰右舍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我在學(xué)校干的“好事”。

　　你說夠了沒有，既然覺得這么丟人，有本事當(dāng)初你就不要生下我，又不是我愿意出生的！我尖叫著吼道，眼前一片模糊。

　　我想起昨晚父親因為懷疑母親出軌，追著母親去到她跳廣場舞的地方，當(dāng)眾扇了她一耳光，我讓她們干脆離婚，母親罵我不安好心，哪有孩子勸父母離婚的。

　　我搞不清楚母親現(xiàn)在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樣，究竟僅僅是因為我讓她在老師面前丟人了，還是有遷怒的成分——畢竟這不是第一次了。

　　母親差點被我的話氣了個仰倒，罵人的話一串接一串從嘴里蹦出來。我梗著脖子，用更大的嗓門頂了回去。一時間，我的耳膜被震得發(fā)顫。

　　我越說越氣，腦袋開始缺氧，轉(zhuǎn)身跑上自己的房間甩上門。隔著房門，我也能聽見父親終于出來充當(dāng)滅火器的聲音，還有母親依舊忿忿的罵聲。

　　我一頭扎到床上，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好一會兒，我抹了一把眼淚，像在跟誰較勁，硬生生把剩下的眼淚憋了回去。

　　自然卷呢，她還好嗎，她的母父也會責(zé)怪她嗎？

　　這時候我又想起自然卷來，再怎么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她模糊的面孔先我一步消失在汽車車窗后。

　　那一整天家里的氣氛都異常壓抑，我像被掐住脖子，再怎么想要呼吸，也只有些許微薄的空氣進入鼻腔。

　　好不容易挨到晚自習(xí)，還沒進教室，等在門外的圓圓就過來抱了抱我，我回抱著她，鼻子一酸，前陣子尷尬的冷戰(zhàn)就此無聲地畫下句點。進了教室，相熟的女同學(xué)們也圍過來安慰我，還有的悄悄告訴我，向教導(dǎo)主任告密的人是看鳳凰花的規(guī)矩不爽的男生某某某。

　　我本應(yīng)該憤慨，但眼下情緒在一天內(nèi)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我已經(jīng)騰不出精力去質(zhì)問和生氣。我只想蓋上被子好好地睡一覺。

　　自然卷那晚沒來學(xué)校。更深層的疲憊席卷全身，精力被從身體內(nèi)一絲一絲抽走，我甚至沒有力氣再動一動手指。

　　第二天，她早早出現(xiàn)在我教室外，遞給我一張手繪的卡片，上面是鳳凰花的會徽，背面只寫了一句話——

　　沒事，我們還年輕，以后還有很多機會。

　　很難描述我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仿佛某種壓著我的重物移開，我終于得以窺見天日，喘了一口氣。

　　我捏著那張卡片，前一天還沒流完的淚水倏地稀里嘩啦涌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抹眼淚，抹得手上濕漉漉的，怎么也擦不干。然后她抱住了我。

　　那是我們第一次擁抱。

　　四

　　檢討交過后，學(xué)校不再提這件事，母親也不再揪著這件事不放，生活似乎恢復(fù)到原先的平靜無波，我們順利升入了高三。

　　那一年我的成績大幅度下滑，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在提高成績上，風(fēng)油精、速溶咖啡和新鮮紙墨的味道充斥著高三生的日常，昏頭昏腦到了考試結(jié)束鈴聲響起那一刻，我才驚覺又是一年鳳凰花開時，而我的高中生涯也就此結(jié)束了。

　　八號晚上，我從考場出來，收拾好教室的書本，領(lǐng)了畢業(yè)相冊，回到家洗了個澡，便匆匆趕去參加謝師宴。酒樓一到三樓被幾個文科和理科尖子班占了，鬧哄哄的，都沉浸在一派喜氣洋洋中，想和旁邊的人說句話，還得扯著嗓子喊。

　　我吃了幾口菜，就到了老師上臺致辭的環(huán)節(jié)，一邊聽老師講話一邊和旁邊的朋友聊天，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解放了的喜悅，空氣中充滿躁動的分子，高考的鎖鏈脫落，不少人躍躍欲試，染發(fā)的、燙發(fā)的、穿吊帶裙的、告白的，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誓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叛逆一把。

　　我被這歡天喜地的溪流裹挾著，暈暈乎乎的，和無數(shù)普通的游魚一樣，在這溪流的漩渦中嬉戲、玩耍。

　　回到家時已是深夜，自然卷給我發(fā)了□□訊息，講她要去考D照，到時候騎重型機車載我去游車河。我又驚又喜，連發(fā)幾個嘆號，在床上蹦了好幾下。

　　一言為定！那我也去考個駕照好了，反正時間很多，也不知道該干什么，我給她回了訊息。一切莫不臻至，達到頂峰的飽腹感讓我感到眩暈，幸福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如果一生要選一個結(jié)束的時刻，那么就讓我死在這一刻吧，我這樣想。

　　在那三個月里，我忙著學(xué)車、休息，偶爾和圓圓或自然卷出門吃喝玩樂。高考成績出來也撼動不了我的愉悅，廣州的一本，已經(jīng)是我高三時段的正常發(fā)揮水平了。

　　圓圓去了深圳，自然卷則去了遙遠的北京——我仰慕著自然卷，這其中又夾雜了一些預(yù)料之中，仿佛冥冥之中，我早知她不會被困在這破落的小城里，她是真正的鳳凰，注定會飛得更遠、活得更輝煌。

　　自然卷拿到駕照辦好手續(xù)的那天，我注視著坐在重型機車上的她，忽而想起坐在樂器行練習(xí)室里的她，記憶遙遙相應(yīng)，不變的是她依然閃閃發(fā)光的模樣。我緊張兮兮的，生怕自然卷和我一起從車上摔下來，就連上車也借了她的力才堪堪坐穩(wěn)。

　　自然卷給我塞了個頭盔，自己也戴上頭盔，話語間很有惡作劇的意味，怕的話抱緊我就好啦。

　　我很是珍惜自己的小命，依言緊緊抱住她的腰，才得到一絲安全感。

　　坐好啦，我們要出發(fā)咯！她的聲音穿透兩個頭盔來到我的耳邊，稍顯沉悶，但言語間的興奮和躍躍欲試滿到溢了出來。

　　我的心臟忽然有了極強的存在感，說不出的期待、恐懼，比起這些，真正攫取了我的心神是對自然卷的信賴和向慕，宛如心臟也重新活了過來。

　　風(fēng)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擦過我的身體，氣流將我的靈魂托舉起來，此刻，風(fēng)是活的，我正立于風(fēng)的懷抱中。

　　機車停下時，我握住自然卷的手下車，差點腿一軟跪到地上。

　　我談戀愛了，自然卷像是在討論今天吃什么那么稀松平常。

　　我愣住了，喜悅和驚愕在腦子里沖撞成一坨漿糊，如同被放到零下六十度急凍，凍成硬梆梆的一塊，連帶著手腳也僵在原地。

　　你在開玩笑嗎？

　　我艱難地組織語言，被她輕而易舉粉碎了僅存的幻想。

　　不是，其實高考之前就已經(jīng)談了，只是怕影響你的心情，所以沒有告訴你。

　　那我是該謝謝你嗎？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只是緩緩蹲下來，試圖砸碎腦子里的冰。是失望嗎，還是別的什么情緒，明明我應(yīng)該祝福她的，但怎么也擠不出來。

　　我察覺到她也蹲了下來。

　　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是你幻想中的女主角，不要對我抱有太大的期待，她的語氣很淡，讓我聽不出具體的情緒。

　　我恍惚中聽見“哧啦”一聲，那層蒙在我和她之間的紙被撕破，露出黑漆漆的大洞。

　　討厭你。

　　對不起。

　　她陪我蹲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腿麻得完全失去知覺，她動了動腿，把我從地上拽起來。

　　夏日的夕陽熱度猶在，奔流的江水剪碎一塊又一塊金色的光斑，她的臉龐在逆光里模糊不清。

　　回家吧，她說。

　　記不清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到家之后，我把她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了，蒙上被子呼呼大睡起來。

　　無處不在的饑餓感擠壓著我，胃里翩躚的成群蝴蝶撞上胃壁，我第一次在夢里吞下人肉。難吃的、微酸的、泛著鐵銹味的人肉，醒來時那種味道還不斷攻擊著我的口腔。

　　我連做了好幾天噩夢，光怪陸離的夢好似之前被積壓過頭，一股腦全涌了出來，估計食夢貘也吃不過來了。第四天，圓圓帶著冰奶茶上門來，和我一起靜靜地躺在床上。

　　夏天就要過去了，她感慨道。

　　我枕著她頭發(fā)上飄來的洗發(fā)水香味，舒緩地陷入睡眠。

　　是啊，原來這個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

　　五

　　那之后我的大學(xué)生活，和所有最普通的女大學(xué)生沒什么兩樣，和圓圓也保持著中學(xué)時的聯(lián)系頻率。時間似乎停滯不前，我得過且過數(shù)著日子，期望在踏入成年人的社會之前，再當(dāng)一次小孩子。

　　忽然，說不清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也許僅僅是一天比一天更嚴(yán)重的松動，我這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零件終于從龐大的機器上脫落。

　　藥物成為我的潤滑油，我努力和昏昏沉沉的睡意作斗爭，有時又會整夜整夜地頻繁驚醒。日復(fù)一日，我在夢里的霧靄沉沉中尋找一扇門，強烈的饑餓感驅(qū)使我吃下更多的人，螻蟻一般大小的、巨人那般大小的，我都將他們吞入腹中。

　　精神上的饑餓感逐漸影響到□□，除了最開始吃藥時完全吃不下飯的嘔吐感，我的胃口變得比以往更好，兩個月內(nèi)胖了十斤。

　　遠在深圳還有一年才畢業(yè)的圓圓疲于實習(xí)，無法抽出時間回家看我，言語在遙遠的距離中顯得無力，我也不希望自己糟糕的狀態(tài)影響到她。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停止服藥，也不再去醫(yī)院——理由再簡單不過，大學(xué)時期我存下的積蓄已經(jīng)花得七七八八，無力再維持一個月六七百的藥物花銷。

　　突然停止服藥的惡果立刻反噬了我，全身仿佛得了重感冒那樣軟弱無力，清醒時暴虐的念頭和自殘的念頭撕扯著，吵得我太陽穴直跳，只好用大量的睡眠熬過去。我宛如一根已經(jīng)緊繃到極點的線，只需要輕輕一動，立刻就會崩斷。

　　母親問我，為什么突然想著去看這種病。

　　那一霎，我聽見了線崩斷的聲音。我想對她發(fā)脾氣，想反問她們真的不明白我為什么會生病嗎，但我已經(jīng)失去力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似乎是下一秒，睜開眼，我已經(jīng)站在江邊，我忘記我是什么時候穿好了衣服，又是什么時候出了門，怎么過來這邊。

　　眼前的江水和四年前、二十年前、一百年前一模一樣，沉默地淌過這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包容著所有活人和死人的秘密。我閉上眼，不去瞧那涌動的江水，但越是不看，那江水越是在我眼皮下汩汩流動。

　　我以前覺得我死后骨灰一定要撒在海里，即使身死，靈魂也能隨著海洋漂過七大洲四大洋，到達腳步丈量不了的地方，現(xiàn)在又覺得，死在江里也沒什么不好的，我從海洋里來，回到這江里去。

　　是自然卷叫住了我，陌生又熟悉的、四年沒有音訊的自然卷，帶著和中學(xué)時差不多的威風(fēng)凜凜的蓬松鬈發(fā)，用熟悉的口吻和我搭話，好像這中間分別的四年不曾存在過。

　　大作家，你有寫什么新的故事嗎？

　　我直直地望著她，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和她說話。

　　對不起。她出人意料地先提起當(dāng)年那件事，帶著她一貫散漫的誠摯，當(dāng)年我是怕你對我期望太大，反而會更失望，想讓你看見真正的我，故意談的戀愛，是高考完那晚上在一起的。

　　我知道她沒有說謊，四年的時間足夠我想清楚當(dāng)年的事情，自然也明白，如果是高考之前談的，以我和她的關(guān)系，別人不可能不透露一點風(fēng)聲。

　　嗯，我知道。但在這樣的光景下重逢，我也已然不知道該如何和她相處。

　　雖然我說了抱歉的話，但原不原諒是你的事情，當(dāng)年怕你討厭所以我沒有再主動去找你，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了，我希望有一天我們還能再當(dāng)好朋友。

　　她靠在我身邊的欄桿上，手臂貼著我的手臂，是溫?zé)岬娜彳�。我仿佛回到四年前，心臟也變成軟乎乎的棉花。

　　我生病了。

　　我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嘴巴控制不住地往外吐著不成篇章的語句。

　　我好想你，之前是我不對，給了你很大壓力，我怕你也會被我“吃掉”......

　　沒關(guān)系。

　　她止住了我逐漸滑向自責(zé)的話語，微微施力，像當(dāng)初在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里那樣握住我的手，臉龐在逆光中模糊了五官，顯得愈發(fā)柔潤。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閃閃發(fā)光，像振翅高飛的鳳凰。

　　是圓圓聯(lián)系我的，她停頓了一下，沒關(guān)系，我們還年輕，還有很多很多時間，所以不要急。

　　我站在金黃色的余暉中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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