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
　　某年某月某日春，萬物勃發(fā)，天地間一派欣欣向榮。
　　山泉流瀉，鶯啼婉轉(zhuǎn)，天邊遙遙掛著幾只紙鳶。

　　一只紙鳶斷了線，落在背陰山丘的玉蘭樹上，砸到樹上的青衫少年。
　　少年大呼小叫，樹下，少女著素衣，一鏟一鏟專心挖土，對風(fēng)箏和少年看也不看一眼。
　　實際上，少女也看不見。
　　她是個盲女。

　　青衫少年笑盈盈抓著風(fēng)箏，“風(fēng)箏落下來啦，不如咱們打賭有沒有人來撿，輸?shù)娜苏f笑話，如何？”
　　少女不理他，繼續(xù)挖土。
　　青衫少年碰了釘子，并不惱，笑嘻嘻換了個話題，“喂，你今年葬他，來年葬不葬我？”
　　少年沒指望她回答，正要自顧自往下說，卻見少女停下動作，點頭。
　　“若是來年沒人記得你，我會葬你�！�

　　正說著，急促腳步聲傳來。
　　“風(fēng)箏！我的風(fēng)箏！”一個女孩念叨著，朝這邊跑來。

　　女孩名叫桂丫，七八歲模樣，扎兩個羊角辮，臉蛋圓圓的，長得十分可愛。
　　方才她聽見人聲，便朝這邊跑來。

　　她看到風(fēng)箏落在玉蘭樹上，樹下有一個少女著素衣，正一鏟一鏟挖土。
　　桂丫好奇地打量著少女。
　　少女氣質(zhì)清冷，桂丫心中卻生出親切感，自己似乎認(rèn)識她……她是誰呢？
　　桂丫打量著少女，思索對方身份，趙表姐？燕表姐？張小姨？
　　好像都不是。

　　她沒想出個所以然，反而盯著少女看了半天。
　　桂丫終于想起此行目的，“姐姐，你能幫我拿下樹上的風(fēng)箏嗎？我夠不著�！�
　　少女停下動作，空洞的眸子看向她，簡短道：“我也夠不著�！�

　　青衫少年大聲嘲笑少女，“你拉倒吧！看看！小姑娘都要哭了，也不哄哄！”
　　說著他將風(fēng)箏隨手一擲，從玉蘭樹上跳下來，回頭對少女做了個鬼臉，不一會就行得遠了。

　　桂丫聽了少女的話，看她確實夠不著風(fēng)箏，眼中泛起淚花，就要傷心大哭。
　　突然一陣大風(fēng)刮來，吹得滿山樹葉嘩啦啦地響。
　　風(fēng)箏被風(fēng)托著，輕飄飄落在她腳邊。
　　桂丫驚奇萬分，撿起風(fēng)箏歡喜道：“謝謝神仙姐姐！”

　　少女道：“是春天的風(fēng)還你的�！�
　　又說：“你拿到風(fēng)箏，該回了�！�

　　桂丫卻不肯走，“姐姐，你要葬什么？”
　　少女對于桂丫的打擾有些不耐，又不便發(fā)作，反問道：“你覺得我在葬什么？”
　　桂丫將小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很快回道：“雖不知道姐姐在葬什么，但我可以給墓碑刻字�！�

　　少女一時沉默，見來人沒有走的意思，皺了皺眉，“你會刻字？”
　　桂丫不管三七二十一，連連點頭。
　　少女點頭，提著鐵鏟漠然道：“刻不刻都一樣，他們本就沒有名字�！�
　　“啊……萬物不都有名字嗎？”桂丫奇道，“他們怎會沒名字？”

　　少女挑眉，隨口說出女孩名字。
　　“照這么說，你還叫什么桂丫？你喊我‘人’，我也喊你‘人’，反正大家都是人，可知‘人’不算名字；又好比眼前這棵樹，這棵是“玉蘭樹”，那棵也是“玉蘭樹”，可見“玉蘭樹”不是名字�！�
　　言語不留情面，逐客之意非常明顯。
　　桂丫被數(shù)落一番，沮喪極了，想要離開，又不甘心就這么走，于是坐在一旁山石上不說話，看著少女行動。

　　少女全神貫注地挖坑。
　　她眼睛是真盲，之前能看見周遭光景，全靠著今年春風(fēng)。
　　可春風(fēng)走了，她看不見更遠，便以為桂丫離開了，于是輕聲自語道：“也沒什么不能說的，我葬的是去年春風(fēng)�！�

　　桂丫驚喜萬分，從山石上跳起來大聲道：“春風(fēng)也可以葬的嗎？”
　　少女被嚇了一跳，“你、你怎么沒走？！”
　　隨后反應(yīng)過來，自感沒面子，傲然道：“哼，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還葬過夏天的花，秋天的雪，冬天的月！”
　　桂丫聽得目瞪口呆，“你，他們會死嗎？你為什么要葬他們？”

　　少女一指石碑，沒好氣道：“刻字！”
　　桂丫歡天喜地滾到她身邊，抬頭望著她，“你叫什么名字？”
　　……

　�。ǘ�
　　桂丫應(yīng)約，在每年春天的同一天前往這座山丘。
　　她和盲人少女約定，一起埋葬去年的春風(fēng)，當(dāng)然，還有夏云、秋月、冬雪。

　　五年后的春天，桂丫十三歲。
　　她已比少女高出一小截。
　　“喂，我是不是應(yīng)該叫你神仙妹妹？”
　　桂丫和少女并肩坐在玉蘭樹干上，底下是一排一排新舊墳塋。

　　“我不叫妹妹�！鄙倥炖锝乐鹧举V賂的花生糖，倒也沒生氣。
　　桂丫笑嘻嘻道：“好好好，那你到底是什么神仙，有名字嗎？”
　　少女不說話，又往嘴里丟了一顆糖，這次是牛軋?zhí)牵压鹧窘o的糖一顆一顆吃光了，在桂丫目光注視下，不緊不慢道：“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說完面不改色將手一伸，意思是索要糖果。
　　桂丫哭笑不得，從玉蘭樹上縱身跳下來，大聲道：”“你老這么說，不行！這回答不作數(shù)！”
　　少女也從樹上輕飄飄落下來，“那，我昨天做了個夢，你聽嗎？”

　　她說的時候，手還朝桂丫伸著。

　　桂丫心里好笑，都是神仙還計較這個，便十分大方地將一大把各式各樣的糖堆在她手上，少女一只手拿不了便用兩只手，見她兩只手捧著一大堆糖，桂丫干脆把裝糖的袋子一并送給了她。

　　少女一邊嚼著糖，一邊說：“我昨天夢見一個十四五歲孩子淹死了�！�
　　桂丫沒想到她說這個，感到一陣沉重，“那，這是真的嗎？”
　　少女點頭。

　　桂丫“啊”一聲，大驚失色，“哎呀，那還不趕緊救人！”

　　此時天色已晚，桂丫拉著少女奔到水邊，在蘆葦蕩里飛快地劃著船。
　　不一會兒，便聽到有人在水里撲騰，兩人合力撒下漁網(wǎng)，撈起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少年不知怎的，一直昏迷不醒。
　　夜幕降臨，水面起了濃霧，桂丫劃了一會兒，竟迷了路，回頭對少女急道：“你知道怎么走嗎？”
　　此時無風(fēng)，少女搖搖頭，“春風(fēng)不在，我看不見�！�
　　桂丫心里焦急，卻聽少女道：“不過我夢見少年死后有人來尋他，你不要亂劃，停在這里便好�！�
　　桂丫心里沒底，聽到少女這么說，只得放下船槳耐著性子等待。

　　兩人閑著也是閑著，過了一會兒桂丫問道：“若是今日我不救他，他真的會死嗎？”
　　少女回道：“會死�！�
　　桂丫有些生氣，“你不是神仙嗎，你明明知道他會死，為什么不救？”

　　少女搖搖頭，“誰都會死，救不過來�！�
　　桂丫聽了十分憤怒，質(zhì)問道：“那你呢？你就不會死，不怕死嗎？”

　　夜色深重，一陣良久的沉默。

　　某一瞬間，少女空洞眼眸中閃過幾星落寞。
　　她說：“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蟲蟻，亦或是如你這般形形色色的人……萬事萬物都會死，春天一過，春風(fēng)就死了，冬天一走，積雪就要消融，我阻止不了這些，你生氣又有什么用？”
　　“再說了，你不是同我爭過，說‘去年春風(fēng)死了，來年會有新的春風(fēng)，花謝了會再開，月缺了會再圓，雪消了會再下新的，用不著小題大做為它們立碑’。既然如此，眼前這個人死了，你又難過什么，你一生要碰到無數(shù)人，沒有他還有別人，為什么要難過？”
　　桂丫聽了她的話，氣得恨不能掀了船，幾人一起玩玩兒，“是，你說得那么冠冕堂皇，為什么要給它們立碑？想來在你眼里，它們更重要，我和他這樣的人就什么都不算，死了便死了�！�
　　她說著，背過身去，掩面大哭起來。
　　少女不知所措，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將裝糖的袋子遞給她，“要不你吃顆糖？”
　　見桂丫不理她，少女又道：“你別生氣，我，我想過給你立碑，但是，但是我活不到那一天......”
　　桂丫氣得將整袋糖劈手扔進水里，抱著少女嚎啕大哭。

　　桂丫哭累了，抹干凈眼淚，枕著干稻草，無精打采道：“還以為你能活很久，沒想到神仙也這么短命�！�
　　少女看著桂丫懨懨地，心里過意不去：“我死后，會托人送你一件禮物。”
　　桂丫沉著臉，“那你永遠不要送我禮物�！�
　　少女神色遺憾，“你不想要嗎？”
　　桂丫沒好氣道：“你死了，我給你立碑�！�
　　少女聽了，竟然輕聲笑起來，“真的嗎？”
　　……

　　鬧了半宿，桂丫終于睡著了，再醒來時，少女已不在身旁，船里只剩少年和自己。
　　船舶的燈光從濃霧中透出來。
　　桂丫爬起身大聲呼喊，燈光漸近，他們得救了。

　�。ㄈ�
　　又過了兩年，桂丫十五歲，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少女音容未改，桂丫反而顯得年長。
　　枝椏已承不住兩人重量，桂丫站在樹下和少女說話。

　　少女對桂丫說：“你明年不用來了。”
　　不待桂丫答話，少女道：“縱來了，也見不到我。”
　　桂丫追問道：“那后年、大后年呢？你會來嗎？”
　　少女沉默良久，如實道：“我走了就不回來。”
　　桂丫頓覺傷感，他望著少女，“我上哪兒找你？”
　　少女搖頭，只是沉默。

　　桂丫望著少女落寞神色，如遭一道晴天霹靂，頓時明白了什么。
　　少女開口還待說什么，桂丫臉色已是慘白，“別說。”
　　少女見她神情慘淡，沉默片刻，終道：“好，我不說。”
　　……

　　轉(zhuǎn)眼一年，又是一個春天。
　　桂丫將去年埋下的紅泥雪浪挖出來，喝了一整壇。
　　這是她為少女釀的，少女說，她再也不會回來。
　　桂丫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她一醉就醉到傍晚，醒來時，但見余暉下春草凄凄，滿山墳塋，玉蘭樹亭亭如蓋。
　　少女沒有來。
　　桂丫給少女立了一座碑，心里發(fā)愁，該刻些什么呢？
　　她在碑前放上一壇酒，一袋糖。
　　……

　　那年夏天，桂丫定親了。
　　媒人將她說給城里一方大官做姨娘。
　　她爹娘本不同意，可近些年收成不好，苛捐雜稅又重，得知若是成了這門婚事，便有許多銀兩，還能攀上貴人，終究一咬牙，毀了先前婚約，另擇吉日，決意將桂丫嫁給官人。

　　桂丫心有所屬，聽聞后哭鬧非常，尋死覓活不接受婚事。
　　可他們說，除非天降大雪，否則桂丫必須遠嫁。

　　中秋佳節(jié)，萬里無云。
　　碧空之上，滿月如銀盤。
　　村里張燈結(jié)彩，送親的隊伍鑼鼓齊鳴，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豐盛酒席一桌接一桌，險些排到村外……
　　人們有說有笑，紛紛向桂丫家人道賀。

　　桂丫哭著喊著被綁上花轎。
　　她喊得最多的不是“爹”和“娘”，也不是意中人，她一路哀哭，喊了一路“如梭”。

　　人們好奇，不知如梭何許人也。

　　桂丫在花轎里，聽見鑼鼓震天響。
　　少不更事的孩童圍著花轎，“福如東�！薄霸缟F子”瞎喊一氣。

　　桂丫聽著紛雜聲浪，忍不住想，方才向爹娘道賀的是陳表叔？還是趙大伯？
　　開懷大笑的人是張小姨，程表姐，還是堂姐桂芳？
　　誰又在和爹娘敬酒……

　　桂丫閉上眼睛，勒令自己不要再想。
　　不要再想。
　　有什么東西砸在身上，她睜眼，幾顆喜糖死皮賴臉在轎子里打滾。

　　淚水奪眶而出，桂丫想：憑什么呢？
　　她記得父親劃船帶她和母親去城里看煙花，記得小姨悄悄為自己補好衣物，使她免受責(zé)罰，記得和玩伴結(jié)隊偷棗，薅禿了一整棵樹，張大嬸揮著竹竿東一竿西一竿，一邊罵一邊笑……
　　如何這些和藹可親的人，朝夕相處的人，有朝一日能狠心高坐在酒席之上。

　　還有那不知去向的少女，為何就不能再見她一面？
　　天真美好的的歲月，究竟是從何時面目全非的呢？

　　有什么叫不上名字的珍視的東西一去不回。
　　是什么呢？

　　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是月亮積年累月的傷痕，是不斷開敗的花，是聚合又離散的人，是夕陽幾度染紅過的渡口飛絮，是浩浩東流的長江逝水......
　　是千金難買的光陰，轉(zhuǎn)瞬即逝的光陰啊！

　　該怎么才能不恨，又該怎樣才能將那樣美好的時光挽留？
　　桂丫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不顧一切用力掙扎起來。
　　花轎里陡然爆發(fā)出一陣凄厲地哀哭。
　　那一瞬，桂丫猜出了少女的名字，連少女自己都遺忘了的名字。

　　春風(fēng)無名，歲月如梭。
　　如梭如梭，我恨你這一去不復(fù)回的時間啊！

　　新娘子將如梭喚了千遍、萬遍，聲音都喊啞了，終于力竭昏了過去，一醒來，又開始放聲大哭。
　　好不容易哭過了，旁人問起“如梭是誰”，新娘之頂著哭紅的眼睛，說“我恨”。
　　旁人更加詫異，恨什么呢？
　　新娘子搖頭，只是不停地流淚，突然看到墻上的西洋鐘，搶步上去劈手奪下來便往地上砸。

　　一片混亂中，能聽得新娘尖聲道：“我恨你！我恨你！”

　　風(fēng)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刮起來，卷起漫天落葉枯枝，霎時風(fēng)聲大作，“嗚嗚”怪響著吹滅燈燭，掀倒卷簾，又“哐哐”拍打著門戶窗牗。

　　城里一時間時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人們手忙腳亂，驚叫地躲進屋內(nèi)。

　　黑云移來，埋了天上蟾宮，雪粒子噼噼啪啪打在瓦檐上，接著城里飄起鵝毛般的雪花。
　　一片混亂中，有人驚呼：“不得了哇，下雪啦！下雪啦！”
　　大雪一刻不停，整整下了三天，積雪積了厚厚幾尺，到來年初夏才完全消融。

　　枯榮輪轉(zhuǎn)，任是無情亦動人，可知世間最多情最涼薄的，乃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大雪紛紛揚揚，將過往盡數(shù)埋葬。

　�。ㄋ模�
　　草長鶯飛時節(jié)，老婦和孫女并排坐在階除上。

　　“時間啊，她是個盲眼姑娘，她深愛萬物，卻不得不與萬物離別，于是她刺瞎了雙眼�！�
　　“你若是記住了她，珍惜了她，那你便是幸運的，也許在未來某一天，你將得到她真摯的祝福�！�

　　女孩兒纏著老婦發(fā)問。
　　“你見過她嗎？”
　　“她為什么要離開？”
　　“她的祝福是什么樣的？”
　　……
　　老婦笑而不答。

　　“怎樣才算記住時間？”

　　可是老婦已經(jīng)睡著了，她靠著墻角，發(fā)出輕微鼾聲，只剩女孩捧著問題苦思。
　　霎時山風(fēng)拂面，草木輕響。
　　女孩抬頭，望見花樹灼灼，四野青青，風(fēng)卷著青綠葉片飛向遠處，遂將問題擲在一旁，起身逐春風(fēng)奔向遠方。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