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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初見
沈淮洲第一次見阮南梔,是在江南的雨巷里。他剛從一場追殺里脫身,衣襟帶血,靠在斑駁的墻根喘氣,就見一把油紙傘停在跟前。
傘下的姑娘穿月白裙,臉色比裙色還淡,卻笑眼彎彎:“公子的劍穗,掉了。”
那是枚再普通不過的紅繩結(jié),沈淮洲自己都忘了什么時候系上的。他接過時指尖觸到她的,涼得像浸在溪水里的玉。
“多謝!
“舉手之勞!彼曇粢草p,像風(fēng)吹過檐角的銅鈴,“看公子不像本地人?”
沈淮洲挑眉。江湖人萍蹤浪跡,哪有什么本地外地。但他鬼使神差地答了句:“路過!
此后竟真在這小鎮(zhèn)多盤桓了幾日。阮家是鎮(zhèn)上的望族,她是獨女,自幼纏綿病榻,半步不出深閨。沈淮洲不知怎么混進了阮家后花園,隔著一叢芭蕉,看她坐在廊下翻醫(yī)書。
“都說這書能救命,我怎么越看越困。”她對著書頁小聲抱怨,尾音帶點嬌憨的鼻音。
沈淮洲忍不住笑出聲。她回頭時嚇了一跳,隨即又笑:“是你。”
他跳過去坐在欄桿上,講關(guān)外的雪怎么埋了馬蹄,講蜀地的瘴氣怎么吞了商旅。她聽得眼睛發(fā)亮,蒼白的臉上泛起薄紅:“原來外面是這樣的!
“想去看看?”
她低頭捻著袖口的繡線,輕輕“嗯”了一聲,又很快搖頭,“算了,我這身子骨,怕是走不出三里地!
沈淮洲沒接話,從懷里摸出顆野山楂,是他路過山野時摘的,酸得能掉牙。她接過去,小口小口啃著,酸得瞇起眼,卻笑得更歡了。
后來他們總在黃昏見面。他翻墻上樹如履平地,帶些新奇玩意兒:沾著露水的野薔薇,會學(xué)人叫的畫眉鳥,甚至是塊從河里摸來的、據(jù)說像老虎的石頭。她總在老地方等,有時織著未完成的帕子,有時捧著溫好的茶。
茶是溫的,她的手也是。有次沈淮洲給她看新得的匕首,她指尖劃過冰冷的刀鞘,忽然輕聲問:“你會一直待在這里嗎?”
他正把玩著匕首,聞言動作一頓。江湖路長,他怎么可能久留。
“說不定。”他含糊過去,轉(zhuǎn)了話題,“下次給你帶西域的葡萄,比你這山楂甜十倍!
她沒再問,只是把那塊老虎形狀的石頭,悄悄放進了貼身的錦囊。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入秋時一場急病,阮南梔再沒能走出房門。沈淮洲闖進去時,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躺在錦被里,瘦得像片隨時會飄走的葉子。
她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光亮,枯瘦的手艱難地抬起。他握住時,那點溫度轉(zhuǎn)瞬即逝。
她去得很安靜,就像她這個人,從來沒在這世上留下過太重的痕跡。
沈淮洲在阮家待了三日,看著棺木入土。心里是悶的,像被什么堵住了,但他想,江湖兒女,聚散本是常事。這點傷心,過幾日也就淡了。
他離開小鎮(zhèn)那天,天很晴。他翻身上馬,忽然發(fā)現(xiàn)馬鞍上系著個東西——那枚紅繩劍穗,不知何時被人換成了塊玉佩,玉質(zhì)溫潤,上面雕著朵梔子花。
他揚鞭離去,玉佩在風(fēng)中輕輕撞著馬鞍,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日子照舊過。他打抱不平,喝酒賭錢,在刀光劍影里討生活。只是某夜宿在破廟,篝火噼啪作響,他摸出酒囊時,指尖觸到個硬物——是那顆老虎形狀的石頭,不知何時被他收進了行囊。
他愣住,篝火映著石頭上粗糙的紋路,忽然想起她啃山楂時瞇起的眼。
后來他路過蜀地,看到賣醫(yī)書的攤子,會下意識停下腳步。看到月白的裙子,會想起雨巷里那把油紙傘。甚至喝起溫茶時,舌尖會泛起莫名的酸澀,像極了那顆野山楂。
他去過西域,吃到了傳說中甜十倍的葡萄,卻覺得寡淡無味。他翻遍了千山萬水,再沒見過有人把石頭當(dāng)成寶貝,也再沒聽過那樣輕、那樣軟的笑聲。
那年冬天,他在雁門關(guān)外殺退了一群馬匪,血濺在雪地上,紅得刺目。他靠在斷墻上喘息,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
懷里的玉佩被體溫焐得溫?zé),他摸出來看,月光下,梔子花的紋路清晰可見。
他以為的快意江湖,如今看來不過百般無賴麻木自己,已逝的人早已用寸短歲月挽困自己,困在一場等不來的春江湖夢。
原來以為只是江湖途上偶然拂過的風(fēng),不知何時已化作骨上的刻痕。待幡然醒悟時,雨巷的銅鈴、廊下的溫茶,還有那句藏在唇齒間未及言說的“我候著你”,早隨江南的梅雨季,洇進了歲月深處,再尋不見蹤跡。
他忽然極想聽那句輕如絮語的“是你”,耳畔卻只有朔風(fēng)卷雪,嗚嗚咽咽,竟像是誰在千里之外,替他哭那一場來不及深種的情,哭那一段尚未開頭便已落幕的緣。
臨江仙·憶江南
雨巷初逢驚素袂,
紅綃一穗牽緣。
芭蕉廊下語嫣然
酸棠噙笑啖,
頑石錦囊眠。
錦被埋香魂易散,
江湖難載纏綿。
西風(fēng)鞍馬玉聲寒。
十年燈影碎,
猶叩舊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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