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臥室的墻上掛著一副尺寸龐大的CG畫稿，是去年生日時花落送給他的禮物。畫面上著藏青色和服的少年撥開茂密的草葉，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翩然飛舞，幽藍的光點映著月光傾斜，天地一瞬，剎那芳華，畫面深處，某一個華麗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湔f，這是她最滿意的作品，她叫它《不知火舞》。

　　那時，花落正與兩個朋友一起窩在首都北京的某個不知名地下室里熱情澎湃地籌備著他們第一次的CG畫展，而她卻任性地將自己最好的作品寄給了家鄉(xiāng)的青梅竹馬。

　　傳說在遙遠的島國，有一種螢火蟲叫不知火，它們的尾燈美得像12月的深海。傳說，擁有最純潔的思念和愛情的人，能夠在仲夏的夜晚看到斑駁絢爛的不知火舞。

　　花落知道這個傳說，即使她什么也沒說。青木也知道，所以他什么也沒說。

　　青木還在讀書的時候，曾看過一本叫做《新世界》的日本小說，那里面寫道：“我不知道，我竟然會存在于打開門后的世界里。我所看到的世界，一直就像畫在墻上的天空一樣，是假的。在真實世界里對我伸出你的手——帶我離開虛幻世界的手�！�

　　于是很多年后偶然憶起那段文字時他就想，自家墻上的《不知火舞》，究竟是那一片虛假的天空，還是那扇通往真實世界的門。青木嚴肅地笑著對自己說，這不是問答題而是選擇題——最簡單也最危險的二選一，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青木喜歡一個人在陽光明媚空氣清爽的春日午后隨便泡一杯茶放在手邊再隨便拿一本書蓋住臉靜靜地想那些以前的事情，他想到當他還是很慘淡的青少年，身材高挑的花落總喜歡悄無聲息地伸出蒼白細瘦的手臂從背后整個環(huán)住他的身體，然后興致盎然地企圖將自己的耳朵塞進他的耳朵里，青木轉(zhuǎn)過身對著一千零一次完這游戲并且樂此不疲的輕聲嘆氣，一本正經(jīng)地說花落小朋友既然您已經(jīng)用如此曖昧的姿勢證明了我比你矮這一無法改變的悲慘的現(xiàn)實那是不是也請您能夠不要再幻想您的耳朵會比我的小一圈這種不符合生理現(xiàn)象的事。然后女孩子扶著他的肩膀笑得像三月花枝一樣搖曳招展，桀驁參差的發(fā)梢和波浪般的湛藍群擺與空中肆意紛飛的柳絮一同舞出獨屬于那一季的燦爛和溫柔。

　　他記得一九九幾年的夏天，他和花落窩在悶熱狹小的租書店里成堆成堆地看粗制濫造的本土影碟。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花落的哭泣。那是一部叫《流光》或者《流華》的電影——青木已記不清——導演似乎對數(shù)百年前的江南春夏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情節(jié)，揚州的瘦西湖，嘉興的煙雨樓，畫舫上琴聲悠揚，陳酒飄香，梔子花下青衣的少年寂寞的吟唱。宿命的戀人在這如詩如畫的江南煙雨中邂逅分離擦肩而過。青木疲憊而麻木地念叨著“好啊好啊與其一世悲傷，不如江湖相忘”然后扭動頸椎的那一刻清晰地見證了一滴極其圓潤豐盈的淚水從花落左眼眶中迸出完成四分之三個自由落體而后無聲無息地融入昏黃的塵土飛揚，沒有絲毫劃過臉龐的美麗軌跡，卻像最忠實的記錄片那樣在青木的腦海中深刻了很多很多年。

　　某個尋常的夜里，一向好眠的青木沒有緣由地清醒過來，稀薄的黑暗中墻上的畫面分外柔和而模糊不明，他睜大雙眼一眨不眨地看了很久，然后微微揚起下巴，對著那個被螢火蟲包圍的秀麗少年發(fā)問，他問他，是那時花開得太天真太爛漫以至他病態(tài)地沉醉其中不愿離開，還是那世界盡頭的花落無聲太壯烈太悲哀讓他不敢去接近甘于平淡。他用手背蓋住眼瞼感受睫羽輕顫，然后黑暗終于濃重下來，青木沉沉睡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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