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露打濕窗欞時，楚辭又在燭火下描摹小螢的模樣。宣紙上的眉眼盈盈含笑，發(fā)間螢火凝成的珠串卻總也畫不出流動的光暈。他捏皺畫紙，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五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他親手毀了這世間最鮮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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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初歷·癸卯年，青丘山上。
　　楚辭卡在煉氣三重已有六十載，古書說“三百年修為的妖丹，能助修道者打破桎梏。”此后他踏遍青丘山深淵，終于在月圓之夜撞見溪邊起舞的螢火精。
　　他立在溪邊，為她鼓掌。
　　“你能看見我？”少女轉(zhuǎn)身時，羽翼上的熒光墜落，在枯葉上開出藍(lán)白色的花。
　　楚辭望著她發(fā)間晃動的螢火珠串，他壓下眼底的灼熱，喉結(jié)微動：“自然，姑娘美得驚心動魄�！�
　　他向前一步，目光緊緊鎖住她發(fā)間流動的靈力珠串，“尤其眼睛，竟比天上星河還…璀璨。不知是何等造化，方能孕育如此靈物？”這話半真半假。這小妖的確是他見過最靈動的生靈，可他眼底只有深深的欲念——她周身縈繞的靈力波動，分明已近三百年火候。
　　流螢被他直白的贊美說得臉頰微紅，羽翼輕輕扇動，帶起點點熒光：“真的嗎？你是第一個能看見我，還夸我的人呢！”她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人類，大眼睛撲閃著，“你……不怕我嗎？我是妖�！�
　　“怕？”楚辭輕笑一聲，又靠近一步，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清冽的氣息，“若世間精怪皆如姑娘這般鐘靈毓秀，那‘妖’字，豈非是對天地造化的褻瀆？”他目光深邃，滿是欣賞，“在下楚辭，字千機(jī)。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流螢，沒字。”少女思索一會，忽又咋呼起來：“有字，字小螢。”她的聲音歡快雀躍，羽翼上的熒光不自覺地更亮了些。
　　“小螢……”楚辭咀嚼著這個名字，笑容更深了，“名如其人，靈動生輝。能在這么美的夜遇見小螢姑娘，實乃千機(jī)三生之幸�！�
　　流螢被他專注的眼神看得有些無措，聲音不自覺帶了些許羞澀，也學(xué)著贊美：“你……你說話真好聽，像山澗里的泉水，叮咚作響�！�
　　此后每個圓月，楚辭都會帶著筆墨紙硯來到溪邊。流螢早已習(xí)慣他的到來，每每都會撲棱著翅膀，繞著他轉(zhuǎn)一圈，歡迎他。
　　她趴在他肩頭看他作畫，有時會用翅膀蘸墨在宣紙上拖出不規(guī)則的光暈：“千機(jī)，像不像你上次給我講的日光折射出的彩虹？”
　　楚辭側(cè)過頭看她。少女近在咫尺的臉頰在月光下泛著玉一般的溫潤光澤，羽翼上細(xì)碎的藍(lán)白熒光在她專注的眉眼間跳躍，那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眸底里明明滅滅。
　　“像�！彼唇�(jīng)思索。
　　隨后又拿起一張新素箋，蘸墨，運筆如飛。寥寥數(shù)筆，一對相依相偎的鴛鴦便躍然紙上，交頸纏綿，栩栩如生。
　　他將畫遞于她。
　　“呀！好漂亮！”流螢愛不釋手地捧著畫。
　　她突然湊近他，好奇地問：“書上說'只羨鴛鴦不羨仙'，鴛鴦比神仙還快活嗎？”
　　那清澈的眼眸直直撞進(jìn)他的眼底，毫無防備。
　　楚辭的心湖似…被攪亂，他心頭莫名一悸，強(qiáng)行壓下。
　　他迎著她的視線，唇邊噙著一絲蠱惑人心的笑意：“自然�！�
　　他微微傾身，靠近一些，兩人的臉幾乎相貼，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她，“神仙要守清規(guī)戒律，哪里比得上人間情愛？”
　　看著小螢耳尖泛起的紅暈，他心中冷笑——果然，妖是天地間最好哄騙的，待取了內(nèi)丹，誰還記得這些荒唐的情話？
　　流螢忽然指向他身后：“千機(jī)，你看那邊！”她指向溪對岸一叢開得蓬松的野薔薇，花瓣上凝著的露珠被月光映出彩光，“你說的彩虹，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楚辭回頭看了一眼，“嗯�！庇洲D(zhuǎn)頭看向她：“彩虹其實沒有你眼里的光好看�！�
　　流螢忽然踮起腳尖與他對視：“千機(jī)，你是不是想親我呀？”
　　這話來得猝不及防，楚辭握著筆的手猛地一僵。他看著流螢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絲毫試探，只有純粹的好奇，像個發(fā)現(xiàn)新把戲的孩童。
　　“……為何這么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流螢歪頭：“因為你看我的時候，眼睛會偷偷往下看呀！”她忽然咯咯笑起來，翅膀拍得更歡，“山雀姐姐說，人類要是想親誰，眼神就會像偷蜜的熊，笨笨的！”
　　楚辭喉頭微動，竟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月光穿過葉隙落在她臉上，連細(xì)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晰，而她還在歪著頭等他回答，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嘴唇。
　　鬼使神差地，他放下畫筆，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若我說是呢？”
　　流螢“呀”了一聲，猛地往后退半尺，羽翼卻不小心纏上他的發(fā)絲。她慌忙去解，卻越纏越緊，急得臉頰通紅：“那、那我就給你親呀！不過……”她忽然又湊近，聲音壓得低低的，“要像你畫里的鴛鴦那樣，輕輕的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連自己都陌生的溫柔：“好，輕輕的�！�
　　唇瓣相觸的瞬間，溪面忽然躍起一尾銀魚，濺起一捧水花。流螢閉著眼，翅膀卻傻乎乎地護(hù)在他肩頭，怕他受寒。而楚辭在這片柔軟的溫?zé)崂铮谝淮文：恕八阌嫛迸c“心動”的邊界——直到流螢偷偷睜開一只眼，看見他緊繃的側(cè)臉，又“噗嗤”笑出聲，把臉埋進(jìn)他頸窩，蹭得他發(fā)癢。
　　“千機(jī)，”她悶悶的聲音從他鎖骨處傳來，“你的心跳，比山雀姐姐翅膀扇得還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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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個狂風(fēng)驟雨的午后，電閃雷鳴撕裂蒼穹。千機(jī)為追獵一只罕見的寒潭毒蟾，強(qiáng)行催動靈力，反被其陰寒劇毒侵入經(jīng)脈，狼狽地躲進(jìn)一座搖搖欲墜的山神廟。
　　寒氣從骨髓深處蔓延，高燒如業(yè)火般灼燒著他的神智，他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任由屋頂漏下的冷雨，砸在身上——此刻，體內(nèi)是刺骨的寒，體外是熔巖般的灼燒。
　　“千機(jī)——！”
　　一聲帶著哭腔又無比熟悉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雨和雷鳴，喚醒了他昏沉的意識。楚辭竭力地?fù)伍_眼皮，模糊的視線里，一個纖細(xì)的身影踉蹌著飛了進(jìn)來，渾身濕透，她發(fā)間那串平日里璀璨無比的螢火珠串，此刻被太陽照得黯淡微弱，在狂風(fēng)中明滅不定。
　　“你…怎么…找到這的…”楚辭燒得糊涂，說半句話都費力。
　　“前日圓月你沒來，我找你兩天了。”流螢將自己微弱的螢火凝成暖珠貼在他額頭，抽噎著：“千機(jī)別怕，我在�！�
　　她費力地想將他抱進(jìn)懷里，用自己的體溫驅(qū)散他的寒意，但人太沉，她搬不動，又認(rèn)死理，動作笨拙又專注。
　　這一刻，楚辭望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睫毛，竟生出片刻恍惚。是的，一定是雨水打濕，他絕不承認(rèn)那是淚水。
　　很快，五十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流螢的螢火珠串愈發(fā)璀璨，而楚辭的修為依舊卡在三重。
　　又是一個圓月，溪水潺潺。
　　楚辭攬著流螢坐在他們初遇的青石上，“小螢，”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低落和憂慮，“近日我愈發(fā)覺得，這青丘山天地太小�！�
　　他收緊手臂，讓她更貼近自己，“我想帶你去看更廣闊的世界，看江南煙雨，塞北風(fēng)雪，東海日出……看遍這人間盛景�！�
　　他低頭，目光卻落在她心口處若隱若現(xiàn)透著藍(lán)光的內(nèi)丹，“可憑我現(xiàn)在的修為......很難護(hù)你周全�！�
　　流螢立刻捧住他的臉：“我懂的！”她笑的天真爛漫。發(fā)間的螢火大盛，“再等三年，等我滿三百五十年修為，就把內(nèi)丹給你！助你突破，這樣你就能帶我云游四海了！”
　　千機(jī)僵了僵，伸手扶她發(fā)頂：“傻丫頭，給了我內(nèi)丹，你怎么辦？”
　　流螢在他懷里蹭了蹭，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在笑他的多慮：“重新修煉就好啦！反正……有你在身邊陪著我，再枯燥的修煉，也都是甜的！”
　　他埋首在她頸窩，不敢看她，聲音悶悶地傳來，“取內(nèi)丹，你你會元氣大傷，會……很痛�！�
　　“千機(jī)，為你…我能忍的。”
　　楚辭將臂彎收得更緊，臉埋得更深，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獨有的清冽氣息，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心底翻涌上來的“愧疚”。
　　“…嗯�！彼穆曇魩е唤z顫抖。
　　古籍記載，高階妖類失去內(nèi)丹后修為會跌至谷底，但只要根基尚存，保有五十年修為，便不會魂飛魄散……只是，從此便徹底斷絕了重修之路，永遠(yuǎn)只能是最低階、最脆弱的小妖。
　　這漫長的五十年，她的笑容，她的依戀，她的溫度……早已不再是單純的‘載體’。每一次她毫無防備地靠近，每一次她依賴地蜷縮在他懷中……那些畫面如同細(xì)密的藤蔓，纏繞著他那顆本應(yīng)只為力量而跳動的心臟。他感受到，有些東西在失控地滋長，而那些“東西”并不在他的計劃內(nèi)。他只能不斷地說服自己：沒關(guān)系的。只要我突破修為，我會護(hù)著她的，護(hù)她一世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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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一晃就過，楚辭不想把日子選在圓月，但流螢說圓月是靈氣最純凈的日子。
　　他只得應(yīng)允。
　　今夜，青丘山的夜合歡開得正盛，馥郁的甜香彌漫在空氣里，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月光慘白，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溪邊的空地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流螢安靜地坐在那塊熟悉的青石上，赤著的雙足輕輕撥弄著溪水，臉上依舊是留露著歡快地笑容，卻掩不了內(nèi)心的緊張。
　　她發(fā)間那串由三百五十年修為凝練的螢火珠串，此刻亮到了極致，如同一輪小小的藍(lán)色月亮懸在她發(fā)頂。
　　“千機(jī)，”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她不想他內(nèi)疚，“準(zhǔn)備好了嗎？別擔(dān)心……很快就好�！彼踔猎谂`出笑去安慰他。
　　那笑容純凈得如同初生的朝露，毫無陰霾，卻刺得楚辭心臟猛地一抽。
　　他顫抖著將靈力探入流螢體內(nèi)，一股巨大地吸力襲得她面容扭曲。
　　“呃啊——！”她痛得弓起身子。
　　他很想“�！保倌甑钠款i、五十年處心積慮的等待……終是化作了句：“別怕，小螢……忍一忍……很快……很快就好�！边@話，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說服自己。
　　那枚凝聚著三百多年月華精粹、流淌著夢幻般藍(lán)色光暈的內(nèi)丹，落入楚辭的掌心時！他臉上是壓不住的狂喜，眼里是蓋不住的光。
　　成了！桎梏將破！大道可期！
　　他竟沒發(fā)現(xiàn)，或許說是，此刻他根本沒空去留意懷里的妖。
　　流螢嘴里正吐著一灘灘藍(lán)色的黏稠液體，羽翼開始片片碎裂。
　　“咳……咳咳咳……”
　　直到懷中的妖在劇烈痙攣。他才猛地回過神，低頭的瞬間，臉上的狂喜頓時凍結(jié)，化作無邊的驚恐。他手忙腳亂地抱緊癱軟的身體，那身體輕得就像一片羽毛，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他慌亂地去探查她的脈息，感受到那微弱到幾乎隨時會斷絕的生命之火，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變調(diào)：“為什么？！不是說……不是說只要保留五十年根基……”
　　“原來……咳咳……原來你不知道啊……”她的聲音弱得像在嘆息：“千機(jī)，我是情妖�？赡阏f'只羨鴛鴦'時的眼神，為我畫像時的溫柔......我以為那些都是真的�！�
　　“情妖？！”楚辭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終于想起古籍邊角那行小字：「情妖內(nèi)丹，性靈至純，需以摯誠真心為引，方可離體無礙。若受者無摯誠之愛，則丹成即魂滅，永墮虛無！」
　　原先…原先他根本就不在意，所以記不起……
　　“不！小螢！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以為你只是需要重新修煉！我以為我能護(hù)住你的！”直到此刻他仍在說謊，她失去了內(nèi)丹，哪還有半分修煉的可能。他嘶吼著辯解，不過是不敢面對罷了。
　　少女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輕盈，仿佛隨時都會消散。她的羽翼已完全消失，化作無數(shù)細(xì)小的、失去光芒的粉塵，飄散在夜風(fēng)里。她最后的目光，帶著一種楚辭永遠(yuǎn)都無法讀懂的復(fù)雜情緒——有洞悉真相后的悲涼，有被謊言刺穿的劇痛，或許……還有一絲絲殘留的…眷戀？最終，那目光失去了最后一點神采，如同熄滅的燭火。
　　“原來……都是…謊話……”一聲輕如鴻毛的呢喃，帶著無盡的疲憊和冰冷，連同她也一并消散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
　　青丘山的夜，第一次如此漫長，如此寒冷。
　　借助那枚凝聚著流螢生命與愛戀的內(nèi)丹，楚辭終于突破了困擾他百年的桎梏，修為一路攀升，終于成了受一方人敬仰的地仙�？伤麉s再也未踏出青丘山半步。他在溪邊種滿了夜合歡，每到圓月，無數(shù)流螢會在花間起舞，卻沒有一只能拼湊出那個熟悉的身影。
　　又過去了五十年，他仰頭看著漫天星河，再無人會撲棱著翅膀向他奔來，亦再無人會用螢火照亮他孤寂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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