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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
我是一只水面上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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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菲,好冷啊。”躺在我隔壁床鋪上的史蒂夫又一次開始抱怨,這已經(jīng)是我被這股寒風刮到睡不著的第三周了,F(xiàn)在仔細想想,當初那個為了還債逃到鉆井平臺上的我實在可笑。
我是個不幸的人。
在我年幼的時候,祖父母就生病去世了——大概如此吧,疾病、貧窮又或者其他什么的,他們死了,在此之前,把我送到幾十公里外的老戰(zhàn)友家里去。遺產(chǎn)是沒有的,高額的遺產(chǎn)稅讓那僅剩的一點點錢都落不到我手上。
我們最后只拿走一本誰都不要的圣經(jīng)和結(jié)婚證明。
“他們是誰?”養(yǎng)祖父母家的卡羅爾問我。
我想了一下,對她說:約翰和瑪麗。
電話鈴聲打斷我的回憶,十分糟糕,今夜的風太大了,電視信號完全消失,只能通過內(nèi)部通訊找些消遣。史蒂夫比我先爬起來,他接通電話:
“聚會?太好了,狗屎拉威爾終于做了一點人應該做的事情!
我們的經(jīng)理德拉特·拉威爾是個不可不扣的白癡、混蛋和渣滓。三個星期之前,我還把他當成救世主呢——好吧,我們是在賭桌上認識的。
我輸錢,拉威爾贏錢。
他教育我:“你不應該過來賭錢。”
實際上哪有應不應該的事。如果你的口袋里只有十塊,而債務滾到了一百萬,自殺還是賭一把,這就是很簡單的問題。
自殺是懦夫和罪人會做的事,賭博不是——至少在眼下的時代不再是了。
為了躲避債主,換個說法,為了有還債的能力,我請求看上去十分富有的拉威爾先生給我一份工作。
然后,我就被賣到這個海上平臺了。
呸!
幾天前,我用公共電話撥給卡羅爾,對她說,海上的風刮得我睡不著。
卡羅爾現(xiàn)在不知道在華盛頓過得如何。我這周的薪水還沒有發(fā),身上半個子都沒有了,也沒再去打電話。我們都一貧如洗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夠活著的理由大概是那些闊佬還需要人照顧他們,男人就幫忙鉆井、挖石油,女人就去做保姆、干會計。
我想,如果有一天,闊佬們發(fā)明一種比我們更便宜的機器,那么,街道上將滿是機器金光閃閃的四肢。
昨天晚上,史蒂夫還拉著我打牌,他欠我十塊錢,我最好明天上午或者后天——發(fā)薪日那天就去找他要回來。
我想要錢,發(fā)瘋地想要,也想離開這個地方。
想到這里,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史蒂夫?qū)⑺斫獬蓪τ谀欠N無聊的聚會的期盼。他拍拍我的肩膀:“振作一點,墨菲!
我們兩個走出宿舍,門鎖早就壞掉了,關不起來,拉威爾總是不記得修,或者說,他覺得沒有在我們身上花錢的需要。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海上王國的國王,我們來到這里,就都是他的奴隸。
“晚上好呀,史蒂夫、墨菲!”斯黛拉看見我們走進食堂,笑瞇瞇朝我們招手。她是史蒂夫的嬸嬸,長著兩個滑稽的白眼圈,是這里的廚師。
“聚會!蔽姨嵝阎,卻不知道應該怎么和他們交流。
“是的,聚會,小伙子你不用這么緊張!彼棍炖f,“如果我的兒子還活著,他就和你們一樣大了。上帝怎么把他交給我,又把他奪走了,呸!”。我看向她胖乎乎的身體后面的飯盆:那里有幾個看上去十分糟糕的罐頭、幾條死不瞑目的魚和一盤濕噠噠的豆子。
斯黛拉對我很好,我知道的,但是該死的,我沒有辦法和他們交流。史蒂夫、斯黛拉、潛水的小約翰還有老阿爾貝托以及總是醉醺醺的普拉多。
“別想這么多了,誰能想到他會一個人跑到湖里去呢。”史蒂夫隨口說。他的眼睛已經(jīng)黏在那幾條魚上了。
我找到凳子,直接拉開坐上去。修理工普拉多坐到我面前。
“晚上好,墨菲,你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錯。你和你妹妹通過電話了嗎?”
“電話壞了。”
“哦對,抱歉,我沒辦法修好那個!逼绽啻蛄艘粋酒嗝。
“他沒錢了,普拉多,壞掉的那個是電視!笔返俜虿遄。
不,電話也壞了。我想,他們被酒精、賭博還有海水泡脹的大腦根本理解不了一點點復雜的東西。電視連信號都沒有了,電話怎么可能會有呢?
普拉多帶來了一個錄音機和一盒磁帶,斯黛拉找出一雙灰色高跟鞋。他們兩個牽著手跳舞。斯黛拉兩眼閃閃發(fā)光,看上去十分高興。
史蒂夫提議打牌,但是小約翰和老阿爾貝托都不在。他們?nèi)デ脻撍畣T室的門也沒有任何動靜,于是就跑回去喝酒。
酒精將大腦密封起來,喝醉的史蒂夫要去平臺上看月亮。我很擔心他,就跟著他一起出去了。
外面的風很大,但是在喝了酒之后,人會變得懶洋洋的,好像就沒有那么冷了。天上有許多黑壓壓的云,天空是暗藍色的,云卻是黑色的。云在天上移動,就像是什么生物在地球之外活動的時候留下來的黑色的影子。
地球之外還會有生物嗎?
我盯著月亮,胃里咕嚕咕嚕地作響。如果卡羅爾在就好了,如果我是大導演就好了,如果我沒有生病,沒有欠錢就好了。
史蒂夫躺在地上,拉著我一起躺下。他也在看月亮,而我卻在看此時此刻已經(jīng)滅了燈的總負責人辦公室。
拉威爾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盯著那扇黑洞洞的窗戶,忽然回憶起若干年前的夜晚。那時候的我住在克爾珀爾的一間破樓里。漲潮的時候,我的母親穿著一件藍色的雨衣走出門。她沿著湖水,一點一點趟進湖心,最后只留下一圈又一圈反射天空的紋路。
青蛙趴在木頭地板邊產(chǎn)卵,整個房子都泡在淺淺的水洼里。
我的父親回到家的時候,身上有許多傷口。他總是帶著那么多傷回來,養(yǎng)好之后又離開,然后再一次回來。
我還記得那個鮮紅的紋路,外翻的皮肉在雨季里吸飽了水冒出白邊。他總是不包扎傷口,讓人覺得夏天的昆蟲或許哪一天會從他的身上鉆出來產(chǎn)卵。
父親問我:你活著開心嗎?
我搖頭。
他又問:你為什么不死?
活著究竟是因為有活著的樂趣,還是不敢死去?
我想,我大概是因為后者。大湖的死亡故事太可怕了,湖面上的死亡太可怕的。
離開克爾珀爾這件事令我感到安心。我實在恐懼那座城市,恐懼雨天,也恐懼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唔,再想想,我也是恐懼我自己的。
我經(jīng)常可以聽說我的爺爺活著的時候是如何厲害,也聽過養(yǎng)祖父在戰(zhàn)場上時候的勇敢強大,刺刀殺不死他們,子彈也打不中他們,他們就是我們那個貧瘠的村莊里的活老虎。
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神或者鬼,也沒有上帝,自然也不存在像人的老虎或者像老虎的人。我的爺爺死了,養(yǎng)祖父也死了。
我是個沒用的懦弱的人,我已經(jīng)不愿意再去當兵了。士兵只是帝國的貨幣,我們大約是最不值錢的那一類。
如此一來,生活在這個鉆井平臺上,吹著寒冷的海風,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了。
云很快移動到月亮與地球中間,那個狡猾的生物把天外星球蓋住,又引來雷雨。
我們回到宿舍。
史蒂夫的呼嚕聲在夜晚十分響亮,甚至蓋過終日無休止的風。我閉上雙眼,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著“睡覺”。
——睡覺。
第二天,史蒂夫把我搖醒,他說,鉆井平臺有一處塌了,又說約翰和阿爾貝托還沒有回來。
“拉威爾讓我們所有人都帶上工具去修那個破臺子,呸!”
我拿起工具箱,走出門的時候,外面風大得幾乎把我們所有人都掀翻。我看見了普拉多,問他約翰在哪里。
“昨天晚上就不見了!逼绽嗾f,“拉威爾也不說去找!
我又抬頭看了眼拉威爾工作間的門和窗——還是那樣鎖的嚴實。
平臺有一處直接被掀翻了,連帶著梯子都不能用。我們幾個人縮在一起也商量不出怎么才能把它修好。普拉多和史蒂夫推推搡搡,后來又吵起來。
史蒂夫說普拉多是個爛酒鬼,普拉多說史蒂夫賭癮太大了。他們兩個的爭吵完全得不出任何結(jié)果,最后拿起工具箱里的扳手,把互相打得頭破血流。
我早早躲開,跑去拉威爾的辦公室,想叫他出來看看——看看平臺,又或者阻止下面那兩個人。
但是那扇門鎖著,敲不開,里面也沒有任何聲音。我朝著窗戶喊了一句,貼在玻璃上,卻覺得這面玻璃黑得可怕,里面什么都瞧不見。
普拉多被踹中腹部,吐出昨天晚上沒來得及消化的魚。氣味腥得嚇人。史蒂夫洋洋得意地甩了幾句狠話離開,我站在拉威爾的門前,等他們兩個都走了,才爬下樓梯。
食堂里,斯黛拉正在殺魚。她將一條魚沿著脊柱破開,透明的脊髓灑在砧板上,一部分濺在刀的背面。魚的白眼珠看著我,干涸的樣子像極了雨季過后那些來不及游回湖里的生物。它的脊髓又順著刀背落在眼睛上,慢慢淌下來,像是眼淚。
空氣中那股子腥味越來越重了。
斯黛拉看見我十分高興,她還是像往常那樣喊我的名字,叫我過去。等到我過去之后,就把沾滿魚腥味的手往我身上一擦,從餐臺底下摸出一個已經(jīng)干掉的橘子和一袋餅干。
“吃吧!彼樕线帶著看小孩子的慈愛和憐憫,我想,她一定是想起那個被湖水淹死的兒子了。
這種悲劇屢見不鮮,克爾珀爾的雨季總會死一些人。湖里泡脹的尸體何其多,如果死者真的能夠順著活人的懷念而從湖水里爬出來的話,想來那片大湖里早就擠滿的地獄生物,他們會像白氣球一樣飄在水面上,然后爬回去看看親人的臉。
這也是克爾珀爾諸多神話中的一則。
那片村莊總是有許多駭人聽聞的恐怖故事,連帶著周圍都蒙上一層血腥色彩。我還記得“刀片面包”、那輛停在湖底的車,還有連環(huán)死亡的警探。它們最后也成為村莊里的恐怖傳說。
我和斯黛拉說了失蹤的約翰和阿爾貝托的事,她很擔心,為此一直焦慮地擦著刀。
那條魚就這樣以不可理解的姿勢反向趴在砧板上,肥軟的肚皮雪白朝上,像是向人類進貢一般。脊柱破開,兩半身子一抽一抽,腮也緩慢翕動。
它在流眼淚,不停地流。
我感到一陣反胃,因此走出食堂,回到宿舍。史蒂夫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一個人回床上躺著。這種天氣,繼續(xù)作業(yè)已經(jīng)變成不可能的事情。
宿舍里的電話響起,我接通之后發(fā)現(xiàn)是阿爾貝托的聲音。
“上帝,終于打通了!墨菲還是史蒂夫?”
“墨菲!蔽艺f。
“好的,聽好了墨菲!卑栘愅械穆曇艉茌p,“我們現(xiàn)在在潛水艙里,情況很緊急。約翰死了——好吧,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化了!
“化了?”
“是的,化掉了,變成一灘水,你能懂嗎......約翰樣子的水。我碰到他,現(xiàn)在也開始融化!
“我去找拉威爾!
“不,我打給你的原因就是這個,*不要*讓拉威爾打撈起我們。”
我還想說什么,但是那邊的電話發(fā)出一聲磕碰聲,就再也沒有聲音了。約翰與阿爾貝托——如果不是惡作劇或者拉威爾的什么忠誠實驗的把戲的話,那么就確實處于危險中。但是,他說的融化這件事
——怎么聽都像是一場惡作劇。
我左思右想,最后還是決定打電話給拉威爾,讓他想想辦法。不論是救阿爾貝托還是表忠心。我需要這份工作,需要錢。
電話撥通了。
“哦,墨菲!”拉威爾的聲音那是那么惹人厭惡,“你打電話給我想?yún)R報什么?”
我立刻豎起寒毛,他就像是知道我要做什么一樣。我的眼睛看向一邊,希望卡羅爾就在我身側(cè)。我們幼時起就是這樣的,我會跟著卡羅爾,無論她做什么。
但是她現(xiàn)在不在了,養(yǎng)祖父母也不在了,沒人給我出主意,我的日子就變得一團糟。
不,我不能告訴他。我的直覺告訴我,瞞下來,任何不正常的事情都要瞞下來。就像我們小時候受到的那些教育一樣。
【只有上帝才能裁決一切】
【把一切交給上帝】
我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顆樹,謊言和恐懼的蟲子在我身上亂爬。我結(jié)結(jié)巴巴道:“約翰和阿爾貝托昨天晚上就不見了。”
“哦!你是在向我舉報曠工嗎?好男孩!不過,墨菲,他們是被我派去執(zhí)行*秘密任務*了。多謝你打給我,現(xiàn)在,我也要給你一個*秘密任務*!
我心里直犯惡心,覺得打這個電話真是錯誤的選擇。拉威爾總是這樣,像一只甩不掉的爬蟲。
“請您說,不過我今天嘔吐癥犯了,可能——”
“——不用擔心,墨菲,這個任務很簡單!崩柕男β曂ㄟ^話筒傳到我的耳朵里,“我知道史蒂夫和普拉多那個混蛋又打架了,墨菲,他們總是這樣沒有腦子,你去把史蒂夫和普拉多帶去禁閉室。關禁閉,六個小時!
“這件事您直接和他們說比較好吧!
“不,墨菲,你還不明白嗎?我在給你升職,你現(xiàn)在是這里的小組長,你有權力這么做。”
......
我有權力嗎?
我盯著被掛斷的電話,想通過這個東西打電話給卡羅爾,她是我們兩個里面最有主意的那個。但是,這個電話只能撥通內(nèi)部線路,能夠打外部電話的只有被拉威爾鎖起來的那一臺。
我在原地躊躇片刻,這時,史蒂夫踹門進來。我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又看見他踩著濕噠噠的鞋子爬上床,污水留在地板上,我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
“你在做什么呀!”我質(zhì)問他。
史蒂夫面對著墻躺下,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說:“別惹我,墨菲,我正煩著呢!
“你會把房間弄得臭烘烘的!蔽液苌鷼。
“夠了!”他一把掀開被子,坐起身朝我大喊,“你一定要做這種娘們樣子給誰看!”他跳下床,作勢要打我。
我的腦中立刻響起拉威爾的那通電話,雙手護在臉前,我威脅到:“你可別動我,拉威爾先生知道你和普拉多打架,他要我把你和普拉多關去禁閉室!
“史蒂夫,反正拉威爾先生一時半會不會出來,你就先在這里把房間打掃干凈,我就當你——”
“呦!我倒是不知道你變成拉威爾的一條狗了!彼麖谋亲永锇l(fā)出不屑的哼聲,并不領我的情,反倒舉著拳頭朝我更近一步。
我也開始生氣:“拉威爾說我現(xiàn)在是你們的頭兒,我有權力關你禁閉!
他陰陽怪氣地重復我說的話。然后,一個拳頭砸在我臉上。我被氣壞了,我從來沒有這么生氣過,我發(fā)誓,我看見了尼爾,他讓我狠狠打回去。對的,我眼里只剩下一團五光十色的東西蓋在黑色的膜上邊,我渾身發(fā)抖,好像一瞬間有什么東西越到我身上。
咆哮、顫動,雨季里黃黑交織的皮毛自豐滿厚重的葉片后一閃而過。我仿佛回到那個炎熱、潮濕的地方,透過雨衣、傷口和青蛙的卵,看見那雙黃色的充滿痛苦的眼睛。
——祖父的眼睛。
我打了回去,狠狠地,比起他打我更甚。我踢開他的臉,手掌扯在那軟綿綿的皮上,我好像變成什么野獸——對了,是老虎——一定是老虎。老虎跳到我身上,我就變成了老虎。
我開始劇烈地喘息,一種奇異的興奮捆綁大腦,房間似乎灌滿了水,克爾珀爾的水。窗戶外邊狂風大作,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地板上,我聽見雨聲、風聲、和人模糊的交談聲。這些都是那么自然,那么輕而易舉。
史蒂夫大約是想掙扎,他的指甲掐住我的胳膊,我拿起那柄紅色的消防斧,一下、一下、一下——直到把他的頭砸成一團紅色的爛泥。
房間徹底臭了。
我害怕極了,手掌顫抖,卻把斧頭捏得更緊。門外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我輕手輕腳地過去,鎖上門。
那邊的人果然是想開門,我喊道:“別開!”
這個嗓子里能夠發(fā)出的聲音連我都被驚嚇到,它似乎在我的身體里長成一個陌生的非人類的器官。我這時與其說是在說話,不如說是在咆哮。
門外的人被我嚇退——原來,發(fā)聲是這樣一件輕易的事情。
“墨菲?史蒂夫在里面嗎?”斯黛拉的聲音顫顫地從門外傳來。
“他不在,他剛剛和普拉多打架,現(xiàn)在大概在哪里生悶氣!蔽艺f。
“上帝,你的聲音聽著不對,發(fā)生什么了?”
她還是起疑心了,我靠近門邊,對她說:“斯黛拉,我有嘔吐癥,你別告訴別人。”
她的聲音消失了,過了一會,我聽見她的腳步快速離開。
當我為一時隱瞞成功而舒適地嘆息一聲之后,又開始因為頭顱破碎的史蒂夫提心吊膽。我說:“老兄,你可真是不省心!蔽矣盟囊路䦟⑺裙饋,塞進他自己的被子。又想借今晚沒人的時候把他扔到海里去。
海里風高浪大,人類渺小得就像一尾魚,很快就能無形無蹤。
收拾好一切,我又擦干凈臉,但是身上那股內(nèi)臟味卻弄不干凈。對著鏡子的時候,我看見史蒂夫的腦漿全部留在我的臉上,這也是臭味的來源之一。
我跑出去淋了一會雨,又走到食堂。斯黛拉看見我之后渾身抽搐一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好了嗎,墨菲?”
我朝她笑了一下,試圖找回曾經(jīng)說話的語氣:“我好多了,你在殺魚嗎?我來幫你吧!
“不......不......”斯黛拉訕笑著,將廚刀藏在身后。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是不是要攻擊我。
“斯黛拉,我沒有惡意!蔽页M一步,身上的雨水滴在地板上,整個人渾身發(fā)冷!袄柹易鑫覀冞@里的小組長,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
“這是好消息,對了,史蒂夫知道嗎?”她的表情已經(jīng)逐漸變得勉強。
“拉威爾先生剛剛罰他去關禁閉了,對了普拉多在哪里?我要送他去禁閉室。”我說著,眼睛卻不停盯著她藏在身后的刀,“你為什么一直提史蒂夫?”
“......墨菲,史蒂夫是我的侄子!
我又盯著她看了好一會,F(xiàn)在外面的天氣很差,整個平臺都在狂風驟雨中搖搖晃晃,玻璃窗上沾滿水珠,那一顆又一顆透明的皰疹伏在窗戶上,叫人看不清原本就極度虛幻的天空。
“好,我知道了!
我轉(zhuǎn)過身,卻渾身繃緊。果然,斯黛拉朝我跳過來。我躲開刀子,質(zhì)問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斯黛拉問我,史蒂夫究竟去了哪里。
老虎又在叫了,叢林里的老虎在叫,雨季來了,大雨來了,湖水要漲上來了。我奪走她的刀,轉(zhuǎn)身用一個尖而長的錐子刺穿她的大腦。
她的手腳還在動,像被翻過面的甲蟲一樣撲騰。盤子里的魚被打翻在地上,抽搐著拍打我們扭在一起的四肢。魚鱗黏濕地蹭過我的臉,我抱緊魚,死死掐著它柔軟的肚皮。緊接著,我感受到一種恐慌。
我好像殺死了兩個人。
不、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連滾帶爬地跑出去,魚也被我?guī)Я顺鰜,腮在大雨里一張一合。我趴在地上喘息,像只野獸一樣,四肢著地地喘息。
我不知道自己在甲板上躺了有多久,直到我見到拿著武器的普拉多。他是多么勇敢且正義啊,像是獵人,來找我這么一只行兇作惡的野獸。
我殺了他,更簡單了,老虎殺人比人殺人更簡單。
我是老虎。
我是老虎。
我拿著斧頭,去敲拉威爾的門——去他/媽的小組長,我現(xiàn)在才不想做小組長。我要殺了他,只要他死了,我不去把潛水倉里的那兩個人撈出來,這座平臺上就不會有任何人直到發(fā)生了什么。
殺了他,殺了他,把這只肥豬剖開,錢全部拿走,尸體扔進海里。
我要他去死。
“拉威爾,拉威爾——”我暴躁地去砸辦公室的門,一遍又一遍念他的名字。這個家伙肯定躲著呢,他會害怕我,他會鎖起來報警。
我停下動作,把臉貼在鐵門上——里面的電話鈴在響。
咔噠。
我擰開鎖,房間里空無一人,甚至連那個金光閃閃的,能打給卡羅爾的電話都不見了。
我被丟在了這里。
電話鈴還在響,一聲,又一聲。
現(xiàn)在,還會有誰用內(nèi)部電話呢?
“拉威爾——你他/媽的到底那個東西是什么!我們真的出事了,他/媽的,約翰沒了!你最好能把墨菲的保險拿回來,不然我和你沒完!說話啊,你他/媽的——”
保險。
對了,我上班之前是簽了一個東西。真壞啊,拉威爾。
肥豬拉威爾。
我拿著話筒的手開始發(fā)抖,電話那頭還在叫囂,但是,對我來說有什么關系呢?我本來就沒想過讓水里的那兩個人活下來。
得知真相并沒有讓我放下殺心,甚至沒有令我的憤怒火上澆油?杀氖牵疑踔烈虼硕械娇尚Α@一切是如此令人發(fā)笑,我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什么意思了。
當我蜷縮在拉威爾冷冰冰的辦公室里時,這里因為缺少那頭肥豬,變得與普通的洞窟沒有任何區(qū)別。我感受到權力在這其中的裝點作用,又盯著自己滿是雨水和血跡的褲腿出神。
我想起穿著雨衣的母親,滿身傷口的父親,病瘦的祖父母——還有豬——我們小時候養(yǎng)過那頭肉豬。
它是那么溫順、可愛。
咀嚼樹莓的豬。
我痛哭流涕,心中卻并不后悔和恐慌。大概是那只老虎還沒有從我身上走開吧,我想念那些記憶里的人了,我的親人,我能依靠的人。我的心中十分迷茫,哪怕得知真相,也仍然不能真正大徹大悟。
我也是一只豬,一只習慣忍耐的家畜。
我不想做家畜,我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如果有別的路給我那該有多好。但是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現(xiàn)在留給我的選擇都是做畜生——豬,或者虎。
我是野獸,我是老虎。
我要殺了拉威爾。
我一定要殺了他!
像是有什么東西緩慢在我耳道里吹了一口氣,我又能站起來了,雙眼格外清晰。我眼前所見再也不是那扇通往雨天的門,而是光亮的前路——一條金光閃閃的無限延伸的明晰線條。
我像一只魚,躍入海里。
當?shù)貢r間晚間十一點,片區(qū)警察接到一則電話。報警人是拉威爾先生的父親。他稱,拉威爾先生離家三周,音訊全無。
目前警方已將其列入失蹤者名單。
他是這片富人區(qū)本月被發(fā)現(xiàn)消失的第五戶。
插入書簽
自命不凡的墨菲,被毀掉的墨菲。算是補全卡羅爾那篇吧,墨菲出去想找卡羅爾,但是人家已經(jīng)去刺殺大統(tǒng)領候選人了力!另外,我們?yōu)榭藸柡某^犯罪率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