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綠斑斕的銅香爐上，裊裊薄煙升騰，輕紗般籠罩著青玉色茶案。這是坐立于鬧市間的一間茶室，鳶尾繡花矮屏風阻隔下與前廳劃分為兩個區(qū)域，雅致且逼仄，就算是雅間。
　　案上茶盞冒出的熱氣逐漸稀薄，服務(wù)的小工第三次來添熱水時，蘇曼桐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越過矮屏風向門前張望。

　　“小姐，您不必焦急，要是您朋友來了我們一定第一時間帶過來�！毙」ひ笄谡f道。
　　蘇曼桐微微一笑，按捺住焦躁，端起茶盞。
　　“您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我看您剛剛在紙上寫什么，難道您是個女詩人？”小工倒完茶后并不急著離開，反而倒像打開話匣子。

　　蘇曼桐不知道是什么行為導致別人認為她是個健談的人，此時她滿腦子都是劇本的事，以及與她只有點頭之交的陳燕棲是否會如約將人引來這里，便隨口敷衍道：“會寫一些東西�！�
　　“太好了，”那瘦長身子的小工因為興奮，滿臉的褶子堆在一起，“不瞞您說，我們茶室目前還缺少一點趁門面的東西，既然您是個大詩人，那么勞煩……”

　　蘇曼桐猜到了他即將要說的話，焦躁之下那點好修養(yǎng)即將告罄。正要打斷他，便聽到一個聲音：“現(xiàn)在呀，上海人都喜歡喝 coffee，很少有人愛喝茶了。依我看，咖啡有咖啡的濃郁，茶也有茶的甘醇，像我這樣從國外回來的，還是對咱們國內(nèi)傳統(tǒng)的茶藝更感興趣�！�
　　蘇曼桐對這聲音腔調(diào)十分熟悉，乃至于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這的碧螺春就很不錯，我閑來無事的時候經(jīng)常會來這邊坐坐。你看窗外就是外灘，可以看到郵輪從海上經(jīng)過，也可以感受到夏日微醺的海風�！�

　　蘇曼桐之所以選擇這家茶室約見客人，是因為這里乃是她與戀人馮芝年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們在這里喝茶，看海，聊小說，聊電影，乃至于半生的話都要說盡了，就在前兩天，馮芝年還約了她去看電影，想不到轉(zhuǎn)頭卻在這里與別人看海喝茶。

　　發(fā)覺蘇曼桐臉色不對，小工停止了喋喋不休，他朝外面張望，轉(zhuǎn)身招待新來的兩位客人。隔著朦朧的屏風，外面的一男一女落了座，男的穿著白襯衫打領(lǐng)結(jié)，一頭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正是馮芝年。女的背沖著這邊，一頭烏黑濃密的卷發(fā)上面別著一個黃色發(fā)卡。

　　蘇曼桐將視線轉(zhuǎn)回桌上的一疊稿子，仔細看了半天，像是不認得字。
　　稿件……陳燕棲……導演……黃發(fā)卡……

　　這對于蘇曼桐顯然是煎熬的一天，她不知那位大導演是否會應(yīng)約，但是此時出去顯然不是個好辦法。明明風流成性對不起自己的是馮芝年，她卻像個無地自容的小丑。沖出去罷，痛痛快快地與他吵一架，撕破他斯文的偽裝，從此一別兩寬，可良好的教養(yǎng)不允許蘇曼桐這么做，她像冬日的一塊冰，被架在烈火上烤。

　　正在這時，從外面又進來了兩個人。蘇曼桐猛然回神，看見陳燕棲正站在門口，微抬著頭，似乎在這不大的茶室中踅摸她的位置。
　　相隔只有一個桌幾的位置，如果陳燕棲此刻叫出她的名字，一定會引起窗邊坐著的那兩個人注目。

　　馮芝年正與女伴笑談，扭頭看見陳燕棲與那位導演，而走在陳燕棲身后有些上了年紀的大導演也瞧見了他，一張滿月般豐盈紅潤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是你啊，馮先生，你也有興致來這里喝茶？”
　　“哈哈，張導，真巧，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瘪T芝年站起身與張導握手。
　　“自從那次在夢華家里聚會后，咱們可好久沒見了，最近哪兒發(fā)財去了？”張導笑問。
　　“發(fā)財可談不上，閑人一個，哪能跟張導這種知名大導演比呀，聽說您最近的新電影十分叫座。”馮芝年說著遞了支煙給張導。
　　張導推拒：“唉，這風雅的地方可不適合抽煙，想不到馮先生也俗氣了。”
　　馮芝年一愣，朗然大笑：“是我俗氣了，您別見怪。”

　　他看了看一旁的陳燕棲，臉上露出幾分會意的笑：“還不知道張導身后這位小姐是誰，請介紹介紹？”
　　張導回眸看了陳燕棲一眼，連忙解釋：“馮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們今天來，是約了一位編劇小姐來談劇本的事，可惜路上出了點狀況，晚了些�！�

　　“編劇小姐？來了嗎？” 馮芝年向四處張望，一望到底的茶室內(nèi)只有一架鳶尾繡花屏風后面還能藏得住人。他闊步走了過去，不期與一雙微紅的杏眼對視。

　　“哈哈，怎么了馮先生？聽說這位編劇小姐是個大美人，你看呆了嗎，當心你的女伴吃醋啊。”
　　張導調(diào)侃著走來，他的身后分別站著兩位妙齡女郎，一位是陳燕棲，另一位穿著黃色的連衣裙，頭上別著黃發(fā)卡的小姐蘇曼桐恰巧也認識，竟是她上海女子中學的學妹阮玉潔。

　　多年不見，她變化很大，一張嬰兒肥的小臉下巴見了尖，看上去似乎成熟了許多。她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興奮地撲了過來：“學姐！真的是你！”
　　“畢業(yè)后我去蘇公館找過你，但是都說你搬家了，這么多年你去哪兒了？”

　　蘇曼桐望著她一雙充滿天真意味的眼瞳，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一時又是唏噓又是感慨。
　　“想不到這么多年的老熟人都在這里遇見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茶老板，快來兩壺碧螺春，大家坐下好好敘敘舊�！睆垖д惺终f。

　　小小的一間雅間，擠下了五個人，擠走了那點本就不多的雅氣。阮玉潔坐在蘇曼桐和馮芝年中間，一邊抱著蘇曼桐的胳膊，一邊追問她為什么搬家也不知會一聲。

　　【已完結(jié)】

　　提起當年的事，蘇曼桐唯有苦笑：“說來也是無奈，家里出了些狀況，事出突然，來不及通知舊友�！�
　　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各種心酸有誰知曉。這些年一直不大太平，家中的工廠維持不了運作，甚至還遭遇了工人罷工，父親一夜愁白了頭，為了還債抵押房產(chǎn)，她也被迫搬離了熟悉的地方，與曾經(jīng)的朋友失去聯(lián)絡(luò)。

　　氣氛有些沉重，張導清了清嗓子，笑道：“聽陳小姐說密斯蘇最近一直在寫劇本，不知道怎么樣��？”
　　見言歸正傳，蘇曼桐深吸一口氣，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稿子遞給張導，說道：“有些不大順心，不過好在也已完成了，還請張導指點一二�！�

　　“學姐現(xiàn)在是一名編劇了嗎？”阮玉潔瞪大眼睛問道，“我記得你以前經(jīng)常在雜志上發(fā)表短篇小說，我們都管你叫未來的小說家�！�
　　“小說？”張導身子微微前傾，似乎對這個話題比較感興趣。

　　“張導你這就不知道了吧，”陳燕棲咯咯笑，“我們密斯蘇這些年一直在報上發(fā)表各種文章，寫得有意思得很。”
　　“那為什么又要改行當編劇呢？”張導問。
　　“是因為一部電影，叫《應(yīng)是良辰美景》，不知張導可曾看過�！�
　　“那不是張導前幾年的作品嗎？”陳燕棲輕呼。蘇曼桐點了點頭。

　　小工端著兩壺茶走過來，依次為眾人倒茶，輪到蘇曼桐的位置時，一直沉默的馮芝年突然制止，說道：“碧螺春寒涼，勞煩您再上一壺鐵觀音來�！�
　　蘇曼桐低著頭，盡量不去看馮芝年，卻感到來自他的視線。

　　阮玉潔順著馮芝年詫異地看了自己那位多年不見的學姐一眼，轉(zhuǎn)身嬌笑著靠到了馮芝年肩上：“還是你細心，知道我們女孩子都喝不了太涼性的東西�！�

　　那一瞬間，面前的茶盞泛起一絲波紋。
　　蘇曼桐透過清亮的茶湯，似乎看見那年在程夢華的戲臺下，那個穿著白襯衫的青年面帶微笑，向她伸出手問：“我可以約你喝一杯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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