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

　　-----------楔子

　　1

　　冬至，天色灰沉，大風(fēng)蕭剎。

　　這樣的夜晚，池磊也覺得冷。

　　他走出酒吧，扶住墻壁行走，四周燈火闌珊，將城市涂抹得琉璃生輝。遠處有形色可疑的女子，衣著著單薄，發(fā)型怪異，零散分站在陰暗角落，手指無一例外夾著香煙，見有人走來，便發(fā)出諂媚的笑。

　　一群街頭流鶯，反襯不夜城的眾生色相。酒吧有人在吼唱Beyond，冷雨夜我不想歸家，怕望你背影。歌聲透過夜幕，聲嘶力竭，有如窮途末路。

　　池磊在馬路邊蹲下來。他想他是喝醉了，劣質(zhì)煙味嗆進了胸腔，周邊變得格外刺耳，夜晚被拉得格外漫長。脫去外套，四仰八叉著地，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覺，什么也不想理，像死過去一樣，管它夢里夢外置身何處。

　　“帥哥，需要人陪嗎？”

　　一個女人走了過來，雙手像八爪魚纏住他，黑暗中看不清濃妝下的臉。池磊轉(zhuǎn)過身，生硬的甩開她。女人嘟噥著走開，又一個女人纏了上來，像趕不完的蒼蠅，池磊厭惡的站起來，這里也不得清靜，她們不讓他睡覺，他要回家。

　　“哥哥，幫我買包煙吧。”一個兜賣香煙的女孩跑了過來。

　　“別煩我。”

　　一抬手，女孩摔倒在地，裹藏在大衣下的私煙當(dāng)街撒落。

　　“ 石頭哥？”女孩抬起頭，看定眼前這個神情冷漠的男子，叫了起來。

　　“你是....”

　　“我是落落啊！”突然淚光涌動，女孩哭了起來。

　　一場大風(fēng)吹過，宿醉一下清醒了大半。沒錯，是落落。她長大了好多，只有眼神還是舊時相識。借著燈光，池磊看清了她的臉，那個血色印記，隨著年月，已經(jīng)變得淡開了去。隨后驚喜激動交錯，記憶如電光火石，他記起三年前的夜晚，那晚她幫他擋了一刀，那晚他再也找不到她，他也永遠記得，那晚他和最愛的女孩可兒分開。

　　恰是故人來，未曾擁抱相認，竟先當(dāng)街對泣。

　　2

　　我叫池磊，命里缺水，父親自小給我取了這個名字，不料一身硬氣偏重，少年一段歧途令他自此對我失望。我已有三年沒回家。

　　我的出生地是浙江紹興，古時文人的集居地，也是一代文學(xué)大家魯迅先生的故土。

　　據(jù)說母親生我頗受累。六月盛夏，母親臨近分娩，我在她肚子里折騰了半天，遲遲不愿降世。接生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祖父祖母在屋外團團轉(zhuǎn)，母親也拿我沒辦法。就在眾人一愁莫展之際，父親適時從外地趕了回來，他一跨腳進門，我便如蒙召喚，哇哇大叫著墜地，生得及時地巧。父親很高興 ，他老來得子，更是歡喜，抱著新生兒出屋和族人分享。在一干叔伯的笑聲中，我哭得驚天動地，手腳大力搖晃，族長接手抱了過去，說此子生得靈巧，聲色洪亮，長大后必有一番所為。

　　很快到了一歲抓周。眼前雜物擺了一地，我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不看鈔票，也不理食物，四周自顧自爬了一圈，轉(zhuǎn)身抓起一把小刀揮舞起來，父母發(fā)出一陣驚呼。就在這時，我又丟棄了刀子，抓起了書本，放進嘴里啃咬得津津有味，小嘴還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父親看清那是一本《魯迅文集》，隨即破顏為笑，自此他更認定族長的話，認定我會有出息，我會繼承書香門第。六歲入學(xué)前夕，還特意帶我去參拜魯迅祠。

　　順利過完童年，十四歲那年我考進縣城重點中學(xué)。族長在四十五歲那年病逝，他學(xué)識豐富，懂得醫(yī)術(shù)相術(shù)，幫人開堂授課，在族里頗有威望。他的死讓人覺得惋惜，他給人們指過明路，卻參不透自己的生死，一場大病撒手人寰，遺下獨子智林。從此智林寄住在我家，和我共進同出，同吃同寢，父母將他視如已出，我和他情同如手足，我們一起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他雖長我一歲，但十五歲喪父，顯得少年老成，族長出喪那天，智林發(fā)誓要繼承父愿，學(xué)成回來小鎮(zhèn)教書，不求光宗耀祖，但求腳踏實地做人。

　　中學(xué)功課不似小學(xué)，學(xué)業(yè)以自修為主，沒了父母約束，不用成天背書讀書，老師也提倡人性化教育，不大管我們，我自由了很多。眼前視野一下變得開闊，我成了脫疆的野馬，奮力向前奔跑，閱盡小城風(fēng)光，嘗盡天地甘露，學(xué)會打籃球，玩盡街頭霸王，偷看武俠書，酷愛古龍金庸，喜歡陳家洛與葉開。學(xué)校的小賣部，常和三兩同學(xué)暢侃夢想，我說我會有一個香香公主，帶著她策馬去天涯，花錢月下，把酒當(dāng)歌，雙宿雙棲。智林也說，在最好的年紀，定當(dāng)愛上一個如水女子，帶她走過山山水水，將一生風(fēng)景并肩看透。

　　現(xiàn)在想來，愛情是因未曾深切體會過，才更有憧憬向往之心。

　　“兄弟們，我們都要幸福！” 月色下，啤酒瓶干了個叮當(dāng)亂響，幾個少年抱成一團，笑意淋漓，一路高歌著回去，惹得一路行人紛紛回頭羨嘆。夜歌乘年少，人生得意須盡歡。古人這兩句詩詞，大概表達的也有友情吧。

　　而很快，我便遇見了生命里的可兒。

　　九月清秋。開學(xué)才幾天，還有新生陸續(xù)來報告，大多是外地趕來的獨生子女，嬌生慣養(yǎng)慣了，個個行李滿堆，身后跟著伺候的父母，甚至兩鬢斑白的祖父母。自小生在普通人家，對這些我很是不齒。便是那時看見的可兒，她正橫穿過球場，長長的裙角像樹葉簇新的綠，在風(fēng)里恣意飛揚，手里一只藍色行李箱，黑色長發(fā)下一張清風(fēng)的笑臉。一個中年婦女跟在旁邊囑話，她靜聽輕笑，嘴角綻成彎彎的弧度。四周飛來口哨聲，看，美女。她似是沒聽見，陽光下自管輕身盈盈走過。

　　呵.....她和別人不一樣。

　　“小子，接球！”智林把球傳給我，我跳起來扣籃，籃球乘風(fēng)而入，嘿！一記漂亮的三分球。場外響起了掌聲，欣喜回頭，人聲鼎沸里，視線尋覓那片淡綠，恰好她也回頭來，那一記淡笑，突然在心里沸騰起來。

　　她....是那個班的呢?

　　3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

　　早晨自讀課，班主任帶了個女生進來，打斷了朗朗讀書聲，“同學(xué)們，今天來了位新同學(xué)，大家以后要共同學(xué)習(xí)了哦！”

　　“大家好，我叫文可，大家可以叫我可兒�！迸⒄驹谥v臺中央，無視無數(shù)驚艷目光，神情淡定的介紹自己。

　　怎么會是她？

　　池磊"霍"地站起來，突兀的動作連帶倒了座椅，一米七八的身高在人顯得相當(dāng)顯眼，教室里一下爆發(fā)出大片笑聲。

　　班主任白了他一眼，“池磊，你坐下�！�

　　池磊云里霧里坐了下來。

　　“文可，你坐池磊前面�！�

　　女孩行云流水地走了過來。

　　“你好，以后就是鄰桌了哦！”大大方方伸出手，眼神嫻靜自如，像看透了他內(nèi)心的慌張。

　　“好，好....我叫池磊！”話一說出口，教室又爆笑起四起，他今天吃錯了什么藥？說話不著調(diào)，舉止再三出錯，真是丟男子漢的臉！智林在心里暗暗急，忍不住伸手掐他大腿，池磊如夢初醒，哇哇大叫起來。

　　“我知道，你籃球打得很棒！”面對他的窘迫，她也忍不住笑了。

　　同學(xué)恰少年，這一坐就是三年。

　　縣中人材眾多，學(xué)子來自五湖四海，光初一年級就分四個班，一年一班是尖子班，可兒更是尖子里的優(yōu)才，屬于長相好脾氣好，人緣好學(xué)習(xí)好，老師也寵愛的那一類。她被指名參加各種外校比賽，三年抱回的各類獎杯足以堆砌成一堵墻，堵住那些蜂花浪蝶，砸死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者前奔赴后繼的追趕。在那個早戀年代，她潔身自愛，從沒接受任何男生的追求。出于於泥而不染，可遠觀不可近瀆，古書里說的清蓮便是她吧。而我漸漸偏科，成績一落千里，自恃有些小聰明和功底，不理會智林的勸告，上課睡懶覺偷看小說，放學(xué)照例打籃球玩街機，我已經(jīng)不滿足一成不變的學(xué)生生活，開始結(jié)交外校朋友，兼職見識社會形態(tài)，掙錢和各類阿虔奉誠開始讓我內(nèi)心日漸膨脹，我就像一只汽球，漸飄漸遠，漸漸迷失方向....

　　4

　　十六歲的署假，我跟父母說不回去，和智林住校找署期工作。老人家夸我們懂事長大了，很快智林找了份家教，我則去了游戲兼職當(dāng)收銀員，這本是隨意打發(fā)時間的工作，未料它卻改寫了我的前半生，生活處處有暗礁，我陶醉在新鮮的另一個世界，對悄然接近的宿命并不自知。

　　說是游戲室，其實是二十多平方的小店，幾臺大型街機，以供無處發(fā)泄精力的青少年玩樂。游戲室開在學(xué)校附近，每天來玩的學(xué)生居多，也有染發(fā)紋身的無業(yè)青年，他們混跡人群偷蒙拐騙，靠勒索敲詐保護費為生，他們大多未成年，被抓住了關(guān)沒幾天又出來故伎重施，警察也拿他們沒辦法。古惑仔們并不在意幾個小錢，他們呼朋引伴，一玩就是十幾小時，甚至日以繼夜，一個月積累下來小店收入也不菲。這種掙錢行業(yè)，在那個混亂熱血的九十年代，一夜風(fēng)行起來，每隔數(shù)十米就有一間同類型的機店，期間穿插酒吧，發(fā)型店和小食店，光掏年輕人的錢包。我和智林將它戲稱為“不夜街”。我的工作其實很簡單，每天盯場擦機子，給顧客兌換機幣，余下的時間就是打游戲抽煙和看閑書。老板是爽快的北方人，聽說我是學(xué)生，包辦了一日三餐，晚上我只需給他備好當(dāng)天營業(yè)額，便可以交班走人了。

　　我將各種游戲玩得嫻熟，引有一幫追隨者。那些小痞子和我稱兄道弟，給我敬煙，叫我教他們技巧，知道我愛看武俠小說，特地給我?guī)忻娼^版的各類雜書，以掙得幾個小時的免費玩樂。我也樂得逍遙自在，玩累了，大手一揮將主機讓給他們，自已跑到外面透氣，看人或抽煙。

　　那天我照例跑出去休息，就看到智林來了。他抱著幾本書，穿過熱鬧的人行街頭，黃昏的燈光灑在他白色的襯衣上，他換了副金絲眼鏡，短發(fā)干脆利落，越發(fā)有了為人師表的模樣。他和我約好了，每天做完家教過來等我下班，和我一起吃晚飯，然后再一起回宿舍。

　　不同的是，這天他身邊多了一個女孩。

　　“池磊，這位是落落，我做家教人家的小孩�！�

　　“什么小孩嘛，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我是大人了！”被喚做落落的女孩麻利回來嘴，眼神活潑，穿著昂貴的泡泡公主裙，說話直接不怕生，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她不理智會林的難為情，繼續(xù)說了下去，“哥哥，你的名字好奇怪啊，有石頭又有水，加起來可以蓋大樓了�！�

　　“哈哈哈，小孩你很有趣�！蔽议_心的笑起來，看來這下我們碰到對手了。

　　從此落落成了我們的小妹妹，加入了我們的聚餐，她的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吃完飯我和智林輪流送她回去。她聰明活潑，野蠻任性，說話做事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人小鬼大，經(jīng)常嗆得我和智林不知道說什么好。但她年齡小，反覺得她可愛有個性，沒一般有錢小孩的有色眼圈，我和智林常感嘆，真希望有一個像落落這樣的親妹妹。落落以后也喜歡來游戲廳找我玩玩，帶著她自制的烤熊餅干，父母只得她一個女兒，不大管她，她沒太多朋友們，沒事智林帶她到處玩，后來不用他帶，她自己也會認得游戲廳的路。

　　“石頭哥，教我打游戲�！�

　　“石頭哥，最近看什么書？”

　　“石頭哥，給我講講你的女朋友可兒好不好？”

　　她是個好奇的小孩，可愛的外表，活躍的個性，常惹來一干荷爾蒙旺盛少年的打探。游戲室是個人蛇混雜的地方，抽煙喝酒者有，打架鬧事者有，古惑仔收保護費的有，我早已見怪不怪，擔(dān)心落落來得多會受影響，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落落遠比我游刃有余，每不懷好意者接近，無一例外被她罵回去。

　　日子就不咸不淡流逝，和可兒的感情一直暗地里細水長流，對落落我也沒什么可操心的，倒是智林開始擔(dān)心了。

　　“池磊，以后和落落少點來往，她可能喜歡你了�！�

　　“怎么可能？我一直把她當(dāng)妹妹。”

　　“就算你這樣想，那可兒呢？你就不怕她吃醋？”他拿書敲了我的頭，語重心長地說，“真是石頭腦殼，到時別怪我沒提醒你哈！”

　　“你啊，真是杞人憂天了�！蔽遗郎洗猜牳璨焕硭�，心里笑他的書呆氣，天塌下來當(dāng)被蓋，何況這什么年代了？這種老套的電視情節(jié)，是絕對絕對不會發(fā)生的！我在心里和他偷偷打賭。

　　5

　　入秋開學(xué)后，落落果然很少來找我玩了。

　　智林擔(dān)心的的事沒發(fā)生，但是我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

　　很快到了初二期中考試，每次摸底之前都會調(diào)動座位，完了之后再調(diào)回去�？蓛喊才诺搅饲芭�，我調(diào)到了后排，之后老師卻沒有調(diào)我回去，那時候我身高飛快串到1米8，老師以干擾其他同學(xué)視線為由說，以后座位都這樣安排。得知我和可兒秘密戀愛的幾個同學(xué)替我鳴不平，我卻沒事人一般，坐后面反而更有好處，看書睡覺不用再防防老師，何樂而不為？二話不說抱了書包過去。

　　“你為什么不爭取？！”一下課，可兒就氣沖沖攔住我，臉色激動緋紅，我從沒見她這么失態(tài)過，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眼泛淚光，我直愣愣的看著她，就算這樣，可我們是在一起啊，我們還是同一個班級啊，“以后也沒我扯你頭發(fā)了，吵你寫作業(yè)了，你不可以更好學(xué)習(xí)嗎？”

　　“池磊你個大笨蛋，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老師安排后排的全是差生，我看你真是沒救了！”可兒不光罵，還當(dāng)眾狠狠踩了我一腳，我痛得直跳，她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的跑了出去。

　　“哎，我看你是惹你家可兒生氣嘍。”

　　“那是那是，我是誰啊？除了我還有誰有本事讓她擔(dān)心的？”我不以為然的說著，心里明明隱痛，好面子的同時卻說出了截然相反的話。

　　“池磊，有本事你再說一遍！”回過頭來，看到智林正站在門外，憤怒地盯著我。

　　隨后他沖了上來，二話不說當(dāng)頭就揮一拳，“這一拳是我替可兒打的�！币黄@呼聲中，第二拳接著砸了下來，“這一拳是替叔叔和阿姨打的，你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

　　第三拳打下來之前，被我半空截住了，我冷笑著譏諷他，“喜歡可兒你就誠認，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蔽覔]手反擊，眾目睽睽之下我們扭打了起來，越打越激烈，任誰也拉不開我們，我們就像打紅了眼的斗牛，從室內(nèi)打到室外，打爛了玻璃窗，打翻了課桌和書本，直打到臉上身上都掛了彩。有膽小的女同學(xué)嚇得哭了起來，膽大的這才想起去喚老師。

　　我和智林是被抬進校醫(yī)室的。身后跟著一群人，有好奇勝負結(jié)果的，有關(guān)心我們傷勢的，有冷眼旁觀不發(fā)一言的。我被打得鼻青臉腫，鼻血沿著臉龐流淌，鮮花染紅了白色校服，智林也好不到那去，他被打爛了眼鏡，眼晴一大一小，額角高高鼓起一個大包，襯得面孔很滑稽可笑，我們大口喘著氣，這一架打得真是痛快淋漓，盡情盡興，我們指著對方的慫樣，哈哈大笑起來。這次打斗事件很轟動，校長也驚動了，他大概沒見過傷勢這樣嚴重還敢開懷大笑的學(xué)生，那天我們被記了大過，并全校通報批評。那天我和智林也成了校史風(fēng)云人物，校廣播社還以我們?yōu)轭}材，做了一輯短劇，名字照搬全寫，什么【兄弟為奪紅顏知已，不惜當(dāng)眾反目成仇】外加各種狗血電視情節(jié)宣染，如此云云鬧了半個多月。

　　就這樣，一朝聲名遠播在外，我和我的兄弟智林，兩人數(shù)月互不搭理。
　　6
　　可兒原諒我是三天后。
　　空氣清新的早晨，我終于能下床活動，一個人走去操場透氣�？蓛壕妥谇锛芘�。她以前就喜歡來這里，看書聽MP3，不遠處就是籃球場，很多個練球的清晨我都看到她在那里，聽她清爽的笑聲，爾后無語對視走過。秘密戀愛后，千秋架成了我們的約會專地。
　　我偷偷繞到她身高，心情沉重地抱住了她。
　　她瘦了很多，單薄的身體在我懷里瑟縮抖了一下，我生怕她逃走，更用力的抱緊她。她回過頭，眼睛紅腫，臉分明小了一圈，她就這樣不發(fā)一言和我對視，然后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壞蛋，就知道是你�！�
　　她掙脫了我。拳頭如雨點砸了下來，密集卻無力，我站著任她拍打，一下，兩下，三下，無數(shù)個三下......可兒，如果這樣能讓你開心，你就盡情打吧。我就像一棵風(fēng)干的樹，固執(zhí)的站著，自始自終不發(fā)一言。
　　打得累了，她開始反抱著我，“笨蛋，你為什么不躲？”
　　“我心疼你的心疼�！�
　　我吻了下去。可兒，可兒.....我該怎么辦呢？我該如何心疼你好？你這么好，你這么優(yōu)秀，你這么努力，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你的心里住著一個天使。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我壞，我自私又霸道，你為什么偏偏看上我，我該怎么愛你呢？
　　“笨蛋，喜歡就是喜歡，那有那么多為什么？”
　　太陽照常升起。我的女孩破涕為笑，“我剛才還在想，如果你還記得向我表白的地方，我就原諒你�！�
　　她仰起頭，臉上有皎潔的光芒。
　　7
　　愛上一個人，愿意為她成為更好的人。
　　我開始撿起落下的功課，連夜點燈奮戰(zhàn)。游戲室的工作辭了，心愛的籃球放進床底下，小說或燒掉或送人，狐朋狗黨的邀約也一并推掉。我和智林也結(jié)束了冷戰(zhàn)，從此干戈化玉帛不快成了笑談，我們?nèi)齻�人很快恢復(fù)了以前的和諧關(guān)系。落落很長一段時間也沒來找我們，我一心撲在緊張的高中備考中，竟也忘了過問她。
　　“笨蛋，你其實很聰明啊。”初三的期中考，我考出了令人咋舌頭的成績，班主任被嚇著，混濁的眼睛在眼鏡后放大成了一倍。一幫損友們都說我瘋了，可兒則高興得不行，提議去餐館吃飯慶祝。按這樣的成績，我們?nèi)齻�一起升上縣一高應(yīng)該沒問題，進了那所重點高中，大學(xué)基本就沒問題，眾所周知一高是升學(xué)率的保證。
　　就是在街頭重遇見了落落。
　　她和一個男孩一起。大雨天氣，男孩自顧自撐著傘，兩人仿佛起了爭執(zhí)，男孩表情不耐煩，落落淋著雨著看他打車離去。車子濺起了積水，在弄臟了她潔白的裙子之前，我沖過去把她拉回了人行道。
　　“石頭哥！”看清是我，她哇的一聲哭起來。
　　租來的旅館里，落落神智不清的睡了幾個鐘頭。從黃昏到半夜，從六七點到十一點，我和可兒一直看著她，智林去外面買來感冒藥和冰塊。她高燒到三十九度，拒絕去醫(yī)院打針，我們只好用土方法幫她退澆，忙得沒時間吃飯，慶功宴弄成這樣，我對可兒很過意不去，正想開口說點什么，這時候落落大聲喊著口渴。
　　她清醒了過來，隨后我們得知了發(fā)生的一切。她喜歡上一個外校男孩，沒找我們的這段時間是和他在一起，沒想到男孩已有了一個女朋友，他腳踏兩船，拒不誠認，還對女友說是落落勾引他在先，女友大鬧到學(xué)校，弄得人盡皆知，校長老師相繼她談話，落落一時成了不齒的第三者。父母也以為女兒變壞了，傷心失望，不愿意聽她一句解釋�？梢韵胂髬缮鷳T養(yǎng)的落落是何等委屈，從來都是別人追求她，第一次死心蹋地愛上一個人，不料真心換傷害，最難過莫過于家人的不任信，她傷心之下竟割腕自殺。
　　看著那道深深的傷疤，和她消瘦得不成人樣的身板，我對可兒說：“照顧好落落，我們一會就回來！”
　　“你要去哪里？”可兒擔(dān)憂的站起來，拉住我的衣角。我沒有說話，緊緊地抱了她一下，轉(zhuǎn)身和智林走了出去。
　　落落.......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一定替你討回公道！我在心里地對自己說。

　　8

　　“等等，你要帶我去哪里？”

　　看我打完電話，一個勁帶著他走，智林奇怪的拉住我，“落落在生病，我們要早點回去�！�

　　“去找那家伙！正因為落落病了，更不能讓他得瑟�！�

　　半夜十二點，前方黑暗處街角停了幾輛摩托車，為首的胖子向我打了個響哨，“石頭哥，幫你打探出來了，那家伙在大華游戲室�！彼S手丟給我一根木棍，好家伙，工具都備齊了。

　　“池磊，不準去！”

　　智林似看出了門道，沖上來要攔截，被我推倒在地上，我跳上胖子的摩托車，“你先回去 ，等我好消息！”

　　扔下話聲，白色煙火在夜里馳行，一幫兄弟們高呼著口號，我們在這個漆黑的夜里，齊齊奔向了青春的不歸路。

　　如果你也出生在80年代末，如果你的故鄉(xiāng)也在浙江，那么，你應(yīng)該聽說過那起大事件。

　　我被父母托關(guān)系保釋出來是在斗毆后的三天。由于不滿十八周歲，沒被判刑入獄，那時候的紹興日報道這樣一則新聞：【本市發(fā)生史上重大學(xué)生聚眾斗毆事件，傷者身上多處粉碎性骨折，須住院長期治療。肇事者為重點中學(xué)學(xué)生，此等惡劣行徑給百年校史抹上污點，本名池磊的十七歲的男生已被開除學(xué)藉，以教效尤。】

　　那個炙熱的夏天，我的高考之路被自己親手毀了，我也親手毀了父母的期望，還有可兒對我的信任。當(dāng)那記棒子狠狠砸在那始亂終棄的富家子身上時，它快而準，一點不留余地，那時候我的心里有無限快感，就是他！成天游手好閑來打游戲，和我套關(guān)系，嘮近乎。我該知道，當(dāng)他問我落落的學(xué)校那時，就已有予謀，心懷不軌，只萬萬沒想到，我視之為親妹妹的落落會被他斯文的外表迷惑，以至為情所傷。

　　從看守所出來，我分明看到一個瘦削的背影在街角離去。我站在原地，那片再熟悉不過的淺綠，漸去漸遠，最后在眼前變成了白茫茫的雨點。我沒追過去，只是仰起頭，將那些肆意漫延的液體倒流回體內(nèi)，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是誰說眼痛不如及心痛的？天空依舊湛藍，還似是在相愛的年月。但是......可兒，對不起！我辜了我們?nèi)甑膼矍?，我不能陪你上大學(xué)了，我也不能給你想要的幸福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我永遠記得那個血色夜晚，眼前一片混戰(zhàn)，兩幫人馬的斗毆，對方不理事先的約定，竟卑鄙的使用了西瓜刀。打斗中，我被一條飛來的長椅子砸翻在地，就在刀子砍下來前，一條人影迅速沖上來，撲倒在我身上，硬生生擋掉了那一刀。有血濺到了眼里，我看清落落的臉在眼前痛得暈了過去，同時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驚呆了的可兒還有智林，有警笛聲四起，外面圍滿好奇而不敢近前的的群眾，守護人間正義的警察這時候才姍姍遲來。 “混蛋！”我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抓起棍子，不理可兒阻止的目光，在一大幫人馬沖上來之前，對準那個嚇呆了的家伙的腦袋，狠狠敲了下去.....

　　世界死一般靜寂。

　　是怎么樣被押上囚車的？又是怎么樣眼睜睜離開，一任可兒哭成淚人兒的？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只記得當(dāng)晚天空變得特別漆黑，黑黑黑，一直黑下去，仿佛黎明再也不會到來。

　　9

　　三年前，池磊十七歲，今年已是二十歲的青年。

　　“ 石頭哥，你后悔嗎？”

　　簡單的出租屋，落落幫他泡了杯茶。池磊還沉浸在相認的驚喜交集中，落落已長到了當(dāng)年他的年紀，出落成高挑的少女，他也弄清楚她失蹤的原因，父母被卷進貪污案中，連夜帶女兒離開。他在看守所關(guān)了三天三夜，出來后誰也不知道落落蹤跡，可兒也自此不愿見他，他托智林送去的信件悉數(shù)被退回，很快池磊被父母叫往外打工，以免遭報復(fù)。離鄉(xiāng)別井這三年，他不敢打電話回去，他也一次沒回去。

　　也是有唏噓的吧？少年往事的盡頭，物是人非。

　　曾經(jīng)家勢豐厚的落落現(xiàn)在孤身一人 ，父母帶她逃得再遠，依然逃不開法網(wǎng)恢恢，于車站被警方拷走，財產(chǎn)被充公凍結(jié)，夫婦雙雙被判刑入獄十年。

　　“ 落落....”池磊哽咽著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知道這三年她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 “呵呵，我一個人過得很好呢，池磊哥，我今年升上高二了哦！學(xué)費都是我兼職打工掙來的.....”

　　“ 還有，我現(xiàn)在和可兒姐有聯(lián)系。你別怪她，那時她不能見你，也是為了你�！�

　　池磊靜靜聽著，點燃一支煙，陷入了沉思。

　　他該想到，父母在小城沒有人際關(guān)系，不可能弄他出來，事后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仇人，更不可能輕易放過他。是可兒求了她在教育局工作的父親，四處托關(guān)系，花錢疏通，他才得以釋放，而代價就是可兒該聽從父親的話，斷了和他的關(guān)系，和這個再沒前途的痦子少年不相來往。

　　回憶和呼吸一樣，漫長而沉重。

　　身無專長的池磊流浪在外，其年剛滿十七歲，舉目無親，這時候的他能做些什么？身份證才剛剛拿到，在北方這座燈火琉璃之城，消費驚人的高，幾天下來找工作無果，花光了身上所有錢財，他將心一橫，咬牙跑進一家酒吧，對老板說：“只管吃住，工資可以不要�！�

　　老板心下猜疑，看著這個身材欣長的少年，但見他神情篤定，眉眼錚錚發(fā)亮，很是賞識他的膽識，當(dāng)下拍板收留他當(dāng)酒保。這一做就是一年，老板有心觀察，更覺他聰明勤快，本份工作做得好，出錢贊助讓他學(xué)吉他，“小子，你資質(zhì)不錯，不能埋沒了人材��！”于是，池磊成了這家酒吧的駐唱歌手，這一唱就是又兩年，而這三年，右手幾次易人，真正走進內(nèi)心的女孩卻沒有一個。

　　“可兒....該上大二了吧？該有守護她的人了吧？她是個好女孩，該值得更好的人去愛�！�

　　“不，她也一直一個人。”

　　10

　　“下面這首歌送給我愛的姑娘。”

　　“這是三年來寫的第一首歌，雖然我們已經(jīng)分開，但....還是送給她！”

　　名叫池磊的大男孩在臺上輕輕說著話，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情人竊竊私語。手指若有若無調(diào)動吉他弦，無視臺下一片雜吵，歌者安然唱心中的歌，他坐在一個人的舞臺，嘴角悄悄浮現(xiàn)一抹難解笑意。沒人知道，此刻他的腦海涌現(xiàn)的全是當(dāng)年她的模樣，那時她也是在臺上，眼神無比溫柔嫻靜，似有融化世間一切冰雪的魔力。天地都安靜，她徑直向他走來，伸出一只小手，那個笑容在晴天里，在記憶里，芳香四溢。

　　我有一個好姑娘

　　她漫步在那遙遠的江南小鎮(zhèn)

　　她是一個純潔的好姑娘

　　她的心里住著一個小天使

　　在那個黑色的夏天我抽身離去

　　她一遍遍在夢里哭著醒來

　　她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我

　　哀愁的看著我溫柔的看著我

　　她是一個好姑娘我的好姑娘

　　她就住在我的心里

　　永遠不曾離去不曾離去

　　他唱的是校園民謠，安靜的，一遍遍的，淡淡的調(diào)子，和這人聲浮躁的酒吧顯得很不搭調(diào)。但臺下有女子聽得哭了起來，像觸動心事般哭得不可開交，惹得同行的男子遞紙又拍背，手足無措地安慰，不明白一首歌有什么魔力。池磊對四周的一切惘若置聞，舞臺燈光暖暖罩在他身上，照出側(cè)臉剛毅的線條，他的眉目完全長開，不再是生澀的十七八歲毛頭小子，二十歲的他眼神透亮，睫毛漆黑且長，據(jù)說這樣的人一般都重情。期時已然長成了隱忍不拔的男子，旁邊有陌生女子握著酒杯深深看著他，似乎以后再也見不著，眼晴像要看進他內(nèi)心去。

　　一曲唱畢，池磊向臺下觀眾躬身致謝，抱著吉他大步走出了酒吧。

　　寒冬十二月。圣誕的當(dāng)夜，年關(guān)也將近，風(fēng)聲依然浩大，馬路人們都裝扮成圣誕老人，落落也穿得像一只熊，正蹲在不遠的街角等他。她的模樣惹得他笑了起來，走過去幫她拎起沉甸甸的背包，再在路邊買了一只烤地瓜，“卡察”一聲，將烤得金黃的地瓜擰成兩半，空氣里彌漫著瓜香味，兩人哈哈笑著一路分吃著走回去。

　　“哇，快十一點了！ 池磊哥，我?guī)闳ヒ粋�地方！”落落看著車站的大鐘，三下兩下吃完地瓜，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就跑。池磊任她拉著，背著吉他和落落的女裝包，手里還舉著那半截沒吃完的地瓜，一路裝束怪異的在午夜街頭狂奔。

　　“落落，怎么回事？”

　　她竟拉著他到了火車站。

　　“各位旅客請注意！11點55分774列車即將到達，請前往迎接的旅客們做好準備。”落落在這時候搶回了她的背包。

　　看著她嚴肅的表情，聽著廣播音，池磊瞬間有點明白過來，他不敢設(shè)置信地看著落落，“落落，你....”

　　“石頭哥.....以前因為我你們分開�，F(xiàn)在，也要因為我，你們一定要團聚！這是我能補償你的。”她塞給他一張站臺票，語氣堅定的說：“快去吧！廣場西出口，可兒姐馬上就要下車了�！�

　　她一邊轉(zhuǎn)身回跑，一邊在風(fēng)里揮手大喊，“我回家等你們！”

　　落落....原來都是你安排的，謝謝你！

　　池磊在心里說。這時候，天空下起了入冬的來第一場小雪，潔白紛飛，一切似乎來得剛剛好。他抬起手腕，手表的指針指向11點50分，抬腳，邁步向廣場西走去。

　　他知道，距離重見他的可兒，還有五分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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