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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月,還,幸甘泉。
劉徹的甘泉宮在六月溽暑漸起時最宜人心,群芳滋蔓,驟綠拘蔭;年老的皇帝在這里的時間一日長過一日,守著無人可駁的權(quán)力和日薄西山的氣象,猶然龐大,猶然傲慢,猶然威嚴(yán),這讓他有時候覺得歲月?lián)Q回的東西值得吝惜珍愛。
有時候則不是。
正月時劉徹行幸東萊。
海濤的洶涌偉力就像大漠瀚海里難計的砂礫黃塵,劉徹不是一個對萬物不知不覺的人,當(dāng)他捧起這種廣闊和寂寥的風(fēng)光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憶。
劉徹曾經(jīng)不怎么喜歡回憶,因為他不需要,那時他還是野心勃勃的少年,假想自己足夠金斷觿決和策謀有度,能夠從容地在竇漪房、王姪和東甌里斡旋,當(dāng)然沒有,他甚至不得不半真半假地佯狂,還要借著平陽侯的名字,縱馬馳踏,在驟風(fēng)獵獵里憑由馬呼星倒,無處發(fā)泄的塊壘一跳一跳,狂醉難澆。
那時,劉徹明明弱冠不至,卻覺得自己可以抓住星星。
他這么想了,就這么說了。那時天低云曠,并轡兩騎,只有衛(wèi)青敢追上大醉大怒的劉徹,所以只有他跟上來了。
于是劉徹這樣的話講出來,也只有衛(wèi)青一個人能聽。
衛(wèi)青會含蓄地說陛下饒有詩情。含著笑的,兩雙眼在風(fēng)中相撞。
衛(wèi)青哪里該瞻對天顏,哪里該在劉徹射獵時微微醺然,其實他只不過捱不過劉徹央求,農(nóng)家渾酒沾了沾唇。
可是劉徹就是劉徹,年少就是年少,他也莽撞,所以會對天下最得意的人起惻隱之心。
長安是一座華美的囚牢,如果劉徹不踐帝祚,不筑金屋,不生帝王家,也許就不會有這樣難以收拾的野心,在長安左沖右突,鮮血長流;他這樣聰明狡慧,會做天地間最自由最美滿的人。
當(dāng)然,都是衛(wèi)青的揣測和妄想,他十來歲的幻想就是劉徹不是劉徹,他們在另外一個可能,在一場三春里相遇,相得相與。但是又也許劉徹本就不歸屬草野,做什么都講究紫氣東升的氣派。也許劉徹本該是劉徹,劉徹就該是劉徹。
總之,他們凝矚彼此,就是這樣來著,對嗎?有沒有考問衛(wèi)青趙綰王臧,竇嬰田蚡之類的事情?也許會逼得忠厚者羞窘難言,衛(wèi)青那時候還很容易臉紅,劉徹輕輕地帶幾句,絆著鉤子,衛(wèi)青首先要裝作無辜,裝作不懂,萬般不得已了,才無可奈何地叫,“陛下……”
衛(wèi)青學(xué)不會東方朔那樣輕嘴薄舌地討?zhàn)堄懴玻瑒匾膊粶?zhǔn)他那樣學(xué)。劉徹要更易天地,卻不能容忍改動一筆衛(wèi)青。
他們那時候是這樣相處的嗎?其實,劉徹記不清了。劉徹有太多需要和值得惦念的,劉徹的感情能分成千份萬份,衛(wèi)青足夠馴順,和悅,出類拔萃,所以劉徹的愛就偏斜,往他身上傾注,讓衛(wèi)青能多占幾份。他卻要求衛(wèi)青全心全意、結(jié)草銜環(huán),忠于他的眼神不能有片刻或者分寸的抽離。
他有時候疑心這種不對等的愛恨最終會讓衛(wèi)青不堪忍受,但是衛(wèi)青沒有,所以劉徹覺得自己最終還是沒有讀懂這個人。劉徹不太算是那種眼高于頂?shù)膭傘怪,相反,他往往因其可用而用之,絕對的自信讓他相信自己的決斷,他決定了用誰,誰就是有用的。
東萊面海,劉徹的回憶是一葉小舟,載不動許多,轉(zhuǎn)瞬間叫浪潮和海霧傾覆,濕透淋漓。劉徹想念他。想念,很沉重的言辭,劉徹其實不愿意這個詞語落到他自己的身上;有時候他會想起韓王孫,想起他長跪在長樂宮前,求不得圓滿。
有點就像他和衛(wèi)青。
衛(wèi)青證見過他的少年意氣,失敗與重張旗鼓,路過他的失意,熨燙他的遠(yuǎn)志,他平靜沉和的額面和睫毛底下,撫過劉徹沉吟過的繁冗的竹簡帛書,拱衛(wèi)他親手締造的疆土與王朝,燭淚里相依的時候,劉徹恍惚以為永遠(yuǎn)。那好像是龍城之戰(zhàn)前夕,天明欲曙,他們在最后一隙時間里掙扎。
的確永遠(yuǎn)。仲卿,你不爭,卻總能從我的垂憐和猶疑周旋,最后得到最多。千百年后,魂魄猶相依,你讀到這里,會是怎樣的表情?我猜你會得意,我這樣敗北。敗北給你。
我說要浮海求仙,其實我妄想撥轉(zhuǎn)東流的水,倒回你的眼神。去歲年末時,你一定來看過我,我能感覺到。薄雪紛紛,你的氣息和清寒的冬風(fēng)一起來,徘徊在我的身側(cè),我沒有叫住你,我想你應(yīng)該不愿意再見我。你和去病,你和子夫,你和據(jù)兒,你們在我背后看著我,我甚至沒有回頭。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也不會為了覆轍而后悔。
但是我在坐在思子宮里,回頭望時,你們就像一陣縹緲的云霧,在冷陽中釋散了。
劉徹最終求不得他的仙山蓬萊。大風(fēng)冥晦,海水沸涌,他的舊臣又在一片淡淡的云霧中嘆息。
劉徹沒有動,那正是兩道燭、兩更天,和龍城前夜一樣的時節(jié);劉徹想著,他尋不到的御樓船,一定是被輕狡的衛(wèi)青藏好了。只是他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會說,也不再會被劉徹發(fā)現(xiàn)后噙笑請罪。
劉徹就說,走吧。瓊海沒有仙山,劉徹也再找不到他能抵御狂風(fēng)巨浪的御樓船。
癸己,禪石閭,見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碧锴镌唬骸胺绞垦陨裣烧呱醣姡鵁o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鄙显唬骸按篪櫯F言是也!庇谑窍ちT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后上每對群臣自嘆:“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jié)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
劉徹在他的長安,在他的世界,在他的長樂未央里,沉沉地,一口嘆息墜落了。
夏,六月,還,幸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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