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槍

　　砰——
　　一顆狙擊彈以800m/s的初速度旋轉(zhuǎn)著沖出槍膛，在槍口擦出的星點(diǎn)火花熄滅之前已穿過安雅街道，穿過新世界劇院，穿過劇院后三層高的英式鐘樓，一路俯瞰過街面上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夾帶進(jìn)車夫的吆喝聲、小販的叫賣聲、婦女高跟鞋走路的踢踏聲，將它們裹挾進(jìn)飛速流動的旋風(fēng)里，轉(zhuǎn)瞬即逝，直至最后，以一種無聲而決裂的，間不容發(fā)的姿態(tài)，“叱”地一聲，沒入目標(biāo)的血肉。
　　江士云倒在地上，地上蔓延出蜿蜒的血花，血花怒放如一朵盛開的薔薇。
　　鐘樓敲響沉重的節(jié)拍，像暮挽的嘆息，一聲、又一聲；一只白鴿撲動著翅膀從夜幕中飛過；風(fēng)吹動道旁的柏樹，沙沙作響。
　　他最后看了一眼深藍(lán)的天際，慢慢閉上了眼睛。

　　【三個月前】
　　下午兩點(diǎn)。
　　每天下午兩點(diǎn)，江士云都會到圣保羅教會學(xué)校聽課，這是局長布置給他的任務(wù)。身為第九局的財(cái)務(wù)處處長，江士云是比其他幾個處長多那么一些語言天賦，當(dāng)然也比他們多那么一些閑暇時間。按照局長的話說，外面來的人可不可信沒人知道，能內(nèi)部處理的事還是內(nèi)部處理的好。這樣兩三年下來，他倒也掌握了一兩門外語，平時在局里除了管理幾個處長的財(cái)務(wù)開銷，順便兼職日常的翻譯工作，也算是為局里節(jié)省了一筆開銷。
　　開春來的這個學(xué)期，他新修了法語課。
　　教法語課的老師姓孟，叫孟喬一。長的書生模樣，總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白襯衫配上灰色西裝，有時候會在西裝外圍一條黑色圍巾，話不多，但凡開口，卻總能一語中的。他講話的聲音有磁性的柔和，顯得儒雅而文靜，有的時候近乎囁嚅，一不留神就會漏聽了去。不過正是這樣的說話習(xí)慣，讓他念起法語來，反而格外的好聽。
　　江士云喜歡聽他講課，更喜歡研究他講課的樣子。
　　孟喬一站到講臺前，除了轉(zhuǎn)身朝黑板上寫字，整堂課身體幾乎是不動的，偶爾走動幾步，腳步聲也異乎尋常的輕微。一個人能下意識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舉止，讓這些細(xì)節(jié)成為日常生活的本能，那么他一定是個行事十分謹(jǐn)慎的人。這是江士云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不過，他很快又對自己的結(jié)論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對于一個嗜酒如命的人來說，江士云向來瓶不離身，他有一個很精致的俄羅斯酒壺，金黃色瓶身配有細(xì)碎的菱形壓紋，是八年前局長在他生日時送的禮物。從那之后，這個酒壺就沒有空過，里面通常是威士忌，偶爾也會換成白蘭地。江士云喝酒就和他抽煙一樣，不分時間地點(diǎn)人物，隨性而為。
　　當(dāng)然，也包括在課堂上。
　　不過這次，他似乎遇到了麻煩。
　　孟老師看來是個不擅交際的人，開學(xué)半個月來，他沒能記住任何一個學(xué)生的名字。不過，這不代表他可以容忍學(xué)生在課堂上胡來。
　　“這位同學(xué)，喝酒就喝酒，聽課就聽課。邊喝酒邊聽課，你既侮辱了我的課，也侮辱了你的酒。”孟喬一放下手里的書本，黑框眼鏡后的眼神平靜而坦然。
　　江士云剛剛灌下一口酒，聽到這句話，不由愣了一下，用一種“你在說我么”的眼神看著講臺上的人，后者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哦，不好意思�！苯吭频玫搅舜_認(rèn)，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晃了晃舉著酒壺的胳膊，一臉歉意，“我出去喝�！彼酒饋碚苏餮b，舉手投足非但沒有醉意，反而很有些君子風(fēng)范，引得在座的幾位女學(xué)生竊竊私語。待走到門口，忽然又轉(zhuǎn)過身來，嘴角掛上一抹淺笑，微微欠身，“孟老師，純屬善意的提醒，我叫江士云。”他舉起右手，敬了個瀟灑的軍禮，迷人的不羈。
　　那天下午，江士云在門口一直喝到孟喬一下課，又在他走出教室的時候彬彬有禮地請他為自己補(bǔ)課。孟喬一雖然沒有答應(yīng)，但自此之后，他算是記住了這個叫江士云的男人。
　　江士云后來沒有再提補(bǔ)課的事，當(dāng)然，他也沒有再在課堂上喝過酒。
　　他們的關(guān)系依然像從前一樣，老師和學(xué)生。

　　直到一次在次長的晚宴上。局長介紹他們倆認(rèn)識。
　　“士云，這位是圣保羅學(xué)校的孟老師。哦，一直聽次長提起你，還不知道孟先生是教什么課的？”
　　“法語。”孟喬一禮貌地欠了欠身。
　　“法語？”楊忠賢愣了一下，隨即恍然笑了起來，“這么說我不用介紹了，你們應(yīng)該早就認(rèn)識了嘛�！�
　　“是�！苯吭婆e起高腳杯，向?qū)Ψ阶隽藗�敬酒的姿勢。后者也禮貌地給予了回應(yīng)。
　　“不過你肯定不知道，孟先生也是個地道的棋迷呀。”
　　“哦？楊局長的意思是，江先生也喜歡圍棋�！泵蠁桃坏囊馔饪雌饋斫^不亞于江士云，“這倒沒想到，江先生下棋的時候也喝酒么？”
　　“呵呵�！睏钪屹t干笑兩聲打破眼前的尷尬，“士云喝酒的毛病我沒少說他，不過他從來也沒為喝酒誤過事就是了�！�
　　“哦。江先生好酒量�！泵蠁桃灰残�，但江士云看得出他連笑容都在把握分寸�！坝锌�，可以和江先生切磋切磋�！�
　　“榮幸之至。”江士云又灌下一口酒。

　　后來?xiàng)钪屹t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你和孟喬一接觸么�！�
　　“不知道�！苯吭菩πΑ�
　　“你知道陸次長是怎么認(rèn)識他的？陸次長是通過范松林認(rèn)識他的。”楊忠賢的聲音像午夜廣播里講鬼故事的主持。
　　“青天幫的范松林？”
　　“不錯�！�
　　“這么說這個孟喬一是青天幫的人？”
　　“這個嘛……”楊忠賢一臉的深不可測，“現(xiàn)在雖然還不是，不過既然做了他女兒的男朋友，入幫也是遲早的事�！�
　　“哦……”江士云灌了一口酒，“你是想讓我通過孟喬一拉攏青天幫�！�
　　“誒�！睏钪屹t一個字在喉嚨里轉(zhuǎn)了幾彎，“不要講什么拉攏。這些江湖幫派只要不成為我們的對頭就很好了嘛�！彼谵k公桌對面探了探身，“那個陸次長一直對我有意見，你是知道的。他為什么接觸青天幫那個套簽子出身的范松林，還不是想給自己添幾兩肉�！�
　　“明白了�！苯吭菩α诵�，又是一口酒。
　　“你啊，沒事少喝點(diǎn)。”楊忠賢難得笑容里有一絲溫度。

　　這之后，江士云和孟喬一就不僅是師生，還成了棋友。

　　有一次，江士云坐在棋局對面觀察了孟喬一很久，忽然很好奇地問：“你、你近視么？”
　　孟喬一抬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我不近視�！�
　　“那你為什么總戴著副眼鏡？”
　　“外面風(fēng)大，我怕沙子迷了眼。”孟喬一回答得理所當(dāng)然。
　　“哦……”江士云若有所思。
　　落子的聲音在孟老師的辦公室咔噠作響。
　　“你為什么總穿著制服？”面無表情的人聲音依然波瀾不驚。
　　江士云有些意外：“好看嘛。”他笑了笑。
　　“自戀�！泵蠁桃恍睦锵�，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人穿著制服的樣子的確很好看，英武而不霸道，還有些文質(zhì)彬彬的氣質(zhì)。
　　“江先生是在考驗(yàn)我的智商么。”孟喬一全神貫注地看著棋局，“我想楊局長不止是要介紹一個棋友給我吧�！�
　　“孟老師�！苯吭频谋砬楹鋈粐�(yán)肅起來，“你……你可不要多想啊，我……我可是守身如玉的人�！�
　　后者毫不意外丟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想楊局長已經(jīng)把我的身份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了，對么，江處長�！�
　　“呵呵。”江士云干笑兩聲，“其實(shí)你和青天幫是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就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柍鰜�，孟喬一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br>　　“我是范松林女兒的男朋友�！�
　　“就這么簡單？”
　　“范松林的確想拉我入幫，不過我身為教書先生，怎么能加入那種組織。況且……”他猶豫了一下，“況且，進(jìn)去了也至多是個悟字輩的伙計(jì)，沒什么意思。”
　　“孟老師究竟是看不上這個身份還是看不上這個輩分？”江士云好奇的問。
　　“你輸了�！泵蠁桃粚⑹掷锸Ｏ碌钠遄油灞P上一丟，微笑著站起身來。
　　“后會有期�！彼斐鲇沂�。
　　江士云盯著他的右手忽然有些出神。
　　“江先生？”
　　“后會有期�！苯吭埔舱酒饋�，握上那只伸出的手。

　　有一段時間，江士云都沒有出現(xiàn)在法語課的課堂上。孟喬一上課偶爾瞥到空著的座位，會有一瞬間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么走神。

　　“孟老師。”
　　這天下午，江士云在下課后出現(xiàn)在孟喬一的教室門口。
　　“江先生，好久不見。”孟喬一的意外很快被好整以暇的表情掩蓋，“不好意思，我已經(jīng)下課了�！�
　　“我知道�！苯吭莆罩茐氐氖謸狭藫项^，尷尬地笑了笑“一起走走好么�！�

　　淡金色的晚霞鋪散在一線紅的天際，晚風(fēng)中悠悠浮動，一綹一綹像被輕輕撕散開的棉絮，又像深秋里婉約起舞的紅楓；教堂里鐘樓上的鐘聲悠揚(yáng)回蕩在空曠的校園里，靜謐古樸，讓人想起古老寺廟里的晨叩鐘偈；夕陽給林蔭路上一黃一灰的剪影暈染上散碎的漣漪，便讓挺拔也多了些許溫柔。
　　“孟老師可以幫我補(bǔ)課么？”江士云試探的表情看了看身邊的人。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了�！泵蠁桃惶咂鹉_下的一顆石子，“江先生這次是什么理由。”
　　“我去拜訪過范小姐�！苯吭瓶粗唛_的那顆石子，云淡風(fēng)輕地說，“其實(shí)你已經(jīng)入幫了，只是學(xué)校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你在威脅我？”孟喬一低著頭，所以江士云沒有看到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清冽�！笆潜备嬖V你的么�！�
　　“不不不。”江士云笑道，“我絕沒有威脅孟先生的意思，范小姐雖然沒有明白的告訴我，不過，她為人很單純就是了�！�
　　孟喬一微微蹙了下眉頭：“這還不是威脅么�！�
　　“不過，你若是為我保密，不怕上司怪罪�！�
　　“哦�！苯吭蒲氏乱豢诰�，“我沒有說要對楊局保密啊�！�
　　“你�！泵蠁桃蝗塘艘幌聸]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江士云只當(dāng)做沒看到，繼續(xù)說道，“九局是公事，是職責(zé)，但我可以保證，出了九局，只要孟先生自己不說，就絕沒人會知道。因?yàn)�，替朋友保密是私事，是義務(wù)。”
　　孟喬一忽然停下腳步，鏡片后的目光捉摸不定。
　　“我們是朋友？”
　　“我們當(dāng)然是朋友，我看，當(dāng)知己都不為過�！苯吭埔恢桓觳箔h(huán)上來，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孟喬一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那只手，又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江士云，意思再明白不過。江士云忽然想起有一次，電訊處的葛處長一時激動拍著局長的大腿呵呵大笑，被局長漠視了一眼后，大概也是這樣的尷尬吧。
　　盡管如此，江士云還是可以確定，他和孟喬一，是朋友沒錯。

　　孟喬一入了幫，就有入幫不得不做的事。
　　煙土一直是青天幫最大的收益來源，也是范老爺子的寶貝疙瘩，可是偏偏就有人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天夜里，負(fù)責(zé)運(yùn)土貨的阿邦遲遲不歸，范松林把一干手下集中到大堂里，丟下一句：“你們誰去把貨找回來�！睋Q來的是黑壓壓一片鴉雀無聲。剛巧范冰薇拉著孟喬一走進(jìn)堂子里，七竅玲瓏的范小姐當(dāng)然知道這是孟喬一討未來岳父喜歡的好機(jī)會，便一咬牙把自己男友推了出去。
　　范松林并不看好孟喬一，他甚至一直覺得這個人不可信，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也不失為考驗(yàn)他的一個機(jī)會，便沉著聲道：“也好。國生，你和他一起去吧。”
　　劉國生是范松林的貼身管家，范松林叫他跟去自然不是給孟喬一做幫手，而是給自己當(dāng)眼線。
　　孟喬一雖然不害怕，但不害怕不代表不反感。
　　不過，他還是答應(yīng)了。懷里揣著范松林塞給他的手槍，向老爺子鞠了一躬就和劉國生出了門。弄堂口的黃包車24小時不斷，孟喬一坐在車上想，盜賊劫了范家的貨便不會待在法租界，因?yàn)榉ㄗ饨缡欠端闪值牡乇P，他不會飛蛾撲火；他也不可能在華界滿大街跑，因?yàn)楹诔院诘膿屚翈团蓮?fù)雜，帶著一麻袋煙土，隨時有可能挨刀子、吃衛(wèi)生丸；那么，這個盜土賊應(yīng)該是趕往英租界去了。
　　“去洋涇浜！”孟喬一吩咐車夫。洋涇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處的一道河溝，濱南是大英地界，也就是公共租界，濱北是法租界。孟喬一希望能夠在法租界截住盜賊。果不其然，追了沒多遠(yuǎn)，便驀然發(fā)現(xiàn)一輛形跡可疑的黃包車，這部車子走得很慢，這說明車上有東西。孟喬一幾乎敢肯定，那一麻袋煙土就在這部車上。一麻袋煙土足有100多斤重，再加上盜土賊的體重，車夫拉起來定然會很吃力。
　　他吩咐車夫加快速度，放輕腳步，自己悄悄握緊了手里的槍。
　　“別緊張。”劉國生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我會給你打掩護(hù)的�！�
　　孟喬一抬起眼角瞄了他一眼：“我不緊張�！币粋�“不”字咬音清晰可辨。
　　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孟喬一的車子跑到了那部車子的前面。在盜土賊反應(yīng)過來之前，孟喬一已經(jīng)把烏黑的槍口對準(zhǔn)了車上的人。
　　“兄弟，你失風(fēng)了。”孟喬一撂出句話，深吸一口氣，舉起槍來便一通亂射，嚇得盜賊一臉土色，可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一個洞也沒有，不由氣極，一把飛刀就掃出去，剜進(jìn)了孟喬一的右腿，叫他一時間冷汗直竄，踉蹌一下半跪在地上。

　　“什么人！”
　　一個熟悉的聲音鉆進(jìn)孟喬一的耳朵，他不知是希望還是失望地緊閉了一下眼睛。
　　劉國生遙遙看見身軍裝，也顧不及拉孟喬一上車便推搡著車夫匆匆離開。

　　漆黑的夜色籠罩著三個各懷心事的身影。
　　——孟喬一、江士云、盜土賊。

　　這事后來的結(jié)果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江士云充當(dāng)了回巡捕，抓了盜賊，收了土貨。
　　意料之外的是土貨沒進(jìn)巡捕房，而被秘密存在了九局里。孟喬一則在江處長家養(yǎng)起了傷。

　　范小姐哭成個淚人來探望未來丈夫，想接他回范家，孟喬一辦砸了事自然是不愿意。江處長也只得做起和事老，說這事就先緩一緩吧，我來處理。
　　沒幾日，這包煙土原封不動地從九局回到了范老爺子手里。
　　江士云找來九局的張大夫給孟喬一治傷，自己也干脆請了假寸步不離地扮演起保姆的角色，日日里端茶送水，熬粥煮飯，隨傳隨到地侍奉著。

　　“你沒事做么�！泵蠁桃粋靡稽c(diǎn)的時候問他。
　　“有啊�！彼Τ鰞蓚�酒窩，“照顧你嘛�！�
　　“你那天是在跟蹤我么？你在看著我？”
　　“我干嘛看著你，你既不是共產(chǎn)黨也沒有投靠日本人�！�
　　“也對�！泵蠁桃蝗粲兴�。
　　“行了，你也別猜了�！苯吭品畔率掷锏耐�，“最近局里出了點(diǎn)事，我是借著照顧你出來躲清閑�！�
　　“哦……原來如此�！�
　　江士云聽著這話像喝下了一大口老壇醋。

　　日子像翻書一樣被一頁頁翻過。
　　江士云有一天忽然問：“范小姐真是你女朋友么�！�
　　孟喬一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咋了一口說：“真辣�！�

　　孟喬一傷好以后便接著上課。江士云仍然慣例地缺課。
　　然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每天下午五點(diǎn)，他們都會約定俗成地在校園門口見面，一起走路到孟喬一家里補(bǔ)習(xí)法語。
　　江士云從來沒有失約過。
　　孟喬一也從來沒有。

　　這天傍晚的夕陽往常一樣的溫柔。
　　這天傍晚的鐘聲往常一樣的悠揚(yáng)。
　　五聲鐘響后，江士云沒有出現(xiàn)在圣保羅教會學(xué)校的門口。
　　不過如果他在那里的話，就會知道。
　　孟喬一，也同樣沒有出現(xiàn)。

　　【十天前】
　　夜色轉(zhuǎn)深，雨下過了一陣子，便戛然而止，天卻更冷了，時不時一陣寒風(fēng)掠過，刺骨的感覺。江士云起身關(guān)上客廳的窗戶，坐回沙發(fā)里隨手拿起桌上的酒壺，旋瓶蓋的動作進(jìn)行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他身邊的玻璃茶幾上攤著一份申報，報紙的一角刊登有一則尋人啟事。
　　一天前發(fā)出的接頭請求，現(xiàn)在有了回復(fù)。
　　江士云給自己點(diǎn)了一根煙，煙霧繚繞中他卻覺得頭疼的更加厲害，不自覺又猛灌下幾口酒。
　　有些疼痛久了會讓人麻痹，有些麻木驟然蘇醒也會產(chǎn)生鉆心的陣痛。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楊忠賢邀他一塊吃飯，江士云笑嘻嘻地晃著軍帽說：“對不住，局長，我還有任務(wù)沒完成�！�
　　楊忠賢一拍腦袋，笑容可掬：“前些日子叫你忙預(yù)算的事，把課耽誤了吧。晚上補(bǔ)課跟的上進(jìn)度么�！�
　　“還行。”江士云呵呵打哈，“托局長的福氣�！�
　　“你小子。”楊忠賢套著白色手套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過工作做的不錯，現(xiàn)在鄒有余回來了，有了這筆預(yù)算才好辦事啊�！�
　　“是是是�！苯吭瓶戳艘谎凼直�，“局長，我得走了。那個孟老師可是沒什么耐心�！�
　　“行了。去吧去吧�！睏钪屹t擺一擺手，又忽然叫住他，“把這身行頭先換了，別穿著身軍裝在大街上顯擺。”

　　江士云出了九局，便往沿江橋上走，那是通往圣保羅教會學(xué)校的方向。他一直走到與學(xué)校一巷之隔的靜安寺路，忽然停下腳步，拐進(jìn)了附近一家小茶館。
　　“老板，有威士忌么�！�
　　帳臺后站著個相貌平平的瘦老頭，一身灰色短打，是這小茶館的老板，也是唯一的跑堂伙計(jì)。
　　“不好意思客官，小店只賣茶水，不做煙酒生意�！�
　　“可我聽阿田說，老板這里可是藏了好酒。”
　　“哪個阿田？”
　　“口中含石的阿田。”
　　“哦……”瘦老板點(diǎn)頭笑起來，“原來是阿田的朋友，那請跟我來吧�！�
　　江士云跟著店老板轉(zhuǎn)進(jìn)里間的賬房，見他推開一排書架，兩急三緩地敲著房門，片刻，房門開了，江士云走上前，向開門的人點(diǎn)頭致意。

　　促狹的隔間里，只有一盞蠟燭亮著昏黃的光，燭光倒映在蒼白的墻壁，投下大片明暗的陰影，奇形怪狀地?fù)u曳著，就像暗潮洶涌的上海灘動蕩的時局。
　　“鄒有余昨天回來了，帶著他的天牛計(jì)劃。”江士云坐在方桌對面說。
　　“嗯�！卑簿磶r應(yīng)了一聲，表情是往常一樣的沉毅。
　　“我在九局發(fā)展的下線阮雪蘭是楊忠賢的秘書，她會配合我想辦法拿到計(jì)劃的名單。但是有一個問題，楊忠賢對這次計(jì)劃的保密工作十分看重，我還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
　　“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卑簿磶r沉聲道，“我們在青天幫的同志打探到范松林在兩年前曾經(jīng)派出過兩百個手下出海，時間上和鄒有余離開九局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間相符，其他幾個幫派也都在同一時間調(diào)離過一些手下。組織上推測，軍統(tǒng)是想訓(xùn)練一批江湖人做他們的眼線，這些白相人雖然不隸屬于軍隊(duì)，但都是通過選拔又經(jīng)過正規(guī)培訓(xùn)的，可以說沒有軍人的頭銜卻有軍人的思想，這樣一來，他們一旦有所行動，就如一盤撒出去的散沙，黑白通行，行事靈活，即使暴露了也很難從這些人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線性關(guān)系，力量不容小覷�，F(xiàn)在關(guān)鍵的是，我們不知道軍統(tǒng)訓(xùn)練這些人是來對付日偽還是針對我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所以組織上要求，一定要想辦法盡快獲取這份名單。”
　　“我明白了�！苯吭瞥了计陶f，“我從楊忠賢那里觀察，他沒有立刻啟動天牛計(jì)劃的意思。請組織上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在鄒有余有所行動前拿到名單�！�
　　“但也要注意安全�！卑簿磶r提醒他，“組織培養(yǎng)像你這樣的人才不容易。記住，任何時候，你的首要任務(wù)都是潛伏�！�
　　“我知道�！苯吭苿γ季o鎖。
　　“對了�！逼痰某聊蟀簿磶r開口問，“你最近和范松林女兒的男朋友走的比較近。對他這個人，你有什么看法么�！�
　　“孟喬一？”江士云愣了一下。這是楊忠賢給他的任務(wù)，屬于軍統(tǒng)和青天幫的來往，和組織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孟喬一這個人，我覺得他既不像普通的教師，也不像是會為青天幫做事的人，不過……”他細(xì)想了片刻，“又很難說他有什么確切的可疑。他很沉穩(wěn)，很冷漠，但他身上還有一股凌厲，雖然藏得很深，但我能夠感覺得到。如果他是軍統(tǒng)的臥底，他可能不是最優(yōu)秀的，但一定會是個出其不意的威脅�！�
　　“對了�！苯吭坪鋈淮蛄藗�激靈，“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第二指節(jié)結(jié)了一層繭，很像長時間握槍磨出來的印記。不過他搶煙土那次使得槍法又很亂，不像是用過槍的人。”
　　“嗯……”安敬巖沉吟片刻，只問了句，“你覺得他有可能為我們所用么。”
　　“赤化他……我覺得，如果他真是軍統(tǒng)的人，那幾乎不可能。這個人即使沒有堅(jiān)定的黨國思想，也一定有他自己的一套信念，而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堅(jiān)持，才是最難攻克的�！�
　　“我知道了。”安敬巖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心緒變化，但他站起了身，這是一個暗示，暗示這次談話的結(jié)束。
　　江士云也跟著站了起來。
　　“路上小心�！八牧伺乃募纭�
　　“你也是。”江士云只有在面對安敬巖的時候，眼神里才會流露出一種清晰的信賴感，既是對他的信賴，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信念的信賴，對自己的信賴。

　　江士云離開以后，安敬巖繼續(xù)留在隔間里。一個人的時候，他從不喝酒，也從不抽煙。他會給自己泡一杯綠茶，然后細(xì)細(xì)地觀察茶葉在茶水中起伏、舒展、翻卷、最后歸于平靜……

　　咚咚、咚咚咚。
　　又是一陣敲門聲。
　　起身，開門。
　　“坐�！卑簿磶r邀來人坐在對面，自己也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卻只是聞了聞，并沒有喝。
　　來人安靜地坐在對面，淺灰色的寬沿紳士帽下隱約可見一副精致的黑框鏡片。
　　“有什么消息么�！�
　　“那些人沒有回青天幫，但是通過范冰薇，我知道范松林去拜訪過鄒有余�！泵蠁桃活D了一下，說，“我在想，他們?yōu)榱搜谌硕恳欢ú粫瑫r回來，可能鄒有余的返回只是一個類似于倒計(jì)時的信號。”
　　“你說的有道理。這么大的行動，應(yīng)該不會貿(mào)然啟動�！�
　　“不過……”孟喬一放在雙腿上的手微微緊握了一下，“我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被懷疑了�！�
　　“有什么變故�！�
　　“半個月前范松林派給我搶煙土的任務(wù)，我擔(dān)心暴露所以故意把事情辦砸了。但是不知道那晚九局的財(cái)務(wù)處長江士云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如果不是巧合那他就是在跟蹤我，這點(diǎn)我還沒搞清楚原因。不過他后來把我留在他家里治病，這事既幫了我也害了我，我擔(dān)心范松林那里會對我生出更多的懷疑來。”
　　“嗯……這件事我會處理，你不要太擔(dān)心�！卑簿磶r給了他一個含糊的回答，孟喬一雖然疑惑但并不追問，這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
　　“范冰薇是個好苗子，你要好好帶帶她�！�
　　“我知道�！泵蠁桃粦�(yīng)一聲，心思還停留在上一個疑問里，“據(jù)江士云說最近九局事很多，恐怕楊忠賢他們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劃這次的散沙行動了，組織上要盡早做好準(zhǔn)備才是。”
　　“放心吧。你繼續(xù)在青天幫潛伏，有什么異樣隨時向我匯報�！�
　　“是�！泵蠁桃荒闷鹱郎系拿弊�，準(zhǔn)備離開。
　　“跟我說說江士云�！卑簿磶r像是沒看見他的動作，伸手扶了扶面前的杯沿。
　　“江士云……”孟喬一松開搭上帽檐的手，心里斟酌了一番，“這個人，很復(fù)雜�！�
　　“哦？”
　　“表面看起來玩世不恭，但是個很難捉摸的人�！彼芟朐敿�(xì)地說點(diǎn)什么，可是心底里那種隱約卻肯定的感覺卻怎么也表達(dá)不出來。
　　“你覺得，他有可能為我們所用么�！�
　　“幾乎不可能。”孟喬一脫口而出。
　　“他最近跟你走的很近，我看你們倆很投緣，你不妨和他做個朋友�！�
　　“……”孟喬一有一瞬間的遲疑，但他很快意識到這種遲疑是沒有道理的，就像他在課堂上看見空著的座位會走神一樣的沒有道理。
　　“是�！彼稹�
　　“這不是任務(wù)，只是給你的一個建議。”安敬巖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遞給他一個寬慰的笑容。
　　“孟喬一，你的冷漠是你的優(yōu)點(diǎn)，他有助于收斂你本性的張揚(yáng)，讓你可以平心靜氣地想一些事。但古語說，過猶不及，太過收斂有時候反而會成為阻礙，讓別人心生狐疑，你明白么�！�
　　“我明白�！泵蠁桃坏皖^，眉間鎖上些自省的心緒。
　　“好了。只是個善意的提醒。”安敬巖站起身，“明天見到江士云，就說你五點(diǎn)在校門口沒等到他�！�
　　“是�！卑簿磶r這樣告誡他，孟喬一想他一定是知道江士云今天也沒有去學(xué)校，至于安敬巖怎么會知道，孟喬一關(guān)心，卻不多問。
　　潛伏讓他學(xué)會隱忍，即使是面對安敬巖這樣的自己人，也不會例外。

　　孟喬一走了之后，安敬巖轉(zhuǎn)身端起茶杯。
　　茶已經(jīng)涼了。
　　他喝下一口冰涼的茶水，冷意從喉頭一直竄進(jìn)心尖。
　　然而，每每正是這種苦入心扉的冷冽，給予他清醒分析時局的平靜和沉著。

　　沒有人是圣人。但只有懂得時時警醒自己的人，才會離成功更近。

　　次日，江士云按時出現(xiàn)在孟喬一的法語課堂上。
　　課余，孟喬一帶著質(zhì)問的口氣問他昨天為什么失約，江士云賠罪說昨天局長安排加班實(shí)在走不了。
　　“今天晚飯我請�！苯吭埔荒樓敢�，“為昨天的失約賠不是，也是出師的謝禮。”
　　“不需要補(bǔ)課了？”
　　“應(yīng)該不需要了吧�！�
　　“求之不得�！�
　　孟喬一笑了笑，江士云也笑起來。

　　笑容，總是有助于掩飾很多東西，有助于快速平復(fù)復(fù)雜的心情，不管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

　　【三天前】
　　凌晨零點(diǎn)零一分。
　　弄堂里的煤氣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亮，光線所至的地方，空無一人。一天里頭，這條街道在這個時候最安靜。
　　江士云掀開窗簾的一角，從九局的窗臺邊向外張望，路燈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團(tuán)。
　　夜色，正濃。
　　他今天加班，是確確實(shí)實(shí)的加班。楊忠賢輕微的強(qiáng)迫癥，要求他再次核實(shí)內(nèi)部運(yùn)作的經(jīng)費(fèi)不會給外面的人看出破綻，這個外面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主要指陸次長。
　　咚咚咚——
　　即使是這樣輕柔的敲門聲，在深夜里也會被成倍的放大。江士云沒想到這時候還會有第二個人留在九局。
　　“請進(jìn)�！彼辶饲迳ぷ诱f道。
　　“江處長�！比钛┨m開門進(jìn)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優(yōu)雅的踢踏聲，冰冷的屋子隨著這聲響動忽然就多了些親切的溫暖。
　　江士云會想到“親切”這個詞，大概因?yàn)樗撬诰啪治ㄒ荒芤哉\相見的人。
　　“阮秘書，這么晚還沒下班啊�！彼D(zhuǎn)身坐回辦公桌。
　　“江處……士云�！比钛┨m忽然改了稱謂，“我可不可以有個請求，請你叫我雪蘭好么�！�
　　江士云猶豫了片刻，還是應(yīng)了她一聲，但很快又補(bǔ)充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要知道任何異常的親密都可能引起懷疑，哪怕只是聲稱謂�！�
　　“我知道�！比钛┨m受到警醒，也不敢再大意，頓了頓道：
　　“我摸清了楊忠賢放名單的地方�！�
　　“告訴我，我來拿。”
　　“不。讓我來。名單放在一種特制的密碼盒里，如果輸入錯誤就會自動報警。我在英國留學(xué)見過這東西，我有辦法對付它�！比钛┨m臉上的表情寫著“不容妥協(xié)”四個字。
　　“你有把握么�！苯吭齐m然擔(dān)心，但又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放心吧�！比钛┨m擠出一個笑容，但她的緊張，即使是這種溫暖的笑容也掩蓋不了。江士云很想握握她的手，給她些鼓勵。但他不能，他怕這種時候不恰當(dāng)?shù)陌参糠炊鴷m得其反。于是便只能以目光給予殷誠的支持。
　　阮雪蘭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說，“如果我不小心被捕了，我不會把你供出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江士云眉宇深鎖，望著她。女子的纖柔與軍人的颯爽在她身上得以完美的結(jié)合。他很感動，甚至有一瞬間的心疼。因?yàn)槿钛┨m和他不同，如果不是因?yàn)樗�，這個美麗的女人可能一輩子不需要像現(xiàn)在這樣擔(dān)驚受怕，甚至，他還沒能幫助她實(shí)現(xiàn)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愿望。
　　“我相信你�！彼\懇地說。

　　半個小時以后，江士云離開了第九局。
　　阮雪蘭用私下配來的鑰匙，悄悄打開了楊忠賢辦公室的門……

　　孟喬一回到范家后，范松林面上依然是一幅和藹可親，心下卻對這個人多加了好幾分的揣摩。他細(xì)想孟喬一如果真是軍統(tǒng)的人倒還好商量，大不了貼一些錢財(cái)封封口，自打國民黨進(jìn)了上海，他對這些人的行事作風(fēng)也了解得八九不離十，雖說是禁煙禁賭禁嫖，可‘鴉、雀、鴇’這些東西，哪里是說禁就能禁得了的，說到底，無非是喊幾下口號做一做場面�？衫蠣斪訐�(dān)心的是，這小子萬一不是給軍統(tǒng)做事的，那以他這樣深藏不露，謹(jǐn)言慎行的作風(fēng)，真要是那邊的人進(jìn)了他的家門，無異于引火自焚啊。
　　范老爺子琢磨來權(quán)衡去，越想越難心安，便就這事跟干兒子毛傳平做了番計(jì)量，結(jié)果，干兒子給他出了一策。

　　這天范老爺子像往常一樣和他的三個姨太太在客堂里打麻將。快到午飯的功夫范小姐拉著他的男朋友進(jìn)得屋來。
　　“冰薇、喬一你們來啦�！狈端闪执认榈匦�，“今天二姨太過小生日，所以把你們都叫來，大家吃頓團(tuán)圓飯。都坐吧。”
　　孟喬一不動聲色地應(yīng)下，心里卻明白這頓飯絕不簡單。
　　范小姐在一旁歡喜地幫他整理了衣領(lǐng)。每次來范家，孟喬一都會穿長衫，無非是投范老爺子所好�？磥斫裉爝@身淡青紡綢長衫，不僅討了范老爺?shù)南矚g，也讓范小姐很滿意。
　　孟喬一抬起胳膊擋下了范冰薇的手：“還是……我自己來吧�！�
　　正在這時候，管貨運(yùn)的丁林在一個門徒的帶領(lǐng)下匆匆進(jìn)得門來。
　　范松林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來了？”
　　丁林焦急地說：“那批貨，失風(fēng)了�！�
　　范松林奇怪：“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怎么會？”
　　“都壞在那個新來的巡捕房副探長姚人鳳身上。”
　　“姚人鳳？不是原來在新世界唱戲的那個姚人鳳吧？”二姨太撲哧一聲笑出來。
　　“就是他了。前陣子聽說捐了家財(cái)支持革命，革命軍沒要他，丟給了巡捕房。他倒是一清二白的很，可也不能來斷咱們的財(cái)路呀�！�
　　范松林聽到這不由地破口大罵：“這個戲瘋子，壞我好事。他還當(dāng)什么副探長啊，干脆投奔共產(chǎn)黨算了！豈有此理，看我不把他丟到黃浦江里去種荷花！”
　　“噓！”三個姨太太異口同聲，一個勁地給老爺子使眼色。
　　丁林卻像是只聽懂了最后一句，低頭應(yīng)一聲就要退下去。
　　“等等�！泵蠁桃缓鋈徽酒饋碜叩椒独蠣斪用媲�。
　　“岳父大人，我覺得這樣的事不需要動刀見血�！彼吂М吘吹氐�，“巡捕房以前是個擺設(shè)，現(xiàn)在更是如此。依我看，像姚人鳳這樣的戲癡，正面跟他沖突未必我們能占到便宜，稍不留神可能還會搭上自己兄弟的命�！�
　　“那怎么辦？舍命也要陪他這位君子��！”范松林瞪著眼睛。
　　“當(dāng)然不是�！泵蠁桃恍π�，“我們在緝私營不是也有人么，找?guī)讉�人吹吹風(fēng)，讓下面的人把他擠兌走不就行了�！�
　　“這倒是個好辦法�！狈侗毙χ蟻砀胶�，“爹，智取總勝過武斗嘛，您就聽喬一的吧�！�
　　“也好�！狈端闪炙妓髁似蹋銘�(yīng)下來。

　　當(dāng)晚，范老爺子遲遲不睡，一個人在臥房里來回踱步。
　　吱呀一聲，臥房的門開了一條縫。
　　“干爹�！泵珎髌教竭M(jìn)頭來。
　　“怎么樣？”范松林將他拉進(jìn)屋里，又關(guān)好門。
　　“孟喬一的確私下去找姚人鳳了。”
　　“他真的想去赤化這個姚人鳳！”范松林不由瞪大了眼睛。
　　“呃……這倒不是。他看起來是去給自己拉攏心腹的�！�
　　“什么？”
　　“姚人鳳回來告訴我，孟喬一找到他，先是跟他講了您今天如何氣急敗壞地想要宰了他；接著又對他進(jìn)行了一番安撫，最后滔滔不絕地講了自己如何在緊要關(guān)頭化險為夷救下他一條命。姚人鳳見他這樣也只好附和著說些感激涕零的話，孟喬一便借勢說要交他這個朋友�！�
　　“這、去結(jié)交一個激進(jìn)分子，這還不是有問題么�！�
　　“我看不太像�！泵珎髌街е掳偷溃懊蠁桃缓髞磉�在姚人鳳面前替您說好話，說這亂世，這黨那黨的都靠不住，說這天下最后還不知道是誰的呢，投靠誰都可能埋下禍患。最安全的還是走江湖。什么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把姚人鳳糊弄地一愣一愣的。”
　　“他一個教書先生，知道這些？”
　　“姚人鳳也這樣問他來著。結(jié)果孟喬一就回了句‘誰叫我愛上范家小姐了呢�！鎵蛩岬摹！�
　　范松林聽到這里，像囫圇吞了一大口干果，莫名其妙又不知其味。只好一聲復(fù)一聲地沉吟：“怎么會這樣……怎么這樣……”

　　怎么會這樣。范老爺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女兒的頭上。
　　姚人鳳什么時候被范松林要挾的，范冰薇作為范家盡職的臥底，自然一清二楚。這事，孟喬一是陪著范松林唱了一出“將計(jì)就計(jì)”。

　　“范小姐，今天的事，謝謝你�！�
　　亞里西餐廳里，燈光都泛著香檳金色，吳儂軟語的歌聲在舞臺上搖曳出醉人的芬芳，隨著入口的咖啡挑染出夢幻般的浪漫。
　　范冰薇坐在餐桌對面，柔和的光線讓她看上去比平時更多了幾分甜美。
　　“應(yīng)該的。”她舉起酒杯，“為你，我都愿意�！�
　　孟喬一卻驀地一改紳士作風(fēng)，凝神靜氣地看著她，鎖眉的神態(tài)，讓他看起來像個學(xué)者，但學(xué)者是不招浪漫主義的女孩子喜歡的。
　　“你怎么了？”范冰薇沒見過他這樣，著實(shí)嚇了一跳。
　　“你不是為我。你是為了你的信念，明白么。”孟喬一冷冷地回答。
　　“你這個人，怎么一點(diǎn)感情都不講。難道，你就從來沒真心結(jié)交過什么人么？”范冰薇不樂意地嘟起嘴。
　　“我……”孟喬一低下頭，有個人的影子從他腦子里一閃而過，他不由輕蹙了下眉頭。
　　范小姐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小表情：“真的有啊，她是誰？”
　　“沒有�！泵蠁桃辉偬痤^來的時候，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之前波瀾不驚的平靜。

　　江士云走在回家的路上，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點(diǎn)。
　　他從踏出九局大門的一瞬間就開始后悔，但他不能回頭。身為一名地下黨員，身為阮雪蘭的上線，理智要求他保持絕對的冷靜。此時此刻他不能讓自己也面臨同樣暴露的危險。

　　穿出小巷便到了霞飛路上，這里正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夜生活開始的地方。遠(yuǎn)處，外灘的燈很耀眼，五顏六色的燈光，投映在黃浦江面上，顯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色暈。江士云停下腳步，倚在馬路邊一盞路燈下點(diǎn)燃了煙。
　　他只需要一根煙的功夫，來平靜自己復(fù)雜的心情。

　　馬路對面，一間西餐廳的侍應(yīng)生正替今晚最后離開的客人開門。
　　江士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人。
　　他看到孟喬一送范冰薇上了一輛黃包車，自己卻沒有跟著上去。
　　這么晚，孟喬一竟然放心讓他的女朋友獨(dú)自回家。
　　若在平時，江士云不會憑毫無依據(jù)的懷疑去跟蹤一個人，但今晚，他的神經(jīng)變的異常的敏感。當(dāng)然，在他朝著那個灰色身影離開的方向邁出腳步的時候，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有多么魯莽。

　　孟喬一有他的心事。
　　“范家有任何情況，隨時向我匯報�！边@是安敬巖的命令，他沒有忘。雖然范松林對他的考驗(yàn)他算是僥幸過關(guān)了，但他覺得，仍然有必要向安敬巖匯報這件事。

　　孟喬一拐進(jìn)霞飛路附近的一條弄堂，向前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又向右上了一條長街，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向西經(jīng)過三段路號，一側(cè)身進(jìn)了左手邊的小巷。
　　江士云一路尾隨，不敢跟得太緊。孟喬一進(jìn)了小巷約摸二十秒后，江士云才跟著拐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
　　他下意識地將手搭上腰間的配槍，一邊貼身靠著泥巴墻繼續(xù)往前，巷口的煤油路燈像一只瞪著他的大眼睛，只是江士云摸不準(zhǔn)這種無聲的注視是警示還是窺探。
　　慢慢的，他已經(jīng)挪到了距離巷口一步之遙的地方。
　　就在他準(zhǔn)備拔槍側(cè)身的瞬間，一個人影嗖地閃現(xiàn)在他面前。
　　“你跟著我啊�！�
　　昏黃的燈光從那人的頭頂打下，卻在一晃眼的剎那讓人有種煞白而陰森的錯覺。江士云心頭一跳，迅速按下手里的搶。
　　“孟喬一！”
　　“江處長�！泵蠁桃粦�(yīng)聲的功夫已經(jīng)換上了一幅溫文爾雅的笑臉。

　　【35小時前】
　　上海國民政府中央情報第九局楊忠賢的辦公室里。
　　江士云一進(jìn)門就看到楊忠賢正一臉嚴(yán)肅地端坐在辦公桌后面，除他之外，電訊處處長葛大懷、情報處處長尹苛，以及行動處處長鄒有余都一刷齊地站在他的左手邊一聲不吭。外面是艷陽高照，房間里的空氣卻焦灼如凝滯了一般，只聽到壁鐘上的秒針在一格一格研磨掉某些人等待的耐心。
　　“對不起，局長。昨天在孟老師家多喝了幾杯，睡過頭了。”
　　“睡過頭了？”楊忠賢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過4個小時都可以下班了。士云，那個孟喬一給你灌了迷魂湯了是不是，不是從來沒有為喝酒誤過事么，怎么今天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反而給我塌臺子呢！”
　　他的聲音并不大，但葛大懷還是在他開口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對不起我錯了�！苯吭埔宦肪粗Y走進(jìn)屋，“孟老師那個人太……”他頓住話頭，正色看了看周圍一個個死灰的面孔，“局里出什么事兒了？”
　　啪！
　　楊忠賢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家立刻都繃緊了耳根等著挨一頓暴風(fēng)驟雨，孰料他并沒有發(fā)作，半晌仍然一副不寒而栗的腔調(diào)低沉地說：“阮秘書是共產(chǎn)黨的人，昨天偷偷進(jìn)了我辦公室想竊取天牛計(jì)劃的名單，還好我們發(fā)現(xiàn)及時，把她給抓了。”
　　“什么！出了這么大的事，那……那名單沒事兒吧！”江士云一臉緊張地問。
　　“名單我已經(jīng)毀了，白紙黑字是太顯眼。大懷已經(jīng)把名單編碼，這樣萬一以后不小心泄密，沒有密碼本，對方也破譯不了。”
　　“哦。那阮秘書那里問出什么來了？”
　　楊忠賢慢慢坐回椅子里，審視的目光在江士云身上停留：“你以為我們一個局的精英都在這等你一個人為了什么？”
　　“為什么？”江士云咧嘴一笑。
　　楊忠賢白他一眼，長吁出一口氣：“阮雪蘭說了，見到你她再考慮要不要說�！彼Ａ似�，“士云，你老實(shí)跟我說，你跟阮雪蘭之間是不是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江士云低下頭，遲遲不做聲。
　　“咳。局長，其實(shí)……這在局里也是公開的秘密，那阮秘書暗戀咱們江處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是人士云一直也沒愛搭理她�！币寥滩蛔≡谝慌越鈬�，“你看，這幸好是沒搭理，誰能想到她竟然是共產(chǎn)黨呢�！�
　　“公開的秘密？”楊忠賢慢慢把目光從江士云身上移到尹苛這邊，“這個公開的秘密，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呀，�。俊�
　　“不是……局長。”尹苛犯著難，悄悄地給江士云使眼色。
　　“行了。你們也別眉來眼去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懶得管�！睏钪屹t收回審視的目光，“士云，既然阮秘書要你審，你就去審審看。我是一向不喜歡用刑的，何況她叔叔還是我的恩師。但要實(shí)在不行，你就、你就看著辦吧……”
　　“另外，阮雪蘭招供之前，局里所有人都暫時不要離開了。”楊忠賢最后還不忘補(bǔ)充一句。

　　一行人從局長辦公室出來。
　　江士云好奇地拉住尹苛問：“局長怎么查出來是阮雪蘭的？”
　　尹苛心想江士云多少還是記掛著阮雪蘭，便在他耳邊小聲嘀咕：“告訴你，你可得保密。局長啊，在他自己辦公室裝了竊聽器，竊聽設(shè)備就在他家�！�
　　“你確定？”江士云吃了一驚。
　　“我當(dāng)然確定，東西就是我裝的�！�
　　“老尹，你不會也在我辦公室裝了什么東西吧？”
　　尹苛詭譎地笑起來：“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得相信我，不管裝沒裝，這都不是我的主意。”他邊說邊悄悄指了指身后局長辦公室的門。
　　“明白了。”江士云給自己灌下最后一口酒，“行了，你們動文的，我得動武的去了�！�

　　江士云獨(dú)自往審訊室的方向走去，心里、胃里都已經(jīng)翻江倒海。
　　楊忠賢會把全局的人都關(guān)在辦公大樓里，這是他早就預(yù)料到的。但他沒料到的是，楊忠賢不止對他人沒有絕對的信任，甚至對自己都如此冷酷。什么樣的人才會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安裝竊聽器，在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錄音設(shè)備，監(jiān)聽自己房間里一夜的動靜。江士云想到這些，只覺得心中一陣陣怵然。
　　他當(dāng)然不是在孟喬一家睡到中午。
　　天不亮的時候，他就埋伏在九局外面，楊忠賢什么時候來的，阮雪蘭什么時候被捕的，江士云都一清二楚。安敬巖曾經(jīng)和他制定過三套應(yīng)急方案，他知道今天進(jìn)了這道門便等于失去了自由身。所以他迅速折返回家，在向著鐘樓的窗臺上擺上兩株仙人掌，然后俯身在窗簾后靜靜等待，1小時、2小時、3小時……期間他的電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響起一次，每響起一次他的心口便是一陣緊縮，但他仍然保持著幾乎不變的姿勢蹲守，一刻也不敢松懈，一直等到樓下廣場上的賣報人喊起：“申報，買一送一，買一送一咯。”這表示安敬巖收到了他啟動方案B的請求，并且按照約定做好了部署。
　　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他拿起了話筒。
　　因?yàn)榻酉聛�，他的任�?wù)就是要確保這個方案能順利開啟。
　　而阮雪蘭，她能冷靜地做好這或許是最后一次的配合么。
　　江士云只有一賭。

　　安敬巖收到江士云啟動方案B的請求時，孟喬一正站在他面前向他匯報范松林對他的考驗(yàn)以及昨晚和江士云的“巧合”。
　　“喬一，你的槍法沒有懈怠吧�！卑簿磶r在收到這個請求的時候立刻就打斷他問。
　　“沒有�！泵蠁桃话朦c(diǎn)多余的思慮也無，答的冷靜而迅速。
　　“好。1小時內(nèi)帶上你的槍。你的目標(biāo)是一個手持酒壺的男人，當(dāng)他走到沿江橋中央，把酒壺放在西面的欄桿上，這就是你開槍的信號。但要切記，不能傷及性命，呃……讓他能進(jìn)醫(yī)院急救就行�！�
　　“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孟喬一頷首低眉，聲線溫和。
　　聽不到安敬巖的回答，他知道他在猶豫。于是補(bǔ)充道：“是敵人，有敵人的打法，是自己人，有自己人的打法。所以這點(diǎn)我必須知道�！�
　　片刻，他得到了答案。
　　——“是自己人�！�
　　“半個小時，我這里你可以放心�！泵蠁桃恢酪欢ㄊ怯芯o急情況，甚至他可以肯定和“天牛計(jì)劃”有關(guān)。和安敬巖直屬上下線關(guān)系的人彼此素來是雙盲，安敬巖能告訴他是自己人已經(jīng)是破例，多此一舉的疑惑他不會提。

　　江士云緩緩?fù)崎_審訊室的房門，阮雪蘭正背對著單向玻璃用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fā)。門外的光線照進(jìn)來，使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種蒼白的瘦削和單薄。
　　“阮秘書�！彼哌^去，坐在她對面，雙手交疊擱在桌面上。
　　“江處長�！比钛┨m轉(zhuǎn)過身，“你來了�！�
　　“為什么要見我？”江士云背對著單向玻璃，他知道玻璃那面有人在監(jiān)控，或許此刻楊忠賢也在其中，他們能觀察到阮雪蘭的一舉一動，卻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此時他手指間的動作。
　　但阮雪蘭卻都看得見。雖然看見了，她還要裝作沒看見一樣。
　　江士云說出“為什么要見我”六個字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強(qiáng)制隱忍著悲痛的疲憊。他放在胸前的手指敲打的波斯密碼是“我對不起你。你，是否愿意為信仰犧牲”。
　　阮雪蘭眼圈一紅，眼淚便奪眶而出，此時此刻，這兩行眼淚包含了太多感情，愧疚、自責(zé)、害怕、釋懷、無畏……以及假戲真做的……愛。
　　她很快擦掉眼淚，笑了笑說：“我想最后看看你，我愿意，不可以么�！�
　　“當(dāng)然可以。你現(xiàn)在見到我了，想和我說什么？”江士云知道阮雪蘭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的準(zhǔn)備，瞬間洶涌而來的悔恨幾乎要把他吞噬，但理智提醒著他不能被擊垮，至少不能是現(xiàn)在。
　　——“好，我已經(jīng)啟動了緊急方案，現(xiàn)在起一切要聽命令�！彼^續(xù)敲打著密碼。
　　“你不想和我說點(diǎn)什么么？”阮雪蘭嘴角還掛著淡去的笑意。
　　“阮秘書，我希望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們做個交換好么？”
　　——“記住了幾個名字？有辦法傳遞給我么？”
　　“呵——”阮雪蘭忽然冷笑一聲，喃喃道，“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江士云立刻意識到阮雪蘭在給他傳遞信息，詩句中的每個字以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種拼音聲調(diào)代表不同的數(shù)字，長停頓則表示斷句。他在腦海中迅速翻譯著她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口中也不停：
　　“阮秘書，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的恩情我心領(lǐng)了。”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譯文也已經(jīng)清晰呈現(xiàn)在腦中。
　　——上層人物。刑訊我。
　　“上層人物”是在告訴他，她記住了名單中的領(lǐng)頭。
　　“刑訊我”則是她傳遞消息的途徑。
　　他很快敲打著波斯密碼做出回應(yīng)：
　　——“我明白了�！�
　　“既然是這樣，江處長，我想我們的談話也可以結(jié)束了�！比钛┨m雙手交叉環(huán)于胸前，譏訕一笑。這樣一個于女人來說并不雅觀的動作，代表著輕視、排斥，但在她做來依然是傲慢得優(yōu)雅，即使是身陷囹圄。
　　江士云不再說話。他閉上眼睛，快速沉淀下自己翻騰起伏的情緒，然后起身，打開了審訊室的房門，走到隔壁。
　　那里，楊忠賢果然正在閉目沉思。
　　“我看問不出什么來。用刑么？”江士云低聲說。
　　“你是主審，你決定吧�！睏钪屹t嘆了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多好的姑娘，可惜呀�！�
　　江士云覺得心口像被大石頭猛砸了一下，疼得幾乎窒息。
　　“那我去安排了�！彼f話的聲音依然平靜，“局長，我看你挺累的，要不回辦公室歇會吧，有消息我叫他們通知你�！�
　　“也好……”楊忠賢低應(yīng)一聲，忽然很像個年邁衰殘的老人。

　　孟喬一拎著一只黑色皮箱，面朝東站在大新劇院的天臺上。這個地點(diǎn)，無論從距離、視野和能見度上，都是絕佳的選擇。他蹲下身打開皮箱，里面是整齊劃分的隔層，依次擺放著腳架、提把、上膛組件、鏡碼、制退器……十年來，這套動作他每天早上都會練習(xí)十次，即使閉上眼睛也早就駕輕就熟。
　　二十秒后，狙擊槍就位。孟喬一將槍管和自己都隱藏在一大塊灰布里面，只余一截黑森森的槍口在外，然后伏身透過瞄準(zhǔn)鏡觀察了會沿江橋面的動靜，以確保射擊沒有盲點(diǎn)。
　　時間距離他離開安敬巖剛好半小時。
　　觀察點(diǎn)和偽裝都準(zhǔn)備就緒。接下來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等待，聚精會神的等待。孟喬一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但無論多久他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身為一名狙擊手，孤獨(dú)而漫長的的潛伏本就是他的宿命。

　　【8小時前】
　　阮雪蘭睜開了眼睛……
　　幾縷陽光從刑訊房的天窗透進(jìn)來，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很蒼白，嘴唇也很蒼白，憔悴得像一張白紙，卻也依然干凈得像一張白紙。
　　江士云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鬢角的冷汗。嘴角不為察覺地一陣抽搐。
　　過去的二十個小時，阮雪蘭昏死過多少次，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現(xiàn)在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自己胸口揪心的疼痛，一次比一次更尖銳，一次比一次更難熬。眼睜睜看著他的戰(zhàn)友承受非人的折磨，被拷問，被刑訊，而他自己，正是這場酷刑的主使。江士云早就記不起什么信仰和誓言，他分分秒秒都只在想一件事，就是立刻拔槍打死身后這群嗜血的劊子手，讓這場混蛋的做戲迅速馬上他媽的結(jié)束！
　　阮雪蘭已經(jīng)坐過了老虎凳，吃過牛皮筋，鼻子里灌過辣椒水……她每次昏死過去的時候，江士云都以為她不會再醒了，但每一次她都堅(jiān)強(qiáng)地挺了過來。最后江士云終于意識到，在她面前，他根本就沒有放棄的資格，事實(shí)上，他自己就是這場行動做不可饒恕的——劊、子、手！
　　阮雪蘭再次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和她都知道，這場刑訊的戲已經(jīng)做足，無論此時阮雪蘭供出什么，都沒有人會心生狐疑。
　　“江……士云。我說……你……靠近一點(diǎn)�！�
　　江士云貼近她耳邊，聽到兩個微弱的字節(jié)——“腰里�！彼杆僭谒g一摸，將一團(tuán)布巾握進(jìn)掌心。整個動作持續(xù)不過一秒。
　　“快去！告訴局長，阮雪蘭供出了她的上線。”江士云站回原地，厲聲命令道。

　　“何敬”兩個字很快傳進(jìn)了楊忠賢的耳朵。
　　“何敬是假名。這個人真名叫孫廷如，我已經(jīng)讓老尹查過他的底細(xì)，這個人現(xiàn)在就在上海，是福濟(jì)巷一家綢緞店的老板。”江士云一字一句地匯報給楊忠賢，語氣里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做的好。”楊忠賢滿意地笑了笑，“士云啊，你也忙了一天了，要不抓人的事還是交給鄒有余去辦吧。”
　　“局長，這事恐怕還是我辦最合適。”江士云語帶懇切，“一來鄒處長剛回來不久，上海變化大，怕他摸不準(zhǔn)方向；二來這個何敬我之前也經(jīng)常光顧他的店，現(xiàn)在阮雪蘭被抓的消息外面的人不知道，你給我?guī)讉�手下，這樣乘我和他寒暄的功夫讓兄弟們做好埋伏，勝算不是更大些么�！�
　　“可是你也很長時間不執(zhí)行任務(wù)了，”楊忠賢拍了拍他的肩膀，“士云啊，我主要是怕你有危險�！�
　　“我沒事兒�！苯吭菩α诵�，“你就放心吧�！�

　　何敬的確是假名，但孫廷如同樣不是真名。
　　江士云坐在辦公室里，將他的俄羅斯酒壺放進(jìn)口袋。現(xiàn)在他只希望一件事，就是那個靜候在沿江橋附近的狙擊手的槍法，足夠準(zhǔn)。

　　【2小時前】
　　這注定是個漫長的夜晚。
　　對江士云，對孟喬一，對楊忠賢，對第九局的每一個人，對安敬巖……都是如此。
　　何敬的商店每天晚上十二點(diǎn)關(guān)門，這不但是他警覺性最低的時候，也是行動最方便的時候。
　　對楊忠賢是如此。
　　對江士云也是。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順利啟動了應(yīng)急方案，盡管付出的代價日后注定成為心底里層層包裹的一道傷疤。江士云走到緊靠窗臺的位置，向外張望著被愁云慘霧包圍著的夜上海，透過玻璃，他依稀看到，遠(yuǎn)處的黃浦江面，風(fēng)卷起千堆浪，不斷地拍打著碼頭，一波未平，一撥又起，煞是壯觀。他想起三天前的晚上，孟喬一對他說：什么是黑，你說的白又是什么白，這黑白世界，原本只因站的位置不同罷了。其實(shí)從他成為地下黨員的那天起，灰色就已經(jīng)是他的代名詞。有多久沒有人叫過他的真名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對人演戲，即使是面對安敬巖，他們也僅止于工作上的互信互助，算不上朋友，也成不了朋友。這么多年，他扮演一個叫江士云的男人，玩世不恭，嗜酒如命，早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而本來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誰又在乎呢。

　　孟喬一埋伏在大新劇院的天臺上，太陽從他身后落下，從他眼前升起，又從他身后落下，但他就像被定格了一樣，一瞬也沒有動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瞄準(zhǔn)鏡里的那座橋面。他不知道他等待的人是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他只知道，在某一瞬間，他必須以兔起鶻落般的快捷，去奪得決定性的成功。因此，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對他而言都充滿驚心動魄的氣氛。多年以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漫長與短暫，孤獨(dú)與激烈的強(qiáng)烈反差。相比之下，他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潛伏者，既不能對人說真話，還要隨時隨地地分析、研判人家說的是否是真話，這對他而言，比單純的埋伏要困難的多�；蛟S正是因此，他才會在那天晚上，在江士云的面前說出許多不該說的話。“酒壺”，他不是沒有聯(lián)想，但他知道，此時任何多余的聯(lián)想只會擾亂心神，百害而無一利。
　　畢竟，不管是不是江士云，他這一槍，都必須要打。

　　【四十五分鐘前】
　　“出發(fā)吧。”楊忠賢擺了擺手。
　　江士云帶著手下一群人離開第九局，上了開往福濟(jì)巷綢緞店的車。
　　福濟(jì)巷是沿江橋下西面的一條小巷，因此要到綢緞店，必須要經(jīng)過沿江橋。而下了橋路兩面都是些擺攤貨的小商，即使到了晚上，地?cái)傄彩遣皇盏�，車往下很不好開。所以，當(dāng)兩輛吉普車開到橋中央的時候，江士云喊了聲“停車”，并沒有人覺得奇怪。
　　“你們先不必下來，我看看地形。”江士云獨(dú)自下車走到欄桿邊眺望。深夜，街上空無一人。他向橋下看了一眼，河面上有一條漁船，漁船上的老漁民正在整理他的大漁網(wǎng)。他又向遠(yuǎn)處的房屋頂掃視了一圈，但是夜色太濃，什么也看不清。
　　輕呼出一口氣，他希望開槍的人視力夠好。
　　接著，他做了一個動作。這個動作讓遠(yuǎn)在大新劇院天臺上瞄把的孟喬一瞳孔急遽收縮。
　　江士云從口袋里掏出他的俄羅斯酒壺，把它放在了沿江橋的欄桿上。
　　——真的是他！
　　他想到是他，又沒想到會是他。
　　現(xiàn)在，江士云就站在他的瞄準(zhǔn)鏡里，雙手扶在欄桿上，一動不動。
　　孟喬一迅速將瞄準(zhǔn)靶指向他左側(cè)胸前鎖骨下第一肋間，手指扣向扳機(jī)。
　　——等等！
　　鏡頭里的江士云忽然動了，他身后的車?yán)锾匠鲆粋�人頭在和他說話。
　　江士云揮手向他擺了一下，又轉(zhuǎn)過身來。
　　“為什么還不開槍！”站在橋上的時間越久，日后被懷疑的可能性越大。他在心里默默倒數(shù)著時間，
　　5——4——3——2——
　　砰！
　　江士云聽到這聲槍響，緊接著就感覺到左側(cè)肩膀猛地一震，有熱液涌灌而出，流進(jìn)他的脖頸、腋下，一路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左胸隨即傳來的劇痛連帶著他的左手也使不上力氣，他的視力一陣發(fā)花，整個人的身體就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不行！還不行！
　　江士云殘存最后一點(diǎn)意識，伸出右手，將酒壺推下了橋。
　　咕咚——
　　酒壺落入水中，也落入了打魚人的網(wǎng)中。
　　老漁民很快收了網(wǎng)，搖著漁船悠哉悠哉地順著河流往東飄去。

　　“江處長！”
　　車上一群人像受驚的鳥魚貫而出，在江士云身邊圍成一堵人墻，最外面的幾個已經(jīng)掏出手槍朝四周“砰砰砰”空放了幾響。

　　天空很藍(lán)，深藍(lán)深藍(lán)的寂靜。
　　江士云漸漸聽不清周圍的喊叫聲，遠(yuǎn)處的鐘樓隱約敲響了鐘聲，他看到一只白鴿從頭頂飛過，路旁的柏樹在輕輕搖曳。
　　心，已經(jīng)空了……

　　孟喬一打出那一槍，不用多看，迅速開始拆卸狙擊槍。
　　——走！
　　再不走他隨時有可能暴露。沒有人給他安排撤退路線，他必須自己想辦法離開。
　　好在，他只需要開一槍；好在，他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
　　但就在他拎起皮箱翻進(jìn)天臺的窗戶，雙腳落地的瞬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抖，在劇烈地抖動，他的心臟在胸膛中瘋狂亂撞，堵住了咽喉讓他幾乎窒息。
　　他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
　　——從來沒有！
　　“江士云！”“江士云！”“江士云！”……這個名字在他的腦袋里彈球一樣四處跳躍，撞得他腦殼生疼。

　　“混蛋！”
　　到最后千頭萬緒都凝成這兩個字從他嘴巴里蹦出來。

　　——這是孟喬一潛伏以來第一次罵人。

　　江士云中槍昏迷，捕殺行動宣告失敗。
　　楊忠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只覺得頭頂?shù)奶栄ㄍ煌惶鴦酉裼幸恢粺o形的手在生拉硬拽。“可惡！到底是什么人泄露的消息！”他在心里叫囂著這句話，人卻依然坐在辦公桌后面紋絲不動。
　　漸漸地，他的眉頭由緊擰，到只余褶皺，到完全撫平。平靜下來的他。慢慢拉開身旁的抽屜，取出保險盒，打開。
　　盒子里，有兩張加密文件。
　　楊忠賢取出上面一張，將他掖進(jìn)桌上的建黨手冊。
　　魚餌已經(jīng)備好。
　　他要開始下一次的釣魚行動……

　　安敬巖從老漁民手中接過江士云的酒壺。
　　酒壺里沒有酒。
　　他打開壺蓋，倒出一團(tuán)布巾。
　　布巾里，是一綹烏黑的頭發(fā)。
　　安敬巖將頭發(fā)一根一根分開，平鋪在桌面上：
　　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每根頭發(fā)上都打了錯落有致的結(jié)，疏疏密密地排列著。
　　一根頭發(fā)編碼一個人的名字。
　　一共有二十根頭發(fā)。
　　二十個人名。

　　【7小時后】
　　又一個人走進(jìn)安敬巖的房間。
　　“江士云救過來了，這二十個名字是天牛計(jì)劃里的二十個領(lǐng)頭人物�！�
　　“老陳，辛苦你了�，F(xiàn)在離開醫(yī)院，不會引起懷疑么�！�
　　“放心�，F(xiàn)在是我下班時間�！�

　　【5天后】
　　鄒有余火急火燎，幾乎是沖進(jìn)了局長辦公室的門。
　　“局長，我們的計(jì)劃出問題了！必須馬上重新部署。”
　　“我料到會出問題。重新部署，你需要多長時間�！�
　　“三個月。我一定重新給您一隊(duì)組織有序的人馬�！�
　　“但愿如此吧……”

　　【半個月后】
　　江士云躺在醫(yī)院的軍用病房里。
　　除了每天都來看他的陳醫(yī)生，他還見到楊忠賢一次，尹苛三次，葛大懷十次。
　　明天就該是出院的日子了。
　　半個月來他雖然從看望他的這些人口中了解到九局的大體狀況，但畢竟眼見才能為實(shí)，何況還有剩下的一百八十多個人藏在暗處，時時威脅著組織的安全。
　　這次的應(yīng)急行動，充其量只是拖延了天牛計(jì)劃啟動的腳步，并沒能徹底地粉碎。他心里很清楚，楊忠賢絕不是輕易就會放棄的人。
　　未來的路該怎么走，他現(xiàn)在依然是一頭霧水。
　　還有阮雪蘭。
　　江士云每次閉上眼睛，都會想起她，想到阮雪蘭直到犧牲都沒能正式入黨，心口便是一陣糾痛。他無處釋懷，只能繼續(xù)他的革命事業(yè)，希望有朝一日勝利了，能藉她在天之靈些許安慰。

　　“江先生受了這么重的傷，怎么也不通知我一聲。”
　　這個聲音？
　　江士云睜開眼睛�；疑Y貌，灰色西裝，，一副大大的卻沒有度數(shù)的黑框眼鏡，這個人，還洋里洋氣地圍著那條黑色毛線圍巾。
　　“孟喬一！你怎么來了？”江士云看到這個人的一瞬間，驀然意識到囤積在腦海里的陰霾正悄然淡去，心里像升起了朵五彩云，漸漸清朗。
　　“我怎么不能來。你落下那么多節(jié)課，我又找不到人下棋。一打聽才知道竟然是住院了�！泵蠁桃坏男θ菀睬謇省＝吭茝臎]見他這樣笑過。
　　“對不起。我這是因公負(fù)傷，沒來得及通知你�！苯吭坡冻鰞蓚�酒窩，“誒，你帶酒了么？”
　　“不好意思。酒沒有。棋一盤。下不下？”
　　“下，當(dāng)然下�！苯吭茡破鹨滦�，頗有大干一場的架勢。
　　“什么時候出院？”孟喬一坐在他床邊，擺好棋盤。
　　“明天�！苯吭齐S口答。
　　“明天我來接你�！�
　　江士云愣了一下，抬頭仔細(xì)地看了看孟喬一，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他，又像是剛剛重新認(rèn)識了他。有一些從未有過的情緒涌上心頭，他被這些莫名的情緒嚇了一跳，好端端地忽然有些緊張。
　　“你發(fā)什么呆。”孟喬一不用抬頭都能猜到他的表情。
　　“沒事。下棋�！苯吭谱灶櫺α诵Γ_始在棋盤上擺陣角。
　　孟喬一盯著棋局，余光瞥到他胸口的白紗布，有些出神。他曾經(jīng)以為接受了潛伏的任務(wù)就注定要孤獨(dú)前行直到重生或是死亡。然而現(xiàn)在一個活生生的戰(zhàn)友就坐在他面前，他曾經(jīng)向他開了一槍，那一槍有分毫差池都可能擊中心臟當(dāng)場喪命。而他活下來了。他曾經(jīng)千方百計(jì)地提防他，就像他提防他一樣，而事實(shí)證明過去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那么現(xiàn)在呢……
　　“你已經(jīng)知道了江士云的身份。要不要向他坦白你的身份，你自己決定�！�
　　這句話是安敬巖對他說的。
　　孟喬一整整半個月的時間不敢出現(xiàn)在江士云面前。既怕別人懷疑，也怕自己做出錯誤的選擇。
　　不過就在剛剛，就在他看到江士云眼中的熠熠光輝時，他坦然做出了決定。

　　窗外夏花已經(jīng)盛開，陽光像散落在空氣里的金色棉絮，輕盈飄落在花瓣間，草地上。一只白鴿落在橘色窗臺上，“咕咕”叫了兩聲，撲扇著翅膀又飛向藍(lán)天，那里，細(xì)碎的云絲正隨著輕風(fēng)悠悠蕩蕩。
　　現(xiàn)在，孟喬一有些嫉恨江士云。
　　憑什么你可以多一個摯友，而我只能多一個戰(zhàn)友。
　　不過，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好風(fēng)景，未來會怎樣，誰又知道呢。

　　是啊，未來會怎樣，誰又知道。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