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信：致閣樓月光下的你

　　小棠：

　　提筆的時候，窗外的雨剛停。老房子的屋檐還在滴水，嗒嗒嗒，嗒嗒嗒，節(jié)奏和初三那年你在閣樓敲木板的暗號一模一樣。那時候我們總說，雨聲是“秘密開關(guān)”——只要下雨，閣樓的月光就會變得特別軟，連空氣里都飄著你帶的草莓餅干甜味。今天整理閣樓，鐵盒里的《小王子》被漏雨洇了角，扉頁你寫的“我們都是追星星的人”已經(jīng)模糊了，可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你的字跡。你總把“星”字的豎鉤寫得特別長，像要把星星從天上釣下來似的，那時候我總笑你，說“星星會疼的”，你就會紅著臉把筆攥得更緊。

　　突然就想把這些年沒說的話，都寫下來。畢竟我們已經(jīng)有七年零三個月沒說過話了。

　　記得嗎？閣樓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你家閣樓堆著太爺爺?shù)呐f藤椅和掉漆的木箱，我家閣樓漏雨漏得厲害，所以我們總擠在你家閣樓的藤椅上。夏天的時候，藤椅會被曬得發(fā)燙，你就從家里偷拿涼席鋪在上面，我們背靠背坐著，聽窗外的蟬鳴把午后拉得很長很長。你會帶偷偷藏的草莓餅干，總是把碎掉的那半留給自己，說“完整的星星要給你”；我會帶速寫本，畫你說的“會發(fā)光的森林”——你說森林里的樹會彎下腰聽人說話，難過的時候抱著樹干，秘密就會被藏進(jìn)年輪里，永遠(yuǎn)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那時候你總說長大要當(dāng)插畫師，要把所有不開心的故事都畫成童話；我說我要當(dāng)編輯，專門出版你的畫集，封面上要印兩個背靠背的女孩，腳下踩著會發(fā)光的星星。你說要在畫集的后記里寫：“感謝那個總把餅干碎留給我、卻把完整星星分給我的人”；我說要在序言里寫：“感謝那個教會我星星會疼、森林會藏秘密的人”。我們還拉了勾，說誰要是先變卦，就要把閣樓的月光都偷走。

　　可初三那年的秋天，一切都變了。

　　你突然不怎么來閣樓了。以前每天放學(xué)，你都會在樓梯口等我，書包上掛的小熊鑰匙扣叮當(dāng)響，現(xiàn)在卻總是一個人低著頭走得飛快。在學(xué)校里遇見，你也會立刻把頭扭向一邊，像沒看見我似的。有一次我在走廊里喊你的名字，你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我看著你的背影拐進(jìn)樓梯口，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塊。

　　我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我畫得太爛了？上次你說“森林里的樹應(yīng)該有笑臉”，我卻畫成了哭臉，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笨，連你的心事都看不懂？是不是我總在你說“爸媽又吵架了”的時候，只會說“別難過”，你覺得我不夠懂你？我知道我嘴笨，不會說好聽的話，可我真的在認(rèn)真聽啊。有一次我在草稿紙上練習(xí)寫“我懂你”，寫了滿滿一頁，卻沒敢給你看。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開始躲著我的不止是閣樓。體育課自由活動，你寧愿一個人坐在操場邊看別人跳繩，也不跟我去器材室偷偷聊天了；美術(shù)課分組，你選了平時不怎么說話的女生當(dāng)搭檔，我舉著畫筆站在原地，看著你低頭跟別人討論配色，突然覺得手里的顏料都變涼了。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下雨的傍晚。那天放學(xué)我在樓梯口等你，想跟你問清楚到底怎么了，卻聽見你同學(xué)在背后議論：“你看她穿的碎花裙，那么胖還穿這么顯胖的衣服，真好笑”“聽說她爸媽天天吵架，難怪她性格怪怪的”。我攥著拳頭想沖上去，卻看見你猛地轉(zhuǎn)過身，紅著眼眶吼了句“要你管”，然后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雨里。我追出去的時候，你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書包上的小熊鑰匙扣在雨里一閃一閃的，像顆快要熄滅的星星。

　　那天我躲在閣樓哭了很久。雨點(diǎn)噼里啪啦打在屋頂上，像在替我數(shù)眼淚。我翻開速寫本，第一次畫了兩個背對背的人，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永遠(yuǎn)合不上的傷口。畫完后我把本子塞進(jìn)鐵盒最底層，好像這樣就能把難過也藏起來似的。

　　直到三個月后，我在閣樓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你的筆記本。

　　那天我去閣樓拿圍巾，看見你的粉色筆記本掉在藤椅底下，封面被雨水泡得發(fā)皺。我知道不該偷看別人的東西，可手指還是忍不住翻開了。對不起啊小棠，我那時候太想知道你為什么躲著我了。

　　筆記本里貼滿了我們一起撿的樹葉，有銀杏葉、楓葉，還有你說“像星星形狀”的梧桐葉�？珊竺娴淖舟E卻越來越潦草，墨水暈開了好幾處，看得出來寫的時候在哭。

　　“10月12日，雨。今天她們又笑我胖了。她們說我穿碎花裙像熊，說我書包上的小熊很幼稚。如果讓她看到，她肯定會跟人吵架的。她那么好，不該被我這種麻煩的人連累�！�
　　“10月15日，晴�？吹剿跇翘菘诘任�，我好想去跟她說話，可我不敢。我怕她看到我哭紅的眼睛，怕她覺得我很沒用。她那么勇敢，從來不會被別人的話影響，我配不上跟她做朋友�！�
　　“10月20日，陰。她今天在走廊喊我了。我好想回頭，可腳像被釘住了一樣。聽到她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心里像被針扎了。也許這樣最好，她會有更好的朋友，不會被我拖累�！�
　　“11月5日，雪。今天在畫室看到她的畫，畫的是兩個背對背的人。原來她已經(jīng)知道我在躲她了。對不起啊，我不是討厭你，我是怕你看到我這么糟糕的樣子�！�

　　看到最后一頁的時候，我的眼淚把筆記本的紙都打濕了。原來你躲著我，不是因?yàn)橛憛捨�，而是因�(yàn)樘诤跷�。而我那時候正因?yàn)榘謰岆x婚，每天躲在閣樓發(fā)抖，以為你是嫌我陰沉才離開。我們就像兩只互相取暖的刺猬，都怕自己的刺扎到對方，于是拼命往后退，退到連影子都碰不到了。

　　中考結(jié)束那天，你托同學(xué)給我?guī)Я艘粡埣垪l，上面寫著“我要去南方讀高中了”。沒有落款，沒有再見，只有這一行字。我捏著紙條在教室坐了很久，直到夕陽把課桌染成橘紅色，才慢慢把紙條折成星星，塞進(jìn)鐵盒最底層。那天我沒去送你，聽說你走的時候，在樓下抬頭看了很久閣樓的窗戶，而我正躲在窗簾后面，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攥著那張沒敢給你的、寫滿“我懂你”的草稿紙。

　　你去南方后，我們斷了聯(lián)系。但我總能從同學(xué)那里聽到你的消息。她們說你剪短了頭發(fā)，說你加入了美術(shù)社，說你畫的畫在學(xué)校展覽上拿了獎。每次聽到這些，我都會偷偷在草稿本上畫一顆星星，畫到后來，本子里攢了滿滿一頁星星，卻沒一顆敢寄給你。

　　高一那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張明信片。沒有寄件人地址，只在右下角畫著一顆歪歪扭扭的星星，和你以前畫的一模一樣。背面是南方的海邊，你寫：“這里的星星比北方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你說過的那顆北極星，在這里也能看到，它永遠(yuǎn)不會動，就像我們。” 我把明信片貼在書桌前，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卻始終沒敢回信。我怕你已經(jīng)有了新朋友，怕你早就忘了閣樓的月光，怕我的回信會打擾你的新生活。

　　高二暑假，我在畫室看到了你發(fā)表在雜志上的插畫。畫的是一片會發(fā)光的森林，角落里有個戴紅圍巾的女孩——你知道嗎？我初中總戴紅圍巾，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那年我生日，你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給我買了條紅圍巾，說“紅色像星星的光，能把難過都趕走”。我戴著它在雪地里轉(zhuǎn)圈，你笑著說我像“會發(fā)光的小太陽”。畫里的女孩正抱著樹干說話，樹干上有個小小的笑臉，我突然想起你說的“森林會藏秘密”，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后來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學(xué)，學(xué)了編輯專業(yè)。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報(bào)志愿的時候，特意選了有插畫出版方向的學(xué)校�？晌以僖矝]畫過畫，速寫本被鎖在柜子里，鐵盒里的餅干罐早就空了，只有那本《小王子》還躺在里面，扉頁的字跡被歲月磨得越來越淡。

　　大學(xué)三年級的秋天，我在圖書館看到了你的畫集。

　　封面是片發(fā)光的森林，和你當(dāng)年描述的一模一樣。我顫抖著手翻開，里面的每一幅畫都有星星——會哭的星星，會笑的星星，會躲在云朵后面的星星。畫集的后記里，你寫：“獻(xiàn)給一個總把餅干掰給我、卻把完整星星分給我的人。她教會我星星會疼，森林會藏秘密，卻沒來得及聽我說再見�！� 我蹲在書架前，眼淚把書頁都打濕了，旁邊的同學(xué)遞來紙巾，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搖搖頭說“沒事”，心里卻在喊：“我在這里啊小棠，我看到了，我都懂了�！�

　　那天我在畫集里夾了一張紙條，寫著“你的森林很好看，星星也很亮”，偷偷放回了書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再去圖書館，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那張紙條，可我總覺得，你能懂的，就像當(dāng)年我們總能在閣樓的月光里，讀懂彼此沒說出口的話。

　　去年冬天，聽說你要在北方開個人畫展，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買了票。展廳里人很多，我站在《閣樓月光》前，看了整整一個小時。畫里兩個女孩背對著坐，月光把影子織成了網(wǎng)，網(wǎng)里有碎掉的餅干，有畫了一半的森林，有沒說出口的再見。解說牌上寫：“獻(xiàn)給一個總把餅干掰給我、卻沒來得及說再見的人。她總說我畫的星星不夠亮，可她不知道，她才是我最亮的星星�！�

　　我在畫展出口等了你很久�？粗惚挥浾吆陀^眾圍住，笑著回答問題，眼睛彎成了月牙，和當(dāng)年在閣樓給我分餅干時一模一樣。有好幾次，我都想走上前，告訴你“我來了”，可腳步像被釘在原地，怎么也邁不開。手里攥著準(zhǔn)備了三年的明信片，背面畫著我們�？吹哪穷w星星，最后還是塞進(jìn)了垃圾桶。

　　今天整理老房子，爸媽說閣樓要翻新，讓我把東西都搬走。我在鐵盒里翻到了很多舊物件：你掉的藍(lán)白條紋發(fā)繩（你總在低頭畫畫時扯頭發(fā)，發(fā)繩總掉），我畫廢的森林草稿（你說這張的樹不夠溫柔），你偷偷塞給我的感冒藥（那年我發(fā)燒，你繞路送到我家后門，包裝上還畫著個笑臉），還有那張被雨水洇了角的《小王子》。

　　陽光從閣樓的破窗照進(jìn)來，灰塵在光里跳舞，突然就懂了：我們從來都不是因?yàn)橛憛挶舜瞬欧珠_的。我們只是太害怕了——你怕我看到你的脆弱，我怕你發(fā)現(xiàn)我的膽怯；你怕連累我，我怕失去你。我們把最想對彼此說的話，都藏在了“我沒事”和“你很好”里，藏在了轉(zhuǎn)身的背影和未寄的信里，藏在了閣樓的月光和會發(fā)光的星星里。

　　聽說你明年還要在北方開畫展，主題是“未完成的約定”。我在網(wǎng)上看到了預(yù)告，海報(bào)上有兩個背靠背的女孩，腳下踩著會發(fā)光的星星，和我們當(dāng)年約定的畫集封面一模一樣。

　　小棠，我好像終于有勇氣了。

　　如果到時候我去了畫展，你會不會在人群里認(rèn)出我？會不會看到我手里拿著這本洇了水的《小王子》，就像當(dāng)年在閣樓那樣，笑著把完整的餅干遞給我？會不會聽我說一句遲到了七年的“我懂你”？

　　這封信大概不會寄出去吧。就像當(dāng)年你沒說出口的“我怕連累你”，像我沒敢遞出的明信片，像我們都藏在心里的那句“我很想你”。有些話藏了太久，好像已經(jīng)不需要通過郵票和信封來傳遞了。

　　窗外的月亮出來了。閣樓的月光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只是這一次，影子里好像有兩個慢慢靠近的人。

　　鐵盒我會帶走，里面的星星和秘密也會帶走。但閣樓的月光我?guī)Р蛔撸鼤肋h(yuǎn)留在那里，等我們回去。

　　對了，我現(xiàn)在也開始畫星星了。畫得不好看，星星的豎鉤總是寫不長，可我相信，總有一天能畫出會疼的星星，就像你教我的那樣。

　　一個總把畫藏起來的人
　　2023年10月17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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