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是因為多年以前的一個人……而已。
　　——題記
　　還記得倉庫里倉皇狼狽的初遇，還記得整整一個暑假共同書寫的網路圍棋神話。
　　一切都如此鮮活。如同一群不安分的蝴蝶，在記憶里撲騰著翅膀，似乎略一疏神，就會撲簌簌地飛出來。
　　然而距離佐為消失，已經二十年了。

　　圍棋教室里，近藤光正在給一群年紀參差的人講課。很多人都奇怪，如今已是九段棋士的他，為什么會這樣熱衷于給初學者講課。
　　近藤光看著講臺下那一雙雙認真的眼睛，微笑，想，我只是想讓大家都知道，圍棋是最有趣最好玩最值得執(zhí)著一生的東西。黑與白的世界，因為簡單，所以復雜。是要你付出一生的東西。之所以有這樣的覺悟，只是因為多年以前的一個人……永遠在他身后，卻永遠、為他帶路的那個人。
　　篤，篤，篤。敲門聲。近藤光甩甩頭發(fā)——那些金色的陽光般燦爛的頭發(fā)，說：“請進�！�
　　門開。外面是一對母子。母親清秀文雅，十分有教養(yǎng)的樣子，但目光里卻帶些怯怯：“啊，近、近藤老師，麻煩您了，我的兒子——松尺昭，想要學習圍棋。請問您……”
　　“學習圍棋嗎？沒問題啊。以后有空常來這里就好。免費的�！苯俟鉅N爛地笑——除了同樣燦爛的笑容，年過三十、成家立業(yè)的近藤棋士早已不是那個懵懂少年阿光了。塔矢亮曾經如是評價。
　　“我、我是說，您可不可以單獨給阿昭上課？他性格不好，恐怕……”松尺夫人細聲說，“我們已經找過很多棋士了，可一個個都給阿昭搞得拂袖而去，就、就連塔矢亮老師也……”她抬頭看了近藤光一眼，“我聽說，您小時候也很……淘氣，所以，覺得也許您能……”
　　近藤光失笑：“連阿亮都搞不定？哈，真有意思�！彼哪抗饴湓谛∧泻⑺沙哒训哪樕�，美麗而安靜的臉，低垂的眼，居然是個難纏的淘氣鬼？“你，是自己要學習圍棋嗎？”他問。
　　松尺昭抬起眼睛來，迥異于尋常日本人的深藍的眼睛里有挑釁的笑意：“對，是我自己要學習圍棋�！�

　　就因為那樣的眼神，近藤光一口答應下來。他不允許，有人用那樣的口吻，那樣的神色，向他摯愛的圍棋挑釁！他不允許……圍棋，是純潔、不容玷污的，是他發(fā)誓要一生維護的。正如多年以前的那個人…….每一次憤怒失態(tài)，都是因為圍棋。
　　“你有圍棋基礎吧？我們對弈一次試試好嗎？”近藤光微微欠起身子，打開手中的紫竹折扇——這還是十多年前去中國時高永夏按他的要求特別定做的。雖然做工已算得上十分精致，但還是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那種一扇揮出，散發(fā)出凜冽氣勢，仿佛劃出一道靈異的弧線的效果。然而他也知道，那把扇子……如同那個人一樣，是再也找不到的了。
　　“好�！彼沙哒崖唤浶牡貞�，坐在棋盤前面，自顧自就拿過了黑子，一子落下。
　　近藤光眼里騰起一片怒火：“難道沒有人跟你講過、下棋前要記得說‘請多多指教’？！這是對圍棋和對手的最起碼的尊重！”
　　“有啊。很多人都說過�？墒俏矣X得說這種話蠢得很……請多多……指教？”松尺昭指間夾著一枚棋子，臉上又現(xiàn)出那種挑釁的笑意。
　　近藤光真想一拳揍上那張雪玉可愛的小臉……這種強烈的憤怒，還是少年時遇到加賀時才有過吧？他強忍怒氣，問：“你，是自己要學習圍棋的嗎？”
　　松尺昭唇邊滑出一絲嘲弄：“對啊，我是自己要學習圍棋的——為了向你們證明，這種陳腐的玩意兒真是愚蠢透頂�！�
　　近藤光感覺自己失控了，他一掌重重打在松尺昭的臉上�！芭尽钡匾宦晿O清極脆。那嫩嫩的臉上五道通紅的指印分外觸目。
　　松尺昭一時都被打愣了。還沒有從那種震蕩中回過神來。他捂著臉，手足無措。慢慢地，他終于感到了臉上火燒火燎的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全不經他的控制，簌簌落下來�！澳愦蛭�！”他難以置信地叫，“我爸爸媽媽都從來沒有打過我！你、你竟然打我！”
　　近藤光的目光像聚光燈般向他照來�！澳阆胍C明圍棋是愚蠢的東西？或者只是你自己太愚蠢，沒有能力把它學好？”
　　松尺昭咬著嘴唇看著近藤光。忽然他轉身就走，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停了停步子，說：“我會超過你的�？傆幸惶臁！�
　　“不要對自己說總有一天。”他聽到身后的男人輕聲說。

　　不要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啊……那個時候，他不是也一直對他說總有一天嗎？總有一天你會有機會下棋的。既然你可以附在我身上，那么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下一個人附身啊。反正你的時間是永恒的嘛，總有一天……
　　時隔那么多年了……十五年？還是二十年？可為什么每次想起，痛楚都會無聲地在胸中肆虐？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他又能怎么樣呢？他傷害了他。是他傷害了他。然而那個人離去的時候，卻依然是笑著的，說：“阿光，我很快樂——”
　　他握住手中的折扇。這是他傳遞給他的，將永遠永遠傳遞下去。我們的存在，是為了連接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這么多年以后，我終于、終于明白，為什么你在離開的時候，還能一臉燦爛地笑出來。因為我們都只是長鏈的一環(huán)而已，連接著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即使注定看不到彼端，也一樣可以……幸福。

　　松尺昭再一次走進近藤宅的時候，近藤光明顯感覺到這個孩子已變得不同。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認真，不管那是不是因為熱愛。
　　他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開始給松尺昭講課。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并不多話，卻總能把問題問在關鍵的地方。
　　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課程應該結束了。不過如果你想對弈一局的話，我奉陪�！苯俟饪戳丝词直�，說。
　　松尺昭面無表情地坐在棋盤前，遲疑片刻，輕輕說道：“請多多指教。”
　　近藤光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更接近那個虛無的身影，多年以后，他居然也開始做當年那個人做過的事——把圍棋帶進一個孩子的生命。“請多多指教。”他回應。
　　松尺昭執(zhí)黑。數(shù)子一落，近藤光就知道這個孩子雖然聰明，棋力卻并不強。干脆利落地打敗他嗎？近藤光嘴角微揚，你，還在我身后看著我吧？記得你說過的，“我不允許有強者嘲弄弱者的圍棋！”那么，我怎么會做讓你看不起的事情？指導棋，呵呵，還有“慈悲”，你以為我學不會嗎？
　　近藤光不動聲色地下著棋，松尺昭略顯生澀的手勢仿佛勾起了塵封的記憶……當年的自己，也是這么笨拙的吧。那個人，教會自己放棋子的手勢的時候，是在哪里呢……
　　終局的時候，他不過小勝了兩目。松尺昭抬頭看著他：“你看，其實我沒有輸你多少。我會超過你的，一定�！�
　　近藤光微笑：“好。我等著那一天�！�

　　然而一天又一天，松尺昭的棋力越來越強，那兩目之差卻始終沒有改變。
　　有一次對弈結束，松尺昭忽然很認真地說：“那句侮辱圍棋的話，我收回。對不起……老師�！�
　　老師。那是他第一次那么稱呼近藤光。
　　近藤光笑笑：“沒有關系……我，也有過無知的時候，也說過蠢話。呵呵，當初我的老師，可是會大哭大鬧，揪著我的耳朵跟我對吼的呢�！�
　　“哦？是嗎？”松尺昭壞壞地笑了，“就像……就像師娘一樣嗎？”他到近藤光家學棋不過幾個月，卻已經目睹了近藤夫人和近藤光數(shù)次吵架，果然是……非同一般。
　　“是啊。就像阿眉一樣�！苯俟庑Φ脺嘏澳悴挥X得阿眉那樣子好可愛嗎？哈哈�！�
　　“就因為這個你才和她結婚的？不是吧？”松尺昭不懷好意地進一步追問，“那藤崎阿姨呢?她也喜歡老師的吧？而且……”他向廚房張望了一眼，確定近藤夫人聽不到他說的話，“我覺得她比師娘好得多啊……”
　　“小小年紀管那么多干什么！”近藤光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沒事了就快回家吧。等一下阿亮還要來呢，沒空陪你啰嗦哦�！�
　　“塔矢亮？”松尺昭滿眼放光的樣子讓近藤光恨不得剪了自己的舌頭，“那我就更不能走啦。你們會對弈吧？我好想看。老師~~~~”
　　“阿亮找我是為了商量事情……雖然，也會順便對弈一局……”近藤光撓著頭說。
　　“不管嘛�！彼沙哒巡灰啦火�，“我就是要留下來。好想再看看塔矢亮的公主頭啊……”
　　“我討厭有人這么說我的頭發(fā)�！睍康拈T被推開，塔矢亮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雪白的襯衣整整齊齊，西裝搭在臂彎里，所謂的“公主頭”絲毫不亂——塔矢亮總是這樣，從做人到做事，都是井井有條的。
　　“阿亮，坐�！苯俟獾人噶磷�，問：“塔矢名人的病怎么樣了？”
　　塔矢亮沉默了一下，說：“我這次來找你，就是因為這個。爸爸他……完全是在拖日子了。”
　　近藤光一時怔住，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那個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也要離開了嗎？
　　“爸爸最后的愿望，是想再和sai對弈一次。sai已經消失了整整二十年了。但你知道sai的事情，是不是？”塔矢亮身子前傾，大聲問。
　　Sai？松尺昭怔了怔，是誰呢？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字。
　　近藤光眼中有一瞬的失神：“他……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就算找遍天上地下，也找不到他了�！彼]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他已經，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你在說什么？！”塔矢亮厲聲說道，“sai在什么地方、sai到底是誰，你一定知道的！你認識他是不是？你能找到他對不對？”
　　“我找不到他了！他消失了、找不到了！”近藤光徒然大喝。
　　塔矢亮似乎被他震了一震，放低了聲音：“就算……是那樣，你可以請人、或者自己假扮sai用網路和爸爸下棋，反正……他已經神志不清了，不會看出來的�！�
　　“阿亮！這樣的話居然是從你的嘴里說出來的嗎？！”近藤光猛地站起來，“如果名人知道你這么做的話……”
　　“爸爸不會知道的！”塔矢亮也跳了起來，眼神雪亮，“他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反復念著sai的名字！我……我求求你……”
　　“即使名人不會反對，我也絕不會這樣做的。因為——”近藤光頓了很久，目光穿透了落地玻璃外的鋼筋水泥，一直望向湛藍的蒼穹，“sai是無法復制、也無法仿冒的。Sai，是獨一無二的神話。我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冒犯他。Sai,他是……”他忽然無法說下去，聲音里已略帶哽咽。
　　塔矢亮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他什么都沒有說，轉身走出了書房。留下松尺昭在一旁呆呆看著，瞠目結舌。老師從來都沒有這樣過……那個sai，究竟是誰呢？

　　一個月后，塔矢名人去世。
　　近藤光帶著松尺昭去了墓地。塔矢亮石像般站在那里。慘慘的日頭照在墓地里，映出一片觸目的慘白。
　　“阿亮。”近藤光輕輕叫了一聲。你還可以找到這么一個墳冢，而我，除了記憶，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我們再對弈一局吧。在你爸爸的注視下�！�
　　塔矢亮終于抬起頭來，木然看著他擺好棋盤棋子，木然走到棋盤前，坐下�！罢埗喽嘀附�。”
　　“請多多指教�！�
　　棋至中盤，塔矢亮已變回那個神采飛揚的塔矢亮，每一著都帶著霸氣的塔矢亮。近藤光默默地說，阿亮，你明白嗎？所有的前輩都不曾離去……他們在這個棋盤里得到永生，他們在圍棋里注視著我們……
　　終盤的時候，他們竟誰都沒去計算勝負。塔矢亮回過頭，向著那墳冢叫了一聲：“爸爸！”
　　近藤光閉了閉眼，雖然知道身后什么也沒有，還是習慣性地回了一下頭。
　　我相信，你看見了……

　　離開墓地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雨。近藤光拿出折疊傘，撐開。一瞬間他想起那個人第一次看到他打開折疊傘時驚慌失措的樣子。近藤光微微笑了。
　　“阿昭，你說，為什么人類都登上月球了，有些東西都永遠不變呢？比如傘的樣子，比如圍棋，比如……”比如同樣的故事總是一遍遍發(fā)生，一千年，又一千年；比如那條長鏈上的每一環(huán)，他們的眼神是何等相似。
　　松尺昭沒有回答。他們走過濕漉漉的大街，走過網吧，走過街邊的自動販售機，走過圍棋會所。他看到，近藤光無聲地笑著，快樂而悲傷。
　　這里，發(fā)生過什么吧？松尺昭暗暗想。發(fā)生過什么呢？

　　“老師，直子小姐布置了作文題目——最敬愛的人�！彼沙哒褦傞_作文本，咬著筆桿含糊不清地說。
　　近藤光微笑：“你準備寫什么呢？”
　　松尺昭轉過臉來，認真地說：“阿昭最敬愛的人，就是老師啊�！�
　　近藤光撫弄折扇的手頓了一下，沒有作聲。
　　松尺昭卻已在作文本上寫道：“我的圍棋老師近藤光，喜歡下棋，喜歡網路，喜歡折扇……”他忽然抬起明亮的眼睛，問：“老師，你什么時候會快樂？”
　　快樂？近藤光笑著答：“我一直都很快樂啊。”
　　“那么，老師什么時候最快樂呢？”
　　“最快樂？比如、比如下雨天打開折傘的時候，在自動販售機買飲料的時候，經過網吧的時候，看秀策的棋譜的時候，看到平安時代的古裝劇的時候，跟阿亮、和谷他們對弈的時候，給大家講圍棋課的時候，握著扇子的時候，一個人擺棋子的時候，阿眉無理取鬧的時候……最最快樂的，是教阿昭下棋的時候�！�
　　“是嗎？老師老和我大吵大鬧，我還以為老師很頭痛我呢。”松尺昭聳聳肩。
　　這樣，讓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些快樂的放肆的歲月……近藤光的手忽然顫抖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多年以前的一個人……而已。還可以，在那樣一臉燦爛，沒心沒肺地叫出那個名字嗎？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很多年以前的那個人……只是因為你！
　　佐……為……那個熟悉的名字撕裂了他的胸膛，他如少年時那般在心里默默呼喊，二十年來不曾叫出的名字。佐為，佐為。
　　“阿昭，你不是說過喜歡這把折扇嗎？也許，有一天我會把它送給你�！彼蛔肿值卣f，然后吐出一句松尺昭聽不懂的話，“就像，很多年以前的那個人一樣……”
　　松尺昭疑惑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近藤光的眼睛里閃著亮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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