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挽月弓
“將……將軍,我們輸了!笔捄窟诰懔眩W發(fā)散亂,戰(zhàn)衣為黑血浸透,背上傷痕血肉猙獰。
他手中尚握著斬魄刀,單膝跪在我面前,嘶吼道,“將軍!凌魏失守了!求將軍——隨我棄城!”
城外死尸累藉,狼煙滾滾。城中士兵余不過兩千,皆是衣衫襤褸,疲憊不堪。
斷壁殘垣中,一面又一面的黑麒麟旗被炙焰吞噬,化成縷縷黑絲隨風(fēng)西去。
我背靠城墻,聽得戰(zhàn)鼓聲漸漸消退,只覺滿懷蕭索。連日征戰(zhàn)不眠不休,血肉廝殺耗盡了我全身的精力,此刻這黃昏前的瞬間靜謐,竟讓我有種昏睡的沖動。
但我不能睡。
我有三萬凌魏好兒郎,于這場無謂的戰(zhàn)爭中化作冤魂,乘鶴西去。
城中尚有十萬老幼婦孺,他們節(jié)衣縮食,助我三年。
我冷冷看他,沉聲道:“走?往何處走?東齊?還是海唐?”
蕭寒之啞聲,瞪著眼睛看我半晌,方惡狠狠說道:“我不管!陛下和太子大前天就沿著密道跑了!只有你沈懿這個廢物死抱著凌魏不放!我不管!反正不管是哪,都比這個半死不活的地方好!”
我以手覆額低低微笑,說道:“要逃你逃好了。我不走。我生是……凌魏的人,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
蕭寒之倏然站起,張口便要開罵。我摘下頭盔,笑道:“寒之,不得妄言。扶我起來!
赫西公主夜鳳舞說過,海唐凌若曦曾率軍抵抗震北軍一年,已在青史留名。
像我這樣,以卵擊石,以一敵十,苦苦支撐三年,該當何論?
無論何論,我沒有蓬萊瀛閣做退路。前方是萬丈深淵,后方是修羅地獄。稍有不慎,注定萬劫不復(fù)。
鋪天蓋地的震北軍壓城而來,戰(zhàn)歌滄桑,響徹天地。
領(lǐng)軍之人身穿銀色盔甲,手持龍淵,胯下一匹照影玉驄,端的是威風(fēng)凜凜,得意非凡。
蕭寒之一眼看到,低吼一聲,手下使力,幾乎將我摜在城墻之上。
我忍住胸口煩懣,笑道:“人常說狄祁的三皇子白馬驚塵,風(fēng)流倜儻,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蕭寒之怒道:“看他書生面相,使得都是屠夫手段!三年前冀陽全城遭戮,那一條壽遠河的河水足足淌了四個月,竟全是紅的!”
祁烈就是這樣一個暴君。攻城不下,必趕盡殺絕。
那暴君不消片刻行軍至陣前,我見他目光如炬四處逡巡,未幾,與我正正對上。
好凌厲的殺氣!
我皺皺眉,吩咐道:“蕭寒之,取本將的挽月弓來!
蕭寒之喝道:“你想激怒他?你想想這滿城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我搖頭,回道:“不是激怒,而是做一筆交易,對,交易!
蕭寒之遞上射月弓,躊躇片刻,勸道:“沈懿,我知道那條密道,尚有另一個入口!
我輕輕說道:“不錯,我也知道。我三哥更是清楚的很!
殘陽如血,兵臨城下。
那人勒馬而立,身后是十萬精兵強將。
他與我遙遙對望。
我抽出第一支斗牙箭。
蕭寒之吼道:“沈懿!你瘋了!”
我攬弓過肩,弦開滿月,與萬馬千軍中,指向他的頭顱。
祁烈拱手作禮,身后側(cè)將迅速遞上弓箭。
我不待他開弓放箭,手指一松,第一支箭如同流星逐月,電光火石之間,挾雷霆萬鈞之勢,呼嘯而去!
震北軍嘩聲一片。
蕭寒之也在身后不滿道:“勝之不武!
我深吸一口氣,回頭笑道:“蕭將軍,扶穩(wěn)咱家!
祁烈慢條斯理,待那箭欺近身周不足五丈,方搭弓開射,從容自若接下第一箭。
在四周山呼海嘯的鼓噪聲中,唯獨這位主將頗有些疑慮,他甚至探探身,向身后的偏將們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幾人臉上便浮現(xiàn)出由衷的輕蔑神色。
我抽出第二支斗牙箭,手腕劇烈顫抖。
祁烈臉色凝重,他拍馬向前走了幾步。
第二箭應(yīng)聲而發(fā)。
勢如破竹,獵獵作響,長驅(qū)直入,取他胸口要害。
祁烈鎮(zhèn)定自若,甚至都沒有理會身后斥候們手中高舉的箭壺。
蕭寒之倒是看出了名堂,諷刺道:“自取其辱。”
果不其然,第二箭甚至都沒有過半的距離,便在空中搖搖欲墜,一頭栽倒在地上。
后力不繼,連只山雞都射不死。
在哄堂而起的嘲笑聲中,我緊緊盯著祁烈。
不負眾望,狄祁的戰(zhàn)神再次拍馬前行,惹得震北軍呼聲震天。
蕭寒之目露恐懼,他后知后覺,終是反應(yīng)過來。
我抽最后一支箭,慢慢引弓。
蕭寒之冷汗淋漓,急道:“沈懿!這對我方士氣是致命一擊,你住手!”
我冷笑道:“蕭寒之,你是不是在想,我已到了強弩之末?”
蕭寒之握住我的手腕,喝道:“快住手!此箭一出,你一生英名必將毀于一旦!”
我手腕一抖,那箭沖天而去,直飛云霄。
我不再看他,咬牙慢慢滑坐在城墻上,撕開右手護腕。
手臂骨骼早已傷裂,經(jīng)此三箭,怕是以后筆都提不得,成一個廢人了罷。
蕭寒之瞠目結(jié)舌,在震北軍漫天遍野的喝倒彩聲中,喃喃道:“這算什么?”
我示意他坐下來,問道:“蕭寒之,等這場仗打完了,你會做什么?”
蕭寒之煩躁不堪,回道:“做什么?等震北軍屠完全城,你再來問我做什么!”
我拔出靴子中的寒金匕首,絞斷挽月弓弦。
蕭寒之目瞪口呆,退后一步,顫聲問道:“沈懿,你這是,這是做什么?”
他話音甫落,城外喊聲炸起:“殿下!小心!”
斗牙箭復(fù)從云霄中穿云而出,勢如奔電擊星,當頭罩下。
祁烈仰臥馬背,頂風(fēng)激射一箭,與斗牙箭風(fēng)雷相遇,在半空中正正相撞!
情勢瞬息萬變。眾人尚在怔忪間,第三支箭觸動機關(guān)瞬間爆裂,萬千毒針順勢而下,不可抵擋!
蕭寒之吼道:“不——!”
我壓住胸中沉痛,定定看他,強笑道:“如何?這是我送你新主子的第一份厚禮。”
蕭寒之倏然回頭,咆哮道:“沈懿!你在胡說什么?!我是天肇皇帝欽封的神武將軍!我守衛(wèi)凌魏十三年!就連蕭逸之,也親口承認我為凌魏肝腦涂地!你算什么東西,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說我?!”
我慢慢說道:“你身后有十萬性命。你說我是不是在胡說?”
蕭寒之目泛紅光,如同逼入墻角的野獸,他嘶吼道:“你懂什么!你一味要做功臣!要做良將!你要死的轟轟烈烈,你要萬古流芳!但老百姓何其無辜,要陪著你一起死!沈懿,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你搭上十萬性命,就為了在史書上寫上一筆,你沈懿是個忠臣良將!”
我解開盔甲,整齊疊放在一邊,笑道:“我沈懿是不是忠臣良將,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蕭寒之想做真正的忠臣,我成全你!
蕭寒之緩緩抽出身側(cè)的佩劍,漠然道:“祁烈一死,誰都可以做個忠臣良將。我只求一戰(zhàn)即死。而你,沈懿,你落入九泉,怎對的起三萬將士,十萬冤魂!”
震北軍再次喧囂一片,隱約可聽見“殿下洪福齊天”一類的馬屁話。
蕭寒之皺眉遠望,見到祁烈自馬肚下翻轉(zhuǎn)而出,毫發(fā)無傷。
我捂住眼睛,眼淚洶涌奔流。
“蕭寒之,我放他一命。那毒針涂得是醍醐散,獨門解藥在我書房的暗屜里!
“你與他做個交易。若是善待我凌魏百姓,便擁他為王,從此——再也沒有凌魏這個國號。若是肆意侮辱,就算亡國之奴,也能讓他生不如死!
“持我印鑒,傳我號令。奉降國書,開——城門。”
蕭寒之跪倒在地,眼神蒼凜:“沈懿!你何苦賠上一世名譽!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沉默看他。
“蕭寒之,”我聲音沙啞,嗓中如有火燒,“凡事俱要保全,最終難免雞飛蛋打。誰輕誰重,你早已權(quán)衡。不必多說,我也明白!
“天下人盼著我死,我不得不死。這一戰(zhàn),我只有與城共存亡,方能維持微薄的名聲。但是,我不能背負著十萬性命,雙手都是血腥,與祁烈同歸于盡!
“我要死,也要堂堂正正的在戰(zhàn)場上,與那三皇子拼一死戰(zhàn)!
“你去吧。將一切錯失統(tǒng)統(tǒng)歸到我名下!蔽覐膽阎刑统鲇¤b,放在他手中!霸复藨(zhàn)后,凌魏再無戰(zhàn)火,百姓安居樂業(yè)!
蕭寒之手握印鑒,肅聲道:“沈懿,有件事你不明白。我每一天在夢里,都恨不得把祁烈碎尸萬段!
我看著蕭寒之,溫聲道:“我知道!
城門處傳來沉悶的撞擊聲,震北軍喊著整齊的號子,為即將到來的勝利和屠殺而熱血沸騰。
蕭寒之轉(zhuǎn)身踏步而行。
“蕭寒之!蔽议_口叫他。
他不回頭,手握劍柄嗓音顫抖:“什么事?”
“沒……什么,你好好保重!
他仍不回頭,轉(zhuǎn)而向側(cè)將韓云德吩咐道:“傳沈?qū)④娞柫,開城門,繳械投降。”
他背影高大氣勢逼人,說完這句話便長久的陷入沉默。
周圍的士兵們帶著疲憊與劫后余生的目光看著我,我不太確定那里面是不是有狂喜。
實際上,身體的創(chuàng)傷迫使我彎下腰去,壓抑住翻騰不息的劇痛。
將令如山倒,一時三刻傳遍全軍,繼而傳遍全城。
韓云德聲音洪亮,令我這個三軍之首也聽得清清楚楚:“傳沈懿將軍軍令!開城門,撤軍旗,奉——降國書!”
祁烈一定也聽得清清楚楚。他也一定知道,凌魏失守,意味著滄浪河以南的千里良田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他這個空有其名毫無封邑的三皇子,定在夢里也能笑醒。
哭聲四起。
蕭寒之身形一晃,向城樓下沖去。
“蕭寒之。”我再度開口叫他。
他已不耐煩,喝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沒什么。”我黯然一笑,緩緩說道,“就想問問你,要是有一天仗打完了,你最想做什么。”
他冷哼一聲,身形一閃,已不見蹤影。
“要是我,我最想跟一個人,離開這個地方!蔽易詥栕源。
這個人,曾經(jīng)是凌魏的守護神。而我,僅是為著卑微的心思守護他。
我從來不敢說。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想我會去試一試。
我想我必須去死。像你背叛我一樣,我不得不背叛你。
蕭寒之,天冷了不要喝埋在樹根底下的寒酒。不要動不動就拔刀相助,不要輕易的出賣別人,——即使出賣了這個人,也不要輕易的讓他看出來。
我怕那個人,不會如我一般,心甘情愿為你奉獻一切。
蕭寒之,其實我很害怕。我以為我害怕的,是故土的覆滅。沒想到,到頭來,最撕心裂肺的,是跟你說一聲再見。
再見,再也不能見。
而你并不知道。
我一無所有,唯有一世性命。若賠上這一世性命,可以換你半生安穩(wěn),有何不可?為何不可?
我其實很自私。我不是不想回頭,只是因為沒有后路。
我緩緩擦拭手中的匕首。
蕭寒之到底像什么呢?應(yīng)該是午后的驕陽。揮灑自在,無拘無束。而我一直疲倦地享受著,這個無法靠近的光芒。
我累了。我不想承擔活著的苦難。
我只能守候你到這里,余下的日子,我也無法想象。但無論如何,能給你的我都給了。我能舍得一切,除了讓你知道,我很愛你。
蕭寒之,我愛你。
如若真有可能,我情愿從未見過你,寂寞守住一世春秋,渾噩不知。
而現(xiàn)在么,一個人的地獄,其實也挺好。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