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年輕男人的聲音。

　　“兩斤三兩，差不多了吧。”他說，“外賣員一會兒就來了。”

　　“我看看。”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很粗糲。

　　“你撈這么大的蝦！”粗糲男聲聽起來有點(diǎn)生氣，“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外賣的東西，能拿小的就拿小的，特別是生鮮，反正又不能退貨。”

　　咚——

　　落水的聲音。

　　我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剛從高空被丟下來的大哥。

　　“嗨，哥們因為體型太大被退貨了�！贝蟾绯覔]了揮鉗子，“又可以活一天咯�！�

　　大哥是一只龍蝦。

　　我也是一只龍蝦。

　　我們有很多兄弟姐妹，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跟我們一樣生活在這個透明的缸里，我是說，活的那部分。

　　每天都有兄弟姐妹被撈起，我不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大哥說，被撈起，就是要死了。

　　我不想死。

　　“嘖，差一點(diǎn)�！贝旨c男聲在頭頂上響起，我抬起頭，看到一張布滿了皺紋的，人類的臉。

　　大哥又去角落了，自從知道我們龍蝦一族的命運(yùn)后，他就總是萎靡不振，要知道，他一開始可是兄弟姐妹們中吃得最多的。

　　偷偷地說，我見過大哥偷吃隔壁王阿姨小女兒的樣子，那只龍蝦剛蛻皮，就成為了大哥的腹中餐。

　　大哥吃完之后還到處看了看，當(dāng)時我背對著他，感覺有點(diǎn)惡心，又有點(diǎn)慶幸，還好我跟大哥是同一胎，他沒辦法吃我，嘻嘻。

　　“就這只吧，呆呆地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要死了�！焙吐曇粢黄鸬絹淼氖且粋�網(wǎng)兜。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輕到好像長出了翅膀，翅膀拖著我升空，升空，升空……

　　不對，我是龍蝦�。↓埼r是不能生活在天上的！他們放回了大哥！把我撈起來了！

　　我在網(wǎng)兜里劇烈掙扎起來，我看到大哥從角落里轉(zhuǎn)過身，他的身體一下在上，一下在下，一下在左，一下又在右。

　　“再見。”大哥隔著網(wǎng)兜朝我笑笑，漆黑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

　　“喲，還挺活潑�！贝旨c男聲漸漸靠近，兩根鋼鉗一樣的東西夾住了我的后背，我騰空而起，落進(jìn)一個新的網(wǎng)兜里。

　　一個，很多龍蝦都擠在一起的網(wǎng)兜。

　　“好怕。”
　　“好餓啊好餓啊，我午飯沒吃飽�！�
　　“不要擠到我的劉海！”

　　嘰嘰喳喳的，吵，吵死了，這些愚蠢的龍蝦，難道不知道它們馬上就要死了嗎？

　　“我們這是去哪兒？”怯生生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一個沒多大的龍蝦，身體很小，看著年紀(jì)不大，只有兩三個月的樣子。

　　吵鬧突然停止了，所有的龍蝦都一言不發(fā)。

　　“我們要去哪兒？”她又問。

　　“哪來的這么多問題？要死啊你！”一個不知道是她姐姐還是媽媽的龍蝦朝她伸出鉗子，惡聲惡氣地說。

　　“小孩子不懂事，正常的啦�！庇形r出來勸解道。

　　“是啊是啊�！�
　　“我們像她這么大的時候也什么都不懂呢！”
　　“哎呀，大人還是要教的嘛。”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我懂了，他們不是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么，只是不想承認(rèn)罷了。

　　“去死。”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們要死了。”

　　-

　　我沒死成。

　　說來很可笑，買龍蝦的是一對合租的外地情侶，他們的出租屋很小，小到?jīng)]有一個能阻擋我從盆里爬出去的桶。

　　我用尾巴抵著年輕小蝦的背，用力向上爬，沒費(fèi)什么力氣就爬出了這個淺淺的盆。

　　“��！寶寶！龍蝦跑出來了！”慌亂的女聲。

　　噠噠的拖鞋聲，還有煙味。

　　來人的腳步聲很重，一定是個我惹不起的家伙，我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來的時候，我隔著那層白白的塑料看過路，知道怎么出去。

　　只要爬出這扇鐵門，我就自由了……

　　拖鞋聲在我身后停下了，緊接著就是籠罩下來的陰影。

　　我察覺到這個男人的靠近，一個閃身躲開了他躍躍欲試的手！

　　“寶寶！”女聲帶著哭腔，“越來越多的龍蝦跑出來了！我好怕啊嗚嗚嗚嗚！你快來嗚嗚嗚！”

　　男人叼著煙，皺眉看著我，我朝男人揮舞起我強(qiáng)壯的鉗子，以此來表明我絕不屈服的態(tài)度！

　　在女人哭泣的背景音里，男人被我嚇走了。

　　他起身的時候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哈，人類居然是這么膽小的物種嗎？

　　那我之前的那些擔(dān)驚受怕算什么！

　　我把人類想得太強(qiáng)大了！

　　“我來啦，真是的，膽子這么小。”我聽到男人漸行漸遠(yuǎn)的聲音。

　　那么，現(xiàn)在是我的時間了……

　　我用強(qiáng)壯的鉗子夾住鐵門，屈服在我的力量之下吧！

　　嚇跑了一個人類的我非常自信，我想，曾經(jīng)的我太無知了，別蝦說什么我就信什么，他們說像我們這種被圈養(yǎng)的龍蝦的使命就是被端上人類的餐桌。

　　還說什么能活過6個月就算長壽了。

　　一派胡言！

　　我現(xiàn)在的年齡是5個月7天，我不僅要活過6個月，還要活過6年，60年，我要誕下無數(shù)的子女，創(chuàng)建我的龍蝦王國！

　　雖然目前還沒有想好我的王國要叫什么名字，但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
　　屬于我王國的子民們一定不能向人類屈服，這是不可容忍的背叛！

　　我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展望里，差點(diǎn)沒發(fā)現(xiàn)面前的鐵門紋絲不動。

　　怎么回事？

　　我憤怒地用鉗子戳了一下鐵門，結(jié)果鉗子差點(diǎn)斷了！

　　這些狡猾的人類，一定是在門里加了什么針對我們龍蝦的東西，這更能說明人類對龍蝦的忌憚了，我捂著鉗子恨恨地想。

　　“寶寶，你順便把這些龍蝦清理了吧，免得它們一會兒又跑出來了�！迸说穆曇艉軏桑裎倚r候偶然吃過一次的糖，在我生活的菜市場里，很少有這種聲音。

　　“好好好，剛才太緊張你了，外面那只龍蝦我還沒逮呢，我先去把它抓進(jìn)來�！�

　　男人又要來了！

　　雖然我已經(jīng)知道了人類的軟弱，但我在和鐵門的戰(zhàn)斗中英勇負(fù)傷了，所以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避一避他的鋒芒。

　　鐵門旁有一個黑色的袋子，袋子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這種東西一般都是陷阱，我一直在刻意忽略這個袋子的存在，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選擇了。

　　我護(hù)著我受傷的鉗子鉆進(jìn)那個黑色的袋子，我努力縮小自己的身形，隱藏自己的存在。

　　男人的腳步聲在我耳旁停了下來。

　　“奇怪，去哪了�！蔽衣牭剿f。

　　我準(zhǔn)備好戰(zhàn)斗姿勢，如果他不識趣的非要來翻找這個袋子，那我就給他狠狠來一下！

　　“唉，算了，就說沒看到吧，可惜了，那只蝦還挺大的�！蹦腥说穆曇舨淮�，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就知道！他退縮了！哈哈哈哈哈！他不敢正面對上我！我剛剛的英姿已經(jīng)嚇退他了！現(xiàn)在出來不過是裝腔作勢而已！

　　我愈發(fā)覺得廚房里的那些蝦可憐了，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就因為聽別蝦說了一些不著邊的話，就安靜地在里面等死！

　　如果我們團(tuán)結(jié)起來的話！這個世界將被龍蝦統(tǒng)治！

　　不過，我并不準(zhǔn)備去救他們，更不準(zhǔn)備和他們團(tuán)結(jié)。

　　他們是一群懦夫，我的龍蝦王國里，不需要懦夫。

　　-

　　我是在深夜成功出逃的。

　　說出逃可能不太準(zhǔn)確，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做什么，一陣撲鼻的香味后，我聽到女人的聲音。

　　“剛吃完蝦，家里味道太大啦，出去丟個垃圾吧，剛好今天不太熱，可以在樓下散散步�！�

　　“游戲活動馬上到開始時間了，寶貝，你自己下樓丟一下可不可以呀？”

　　“哼�！�

　　“寶貝！最愛你啦！這些蝦都是我處理的，刷的時候我被咬了不少口子呢，你看這里，還有這里……”

　　“好吧好吧�！迸曄裰橛褚粯訚L到我的耳邊，“你可別忘啦，蝦雖然是你處理的，但今晚的菜都是我做的！將來你可要好好對我！”

　　“說的什么話，你還不相信我嗎？來，親一個——”

　　“走開啦�！�

　　隨著女聲由小變大，我再一次騰空而起，這一次的我沒有掙扎，自由近在眼前了。

　　身體被高高揚(yáng)起，又急速下墜，我已經(jīng)逃離了那個牢籠，卻不敢輕易地放下戒心，人類很狡猾，我要確保萬無一失。

　　成功的蝦，就是要學(xué)會蟄伏。

　　終于，在四周的人聲徹底消失的時候，我掀開了袋子，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死蝦眼。

　　是年輕小蝦，她的身子已經(jīng)找不見了，此刻在我眼前的，只有半個頭顱。

　　我慶幸自己在網(wǎng)兜里告訴了她真相，雖然她哭了一路，但好歹沒有做一只糊涂蝦。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不喜歡被這樣的眼睛看著。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大哥啃食同類的身影。

　　試一試嗎？要試試嗎？就試一次吧？就一次……

　　年輕小蝦的味道算不上好吃，也算不上難吃，只能說，我以后應(yīng)該都不會再吃同類了，國王沒有必要將就自己。

　　我爬上高樓，又爬下高樓，空氣在我鼻腔里重新變得清晰。

　　我徹底自由了。

　　托那個外賣員的福，他當(dāng)著我的面報出了這一對情侶完整的地址，他一定想不到，因為自己的一次小小失誤，會給這對情侶帶去多么大的災(zāi)禍！

　　想不到小區(qū)名字小區(qū)六棟十三樓666室，我會將這個名字刻進(jìn)腦海，等我壯大了勢力，那里將會是我王國的立足之地。

　　-

　　我活動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是一位蟑螂老哥給我支的招。

　　他說下水道對于我們這種物種來說就是天堂。

　　這對我來說是個幫助，雖然他并不看好我對人類的復(fù)仇大業(yè)，但我還是禮貌地對他表示了感謝。

　　國王需要寬宏大量。

　　蟑螂老哥還告訴我，這座城市里有一個傳奇耐活龍蝦王，從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斈且惠呴_始就存在了。

　　他說如果我真的一意孤行的話，可以去尋找傳奇耐活龍蝦王的幫助。

　　我對他說龍蝦王國只需要一個王，那就是我。

　　蟑螂老哥沉默了許久，最后他說：“也許你的王國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有他的存在，子民們才會相信龍蝦真的可以活那么久。”

　　我認(rèn)為蟑螂老哥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出發(fā)了。

　　和蟑螂老哥分別后，我找了5天才找到傳奇耐活龍蝦王，是的，整整5天，我記得日子，雖然生活在下水道里，但我總是注意著時間的更替。

　　等我活到6個月，這個世界將會迎來一場變革。

　　而找到傳奇耐活龍蝦王的那天，我活了5個月14天。

　　“嚯，一個年輕小伙。”傳奇耐活龍蝦王一邊往嘴里送著午飯，一邊斜著眼睛看我。

　　我看了看他黑亮而有力的臂膀，又看了看他長長的須，還有他結(jié)實的身子。

　　我確認(rèn)了，我的王國確實需要這樣一位長老，我在菜場里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龍蝦！

　　“你就是傳奇耐活龍蝦王？”我問他。

　　他自豪地笑了：“虛名而已。”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靠近他。

　　“如果能幫得上的話，我很樂意�！�

　　-

　　狗屎！傳奇耐活龍蝦王就是狗屎！

　　他在聽完我的復(fù)仇計劃后，居然往后退了兩步。

　　“小伙子，我勸你放棄這個危險的想法。”他對我說，“我們在下水道里很安全，為什么要冒險呢？”

　　“為什么龍蝦只能被端上餐桌！”我憤怒地抓住他的鉗子，“難道你不想翻身嗎？”

　　“龍蝦翻了身也還是龍蝦�！眰髌婺突铨埼r王輕而易舉地掃開我的鉗子，“這太難了。”

　　“態(tài)度！重要的是態(tài)度！就算這次失敗了，也會有下一個龍蝦做這樣的事情，我們的繁衍能力比人類強(qiáng)那么多，總有一天，我們龍蝦會登上食物鏈的頂端！”

　　“態(tài)度都是給別人看的！”傳奇耐活龍蝦王好像也動了怒。

　　他帶著我爬出下水道，指著路邊一個蒼蠅眾多，垃圾滿地的屋子對我說：“你知道這家店在外賣平臺叫什么嗎？”

　　“什么？”

　　“一家有態(tài)度的炒飯館！”

　　“是我看錯你了�！蔽覔u搖頭，“我以為你長到這么大是為了做一番事業(yè)�！�

　　“如果我想做事業(yè)的話，就長不到這么大了。”

　　這是傳奇耐活龍蝦王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

　　我不可能放棄的，在見識過自己的威懾力之后。

　　王國建起來的那天，我要將傳奇耐活龍蝦王驅(qū)逐出境，這是我對他最后的仁慈。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一直在集結(jié)伙伴。

　　很多物種拒絕了我，螳螂，螞蚱，青蛙，蟬，田螺，他們都太安于現(xiàn)狀了！

　　也有很多物種在深思熟慮之后加入了我，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是螞蟻，他們總是跟在我的身后。

　　終于，在我滿6月生日的那天，我發(fā)動了攻擊。

　　我?guī)е业那к娙f蟻們，來到想不到小區(qū)名字小區(qū)六棟十三樓樓下。

　　“封王拜相，就在今日了！我將帶頭沖鋒！跟緊我的腳步！”我怒吼著，卷著腹部彈跳上樓，這些日子里，我可是一天都沒有松懈�。�

　　現(xiàn)在我的鉗子，甚至已經(jīng)可以和耐活龍蝦王掰掰手腕了！

　　666室，近在眼前。

　　我屏住呼吸，想自己待會兒應(yīng)該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去，還是應(yīng)該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都沒有。

　　門猝不及防地被推開了，我聽到一個女聲。

　　她的聲音不再嬌軟，甚至還有一些沙啞，開始接近菜場里的那些聲音了。

　　“什么東西�！蔽衣牭剿f，“一只龍蝦？”

　　我揮舞起我強(qiáng)有力的鉗子，向她展示著我的殘暴，如果現(xiàn)在愿意低頭，我可以不和她發(fā)生沖突。

　　“雖然只有一只，不過今晚可以加餐了�！彼贿呎f著，一邊彎腰撿起我。

　　怎么回事？她不是很怕龍蝦的嗎？為什么沒有大叫？為什么手那么快？為什么——
　　��！

　　凌冽的寒光閃過我的眼，意識模糊得很快。

　　螞蟻們搬起我，沒錯，就是這樣，這次折戟也沒關(guān)系，等我回去再準(zhǔn)備準(zhǔn)備，就可以發(fā)動下一次攻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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