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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
說起揚州,一般會想到煙花三月,因此很多人認為是江南城市。古代天下分九州,那會應(yīng)該是很大的,我曾去江西廬山,看到山底下的碑文就有寫以前是屬于揚州,F(xiàn)代的揚州區(qū)域小了很多,且全部位于江北,冬天也還是冷的。路兩邊的葉子從白露就開始落,到了冬天楊樹槐樹只剩樹干,如枯骨交錯,樹皮皸裂,遠遠看去就像是老人的指節(jié),在寒風中極慢的抖動,頗有荒涼敲心頭。過了長江,街道上種滿了香樟和石楠,就算是臘月,葉片也只是邊緣處折卷,倒也還是綠色。更南一些的地區(qū),就會有大片的竹林,和闊葉科樹,更是四季常青。別說是山土里長的,就算水里面的浮萍,都感覺不到枯萎的跡象。
我前些年來南方上學,后面通過考試便留在這里教書,做老師好,休息時間隨學生,寒假時間長,臘月初十就開始放假了,我隔三差五跟家里聯(lián)系,倒是沒那么戀家,便在學校單位宿舍多待了幾日,原本打算小年再回家。我奶奶電話我說一百歲的張老太爺去世了,讓我盡早回去,能趕的上吃酒,在家也多能多待些日子。
我問道:“張老太爺是誰?”
“我們村的。”
我們村小,攏共三十來戶,二十幾戶都是本家姓陳,我知道的也就只有三四戶劉姓,哪有什么張姓?見我電話邊不語,我奶奶接著說道:
“他那會在家的時候你爸還是小伙子,你媽都沒見過他,你不認識也正常。集體自留地的那個大柳樹你知道不,底下的墳就是他女人的!
那棵樹我當然知道,突出來的樹根瘤節(jié)都發(fā)亮,簇聚在一起。我兒時和玩伴常在那里玩鬧,好幾次就站在樹根上,要不是老人說那是個墳,我還真以為那就是一塊柳樹成長時拔起來的土,樹干跟輪胎一樣粗。樹葉攢聚甚為茂密,伸展出的傘蓋更是大的很,估摸著都能蓋住兩棟樓房。旁邊的樹和莊稼一對比就顯得矮小很多,從遠的地方看,這便成了我們村的標志物,以前村里面辦糧站,外地送糧的人就知道,看到大柳就到了糧站了。
我們那里的風俗,先人去世種柳樁。其他地方也有叫做哭喪棒,大概三四十公分長的樣子,用紅紙包裹住。發(fā)喪時兒子拿在手上,下葬時就插在墳前。要是柳樁長成了高大的柳樹就代表著祖先護佑。枝繁葉茂的更是不得了,那子孫就會興盛。有幾個兒子插幾個,有些老人子孫多,兒子之間還會比爹娘墳前誰的柳長得好。農(nóng)村的人往往有著祖先崇拜,爭吵提到對方墳前柳,這就是狠的了。兒時我就知道要是鄰里吵架,但凡有一方提到對方家的墳前柳長得怎么樣,吵架詆毀的范圍就擴展到上下三代,往往拌嘴就要演變成動手了。
張老太爺,我爸都不熟的人,我更別說有什么情感了,我和他無非就是在一個地方生活過,吃過一個地方的五谷喝過一個地方的水而已。我還在想著怎么找理由推脫,我奶奶電話里接著催促道:
“你是要回來的,鄰里關(guān)系不能丟,我們村別說紅白事,就是前些年田里面插秧,一家沒插完,全村的老少都要跟著一起去幫忙!
我拗不過,便拖拉了兩天,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高升了(入殮的意思),他家房子早就沒了,靈堂放在了公房,找不到個子侄帶孝帽,大家就帶一條白布扎在腰間意思一下。每家每戶出點錢湊在一起辦奠儀,外面一圈搭的大棚放吃飯的桌子。公房的墻上還寫著過去的標語:獨生子女光榮。白色的油漆已經(jīng)開始斑駁脫落,只能看到個大概,棚里面是“生子女光榮”,“獨”字在篷布外面。我對老家喪禮流程完全不熟,四個和尚拿著小音箱在坐著念經(jīng):念的快,又都是抿著嘴巴說,我就聽清楚一句“舍利佛,當知我于五濁惡世,行此難事!逼渌膶嵲诼牪欢,就去外面棚子底下找了一個地方坐著聽鄰里聊天去了。
“你們說這張老太爺?shù)降锥啻罅??br> 一個老人搭腔說:“我們小的時候他就是大人了。估計都得一百大幾歲”
另一個老人附和道:大差不差,一百歲肯定是要有的。
可能比較新奇,又或者為了跟年輕人說上話,村長跟我們剛回來的人一遍又一遍的說道:
“老太爺是大前天晚上走回來的,回來就坐在大柳樹底下,一動不動。還好有老人能認出他,他出去這么多年,誰能想到他還活著!
“我們問他話,他支支吾吾的也說不出來,看到他身上臟,就帶他去澡堂子洗澡。那個褲子一脫下來真的是哇心死了。屎屙在了□□里,都干巴了,烤在褲子上,像是個把月沒換過衣服。南京高淳你們知道吧?就是省南邊跟浙江和安徽搭界,身上衣服一件套一件,他里面那個春秋衫上就寫著高淳廣濟養(yǎng)老院,我打電話過去才知道,他出去這三四十年,有二十年是住在那里的。他一直在高淳街上晃,別人看到就送到養(yǎng)老院了。那時候頭腦就不清楚了。也一直沒說出自己是哪里人,多大歲數(shù)。今天臘月十七,人家說他冬月十五就走丟了,一直沒找到,沒想到是走回老家了,估計也是沿途要飯吃,屎尿也沒人給他收拾!
眾人聽到唏噓不已,村長接著說:
“人一旦覺得不行了,死都想死在家里,他這是想埋在他女人旁邊呢。帶他洗好澡,一出澡堂門還是徑直往他女人墳上走,邊走邊哭,到了樹底下,他一栽倒就爬不起來了,還在哭,就分把分鐘,就把自己哭死了。”
生來病死本就是常情,我混沌活了二三十歲,也沒見過他。也沒有關(guān)于他的記憶。一百歲在我們村也是第一個了,算是喜喪,他一百歲的年齡能自己蹣跚的回來,死在他女人墳上倒是讓我有些動容。
第二天火化的早,早上九點多就回村了。嗩吶鑼鼓聲一響,我扒拉了兩口早飯就站在村口路邊看著。沒有打番的,也沒有人捧照片和骨灰盒,就兩個“扶重”的鰥夫。用一個扁擔抬著,一人挑著一邊,張老太爺?shù)墓腔液芯陀靡粭l紅繩吊在中間,隨著“扶重”的人前行,骨灰盒也跟著一晃一晃的。村長領(lǐng)著兩個老人在樹旁邊挖。挖墳這個事情也有講究,年輕人挖不得,老婆還在世的人也挖不得,否則就不“作興”。
村里人都圍在旁邊看。張老太太都過去六七十年了,那會是用棺材,揚州地界平,水又多,保不齊雨水浸泡,壽材腐爛早就成了污泥,樹根延伸到處都是,實在不好找。挖墳的三個人熱的都脫去了外套。我不好熱鬧,便一個人遠遠的站著看,伴隨著西北風一陣陣吹,不自覺得搓起手來。身后冒出了一個聲音:
“后生,你是本村人嗎?”我掉頭看去,是一個穿著樸素但得體的七八十歲老婦人從后面走過來。
我原先以為是隔壁村過來看熱鬧的,便回答:“是的!
她走到我跟前順著我的目光也看起了挖墳。自顧自的跟我說:“我也是這個村莊的,就是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了,這個地方變化還真的挺大的。”
聽到她說起是本村的,便熟絡(luò)客套了一些。
她問起我爺爺是誰,我說了名字,她笑著跟我說:
“你爺爺我熟的。他比我小幾歲,你爺爺還你老太太肚子里時,你太爺就死了。你爺爺從小出生就沒老子。小時候就頑皮,土地廟里面的貢品就你爺爺偷吃的最多,有回他在河灘上撿到一個鴨蛋,回去燉了一大瓷盆碗,自己吃的津津有味,肚皮都撐起來了走不動路,那會可憐啊,他哪是吃鴨蛋飽的,他是水放得多,真真是被水撐的肚子漲走不動路。”
說完就笑著問我爺爺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了?我跟他說過了七十大壽不到一個月,自己騎三輪車去鎮(zhèn)上,路過新修的省道355,過路口被車撞死了。她暮然頓了頓,不像其他老年人那樣接著問東問西,過了一會才說道:
“唉,可惜,一人一條命,半點不由人!
我看外面風大,在外面站著也冷。就想請她去家里坐坐喝口熱茶。
她擺了擺手說道:
“我出去太久沒回來,很多人都不認識我了。這里大變樣,你要是有空,站著跟我聊會天就很好了”
大家在圍著柳樹看挖墳。我也閑來無事,老婦人六七十年沒回來,肯定有著她的原因,我也不方便多問。但是既然是本村嫁出去的,那我也算是她娘家人,也算半個親戚了。便和她有一句沒一句聊了起來,她見我平和,便越說越多,越說越深刻,感覺是很久沒有聊過天,要一股腦的全說出來,我跟她第一次面,又像是以后再也不會見再也不會聊天,沒有顧忌,毫無保留,生怕遺漏了些什么。最后完全不是聊天,而是她在單方面的說,更多不像是對我說,更像是對著這片家鄉(xiāng)土地在說。剛開始我只是好奇,后面她說的話讓我慢慢驚訝,甚至害怕,但是最后變得不由感嘆起來。她講了很多,比較碎,她應(yīng)該沒看過史鐵生《一個人的村莊》,我作為她的傾訴對象,儼然成了書中墻上的那根鐵釘。我整整聽了兩個小時,下面是以她的口吻訴述,方便各位看懂。
我小時候,村里面不是這個樣子,沒有大路,都是挨著田埂上的小路,大家也都住在茅草房子。那會村里有個寺廟,里面就一個和尚,說是和尚也不化緣,自己寺廟后面種了一塊地,就自己吃自己種的,十里八村誰家人死了,就請他做法事,那會子農(nóng)村可沒有什么好飯菜,山珍海味談不上,但是也有一指來寬的厚肉,一半瘦一半肥,不用什么作料,就蒸熟了,豬油裹著這一大塊,亮晶晶的。一般人都吃不下去,就只有這個老和尚,他捏著鼻子仰起頭一口就能吃下去,以前人都黑瘦,就他白胖白胖的。都說和尚菜園子里綠油油,是因為和尚吃的油水多,屙的有營養(yǎng)。雖說吃喝上不忌嘴,但是他經(jīng)念的是真好,從觀音菩薩念到地藏皇,口齒清晰,再加上那個調(diào)子,念經(jīng)時圍了一幫人在旁邊聽,感覺人死了真的能被他念到好地方一樣。我們都是跟著這個和尚后面認點字,他會的不光是念經(jīng),就是毛筆字,也是一等一的。一到年關(guān)上,他就把大桌子搬到門口,附近的人拿著裁好的紙排隊找他寫春聯(lián)。他瞄一眼紙長寬,就開始動筆,每個字寫的方方正正,一樣大小。
我家房子就在寺廟前頭,那會子人也苦,精力全放在田上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大年三十年夜飯,到了初一下午年就算過完了,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下田。我爺爺是木匠,我爹便傳了我爺爺手藝,他人聰明,木匠手藝一看就會,那些大戶人家公子小姐結(jié)婚,喊他去打大床,三進的花雕屏風,他能給人家打的漂漂亮亮,每個屏風上雕的人物花鳥還都不一樣,別人打的踏板有縫,我爹打的榫卯嚴絲合縫,一點縫都沒有,你就是趴到踏板下往上看,都不帶能看到一點光。那會子多神氣啊,就是人不爭氣,我爺爺做木匠還能供我爹去私塾,我爹做木匠我們連飯都吃不飽。他天天就在外面賭錢。人家喊他打個床,兩個月的工,他能做到半年,人家結(jié)婚看日子,哪個大戶人家能等得起他這個工夫。有時候哪怕床打好了,就等著最后涂大漆,只要有人喊他賭錢,他就沒影。在瓜棚里面跟人賭,在船上跟人賭,就大墻根上跟人賭,贏了點錢闊起來就去城里窯子里面找他相好,睡好了,早上還帶著妓女出去大橋底下吃魚湯面。
家里的田都是我娘一個人種,就連生我時他都不在家,我老娘那會在插秧。插得好好的,肚子開始疼,她一屁股坐在秧田里面,我就滑出來了,后來他們就喊我秧寶秧寶,雖然農(nóng)歷五六月不是那么冷,但是水泡的泥還是涼的,她一屁股坐進去,沒有個力氣爬起來,愣是坐了個把鐘頭,下身還不得凍壞了,后面就沒生了。我爹嫌我娘生不出個兒子,后面脾氣壞的很,家里面的事就更不管了,我娘把菜盛好,端到桌子上,還要輕輕的喊他吃飯,要是喊的聲音大了,他走過來朝她就是一腳。我老娘在的時候我老漢過得日子就跟皇上一樣一樣的。
十歲之前,村里人都是種地主家的田,到收割的時候地主就坐在田埂上過稱,田里面產(chǎn)多少你家能留多少地主門清,我爹不爭氣,錢輸完了就回家扛米抵賬,地主和債主比我爹都清楚我家的米剩多少,等到米也拿完了,就出去個幾天干點活還人家,還上了就接著賭,有時候輸?shù)亩嗔,就兩三個月不回家,遇到好日子就算了,遇到那種壞日子,門口有要賬的堵門,要不到就砸凳子拆鍋。窮的時候連個鍋都沒有。別說做飯了,連豆餅子糠都吃不上。一年十二個月,有七八個月都是餓著過來的。
后來政府分田,我們家三口人分了二畝,就在柳樹那個位置上。你看這棵大柳樹長這么大就知道,那是快正兒八經(jīng)的好田,真的出莊稼,別人家的土都是黃顏色的,那塊土黑,人好好做,田里的農(nóng)物不欺人,年年長得比其他人家好,自家田里產(chǎn)多少就自己知道,我娘也聰明,怕要賬來拿光了,擔心我挨餓,就用布把米裹起來,用繩子吊在屋架上,就在床頭正上方,我爹一年到頭在家睡得少,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他反而看不見,就這樣即使有要賬的上門也沒辦法。那會子日子好,自己的莊稼自己吃,我跟著我娘后面下田干活,也是幸福的。
好日子沒多久,六五年的時候,我才十五歲,在田里剛回家,看到我老頭蹲在門口,那會住的都是蒗草屋子,正好前兩天下過雨。那個爛草味到處都是。那天真的是決定我人生的一天,我這輩子最不想記得卻又永遠忘不掉的一天。一想起來,那個蒗草味就一直在我鼻尖,一幕幕就跟刻在我腦子里一樣。
那時候一個大隊都沒有個電燈。大家都用那個煤油燈,用的時候拿開玻璃罩,用手把燈芯捻順溜了,用火柴點,整個屋內(nèi)都充斥著淡黃色。燈光晃動下隱約照出家的堂屋的正中位置坐了一個人,絡(luò)腮胡。曬的黝黑,三十來歲,他住在隔壁村,種了些西瓜,天天喝的酩酊大醉,常常睡著時候比醒著多,就在西瓜棚里,養(yǎng)了兩只大狗,一人兩狗,遠遠看去都是趴著的,別的人常以此笑他,他也無所謂,就讓人喊他金三狗,久而久之除了老人知道他的本名 ,大家都叫他金三狗。
他東瞅瞅西看看,對著我爹說:
“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也是苦命人,我也要過日子”
我爹不說話,金三狗緩了緩說:
“你要是想吃西瓜,您可以跟我直接說,但是您大半夜跑過去偷摘就不好了。你挑擇扒拉,一些快當時的小瓜被你摘掉。指定是不能熟了。我看泡在小塘里你扔的。沒有二三十,也得有十七八,也就真是我喝酒喝的上,最近又累,在瓜棚里睡得太死,也沒聽到狗叫,等到被畜生撓,我才醒來看。我喊了一聲,你就跑,還踩壞了好多瓜秧葉子苗。這一來回損失真的太大了。”
我爹也就是對家里人兇,碰到外人就跟河里的甲魚看到伸到水里面的腳,頭能縮到肩膀下面,眼看著躲不過才弱弱的說,
“后生,您看您這損失大概多少錢?”
金三狗用手蘸了蘸茶缸水,就在大桌上算了起來:
“我這一畝地成熟了得出兩三千來斤西瓜,你在里面倒騰踩的,再加上摘了扔旁邊的,都是小瓜苗子,現(xiàn)在長不大了,真是可惜。就個把大瓜,你也是吃了幾口就扔旁邊,這天一熱,到了明早就餿了。算上小瓜苗子不能長的,估摸著一千三四百斤得是有的!
我娘一聽一下子就急的哭了起來:
“你咋那么能作,弄壞這么多西瓜??”
金三狗搭腔說,
“嬸子。你是不知道,那些小瓜還不如手掌大,老叔摘了就扔旁邊的水塘,我中午拉著他去看,飄的到處都是太可惜了,就算兩分錢一斤。這也是兩三十塊錢呢!
村里人那會剛吃好晚飯,聽到聲音都到門口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紛紛。那會大家都靠田為生,每家每戶也沒有什么余糧和存資。鄰居也在旁邊嘟囔囔的說:三狗,這次就算了,你看他年齡也大了,別說二三十,就是兩三塊,也是拿不出來,他家前天做呼豆角還是秧寶用小碗來我家倒的醬油。
我老頭子就一個弟弟,平常兄弟間關(guān)系也不好。話更是不多,他不僅對我娘和我狠,對我小叔平常也是兇惡。眼看著鄰居們也幫不上忙,我就跑到小叔旁邊,我小叔沒等我開口就說道:你家平常對我怎么樣,我蓋個房子過了你家一丈地,你爸夜里跑過來把我的大梁鋸掉一丈,你說這事是兄弟間做的事嗎?你老漢鋸我大梁時怎么說的,說以后沒我這個兄弟,等你嫁了好人家,以后指著你了。那會子真的是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
人散去了了,眼看我爹賠不了,金三狗就要拉我爹去公安,金三狗力氣大,抓著他胳膊就往外走。
我爹就說“你看我女兒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要不你和我女兒一起算了!
我聽到就一個勁的哭,我爹還在旁邊說:你就跟著你金哥吧,以后咱家有個男人擋事也不至于受人欺負。說完他站起身子要撞墻,“老頭不是在逼你,也是沒有辦法。我們家就這個能耐。你的命是我給的,你就當報答我,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寧愿一頭撞死在墻上,死在家里,也不愿意去監(jiān)獄里面。說著就往大墻上撞”
我那會才十四五歲,蒙的很,愣是被唬住了,看到我娘那個可憐巴巴的眼神,真的是舍不得,只好閉上眼睛答應(yīng)了,F(xiàn)在想想,當時的墻是土墻,哪會把人撞死,要是放到現(xiàn)在,都是磚頭墻,我就在旁邊看著我爹撞。
第二天就有人到我家來提親。我老頭看到挑來的米面魚肉,又開始喜笑顏開,摸摸魚,又站起來摁摁棉花被:你看看,人家這個家庭,后面你嫁過去日子肯定好過,在我們家還要跟著我們受苦。過去十四歲的女的手上孩子都抱到手上了。就是新社會規(guī)矩多,你們可以先辦個酒,等到后面再去扯證。都沒等我應(yīng)話,就出去賭了。
我們那會條件差,就兩家人簡單吃了個飯。吃過飯金三狗把我背回去了。他家環(huán)境倒是好些,實木大床,地上還有地磚。就是東西放的很亂。一只鞋在床頭,還有一只鞋在堂屋。
我進金家門第一天我就恨他,他都不把我當人看。
說到這,老婦人盯著柳樹的目光轉(zhuǎn)頭看了看我,那個社會我沒經(jīng)歷過,但是也聽我奶奶講過女人不值錢,沒個主能自己做,我奶奶當時嫁給我爺爺,她也就是聽媒人說家里條件還不錯,有四方桌還有實木柜子。結(jié)果嫁過來新婚第二天,隔壁鄰居就來把四方桌和實木柜子搬走了,我奶奶才知道這都是我爺爺借來結(jié)婚用的。以前每每說道這個地方。我奶奶就奚落我爺爺。聽到老婦人這么說,她也有這么個身世,我也只能寬慰兩句:
“姑奶奶,以前的日子的確不好過。你們這輩人也是辛辛苦苦過來的。”
老婦人接著說道:那會條件苦,但是壞人少啊,金三狗這個人,三十多歲人都沒討上媳婦能是什么好人,別的人家看不上。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給他,也就是我爹沒本事,賭錢又小偷小摸我才遭的這個罪。我真的是被賭鬼交到了酒鬼手上。初婚當天還沒到晚,他就開始要那個事,他那會子什么都懂,如狼似虎。剛把我背回他家就拉我上床,我那會子才十四五歲,哪有什么力氣。就像個小雞仔一樣被他囊來囊去,你們是現(xiàn)代人,有禮貌懂得多,說起來還不好意思。我疼痛到雙手握拳,他卻是更加來勁,一下又一下的囊。那會外面還站著一些二流子,在外面大聲說下流話,我手臂和身上被揪扭出一道道的紅印,逐漸開始麻木,身體失禁,屙出尿來,金三狗看到脾氣立刻從興奮變得暴躁。一巴掌又一巴掌的呼我臉上。大喊:晦氣啊晦氣,說完就出門跟那些二流子在堂屋喝酒。大聲說:自己婆姨就是比窯子姐好,這是人說的話嗎?
他們在外頭笑,我在里屋聽到用被蒙住臉哭,真的有那么一會子真的想把自己捂死,一想到我走了我老娘不知道怎么辦,才是硬撐了下來。后面日子更難過,他跟我爹一個樣,我爹是賭鬼,他是酒鬼,都是出了名的不正干,存不了個余錢。天天跟著人家淘河泥,褲腿弄得全是泥巴,這么辛苦賺的錢,轉(zhuǎn)頭就去喝酒;旧隙际亲眭铬傅牡郊,還得我去門口把他背到床上,碰到大冷的天,我脫了他褲子給他拿到河里面去淘洗。寒冬臘月那么冷的天,我手能不冰嘛。衣服洗好晾好上床,他半夜酒醒還想著那檔子事。我冷手碰到他背上,他凍到一哆嗦就開始打我臉。我臉上就沒塊好地方,常常這邊消腫了,那會又開始有包。人家小媳婦扎個辮子回娘家,頭上抹油多神氣。別說沒有有頭油用,我頭皮被他拉扯的痛,辮子都扎不起來。每次回娘家我就帶個草帽,我娘看到也不說破,躲在墻根上哭。
就這樣的日子跟著他湊合過,不知道是不是剛開始他比較蠻,還是老天不僅要絕我們家男丁香火,連我這一家子血脈都要絕干凈,我一輩子都沒個孩子。金三狗成天拿這事來說我。罵起來我祖上十八代都跟著罵。不過他要是光罵我爹罵的也對。我娘后來就是被我爹給害死的。
我嫁過去第二年,我爹在外面賭錢又輸了不少,人家又去我家里面要債,那些都是放債的,他們玩牌九,把牌碼好之后來回倒幾次,打出自己要的那個色頭,按著那個順序摸,就會有什么牌,我爹哪知道這些繞繞,他就知道賭錢。賭輸了跑不掉就躲在家里面,一句不吭跟個啞巴一樣,那些要錢的堵著門,又沒錢又沒米,我娘實在是沒有辦法,要賬的就囔囔著找我還錢。我娘就說,你們來了半天也都渴了,我讓我老頭去給你們燒點水喝。我去找一下我女兒女婿去。
她要是真的來找我也就好了,她在那幫要賬人的目光中走到村口,在村外圍繞了一個圈,從村尾又走進來,偷偷的跑到寺廟里面磕了三個頭,和尚看到還問她家里怎么鬧哄哄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說沒事,家里來了一些木匠師傅,準備吃完飯一起出去打柜子,她看我爹要出門,就來拜個佛保佑,正好家里沒有鹽了,問和尚拿點鹽回去。和尚也沒多想,倒了半罐子鹽到竹筒里面給她。沒想到她連家也沒回,把竹筒里面倒上水,混勻成鹽鹵子,躲在房子的后山墻,她喝的干干凈凈。愣是自己把自己五臟六腑燒干凈,她倒在墻邊把胃都快嘔出來了,硬是沒發(fā)出個大聲響,就這么蜷縮著死在了后山墻根下。
我聽到的時候急急的跑回家,看到的時候她臉都開始便紅發(fā)紫,看到那幾個要賬的還在門口,我去廚房拿起刀就往外面沖。隔壁的鄰居拉著我,我爹慫的就蹲在那,看都不敢看我娘,畢竟是死了人,鄉(xiāng)官讓那幾個要賬的潑皮無賴買了幾塊木板材,我爹自己打了棺材,我娘去世的時候被鹽齁的彎著腰,頭都抵到了下身,整個背弓著。我哭著用熱水給她敷身子都化不開。我實在不想她就這樣走,下輩子抬不起頭來做人,又去找了左鄰右舍的人掰,最后還是老和尚背拉著猛的啪的一聲,背才直。身體才能平放進棺材。常說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我娘眼睛閉的死死的,她這哪是瞑目。愣是不想見到我爹才把眼睛閉的那么狠的。
說到這,老婦人看著大柳樹開始哽咽起來,“娘啊娘啊。我六十年沒來看你。你不要怪我啊”我深吸了一口涼氣,也猜到了這個老婦人是張老太爺?shù)呐畠,沒想到張老太爺年輕時這么混,這要是在大柳下哭死了也是他活該啊。我不怎么會安慰人,等著老婦人情緒稍微穩(wěn)定點,就弱弱的說:
“大柳樹底下的墳就是老太太嗎?”
老婦人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金三狗這輩子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我娘下葬的時候他作為女婿,當兒子,摔的罐子,后面墳上柳也是他系在腰間下葬的時候插的。這個事情之后我爹也開始學好了,開始不賭錢了,其實他再賭也賭不了了,自己的婆娘讓自己害死了,家里也沒有個貴重的物件,就算是跟鄰居賒也沒任何人能賒給他。那些跟他賭錢的人看到他去也不讓他上桌了。
金三狗起初看我天天哭,也是改了不少,我娘去世的那個把月他也沒怎么喝酒,也開始晚上回來做飯,但是人性是個很奇怪的東西,要是長到成年基本上是很難改的,就像家養(yǎng)的狗,要是汪汪叫兇的狗,你打它十回二十回,它看到你可能會改,但是一旦過了些日子,它不疼了,它還是兇。酒癮也是一樣,更何況金三狗也是一群狐朋狗友。
我娘六七(傳聞人去世時魂魄不知道自己去世,過了六七才知道)前一天,我看金三狗下午開始又出去喝酒,估計晚上是不回來的,我自己傷心哭的厲害,便在下晚時回了娘家。想著明天娘六七、我晚上就給她多折點元寶什么的明天燒過去。我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小姑娘跟我長得差不多,身高模樣都一模一樣。她自己已經(jīng)開始在那里折起元寶來了。我爹看到我進門,就說這個是你妹妹。我娘死了后,我以為除了我爹,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了。沒想到我爹年輕時在窯子里面的相好還給他生了個女兒。我那會不想認,也不想應(yīng),但是架不住小姑娘一口一個姐姐,看著她蹲在那里給我娘折元寶,心里是有些感動,又或者血脈連接就自然親近了起來。
其實我爹這么些年自己也不知道有這么個閨女。他也是中午的時候剛知道。我娘死了之后他不賭錢了,不做木匠的時候就在村里渡口撐船。一大早他就瞄到渡口站著一個小姑娘,看著跟我一樣,他還以為是金三狗打我,我偷跑出來的,就急忙忙撐桿過去迎。等接到船上他還問我妹,是不是在金家受委屈了,偷跑出來的。我爹還說吃了中午飯就回去好好過日子。
我妹一聽我爹女兒跟她長一樣,就知道找對了。然后急忙忙跟我爹說了自己的身份。我晚上跟她睡在一起,聊了一夜。我妹妹也是個苦命人。她媽以前在窯子里上班,稀里糊涂就生了她,她小時候就跟著在她媽在妓院里面生活,老鴇把她藏起來,她娘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孩子,也不好對外說,我爹在她生下來后還去過幾次都不知道他有這么個女兒。后來新社會不允許有皮肉生意,她媽就跟著一個南方過來做生意的人一起過,F(xiàn)在這個南方人要回去,只肯帶她娘走,她娘就把她趕出來了。說起來她比我更慘,兩個人一個混賬爹,但是我娘是干不出來這個事情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看到金三狗還沒來,女人又不興捧紙轎子,得有個男的后輩在場,就跟我爹和妹妹打個招呼就往家去。我出門口時,我妹妹還在門口喊了聲,姐姐,你早點回來。那一段路想起來真的長。三四里地,太陽曬著像是在刀山上走。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能記得清當時路兩旁的樹,甚至能夠能夠記得兩邊的草,我妹妹在后面看著,我在前面走,就那么隔三差五的同樣的場景出現(xiàn)在我夢里,真的是讓我走了大半一輩子、
我剛到門口,就聞到一股子酒味。不用問,金三狗昨天又是喝了一宿的酒,我看他還躺在床上,就走上前喊他:
“金哥,金哥,醒醒,今天我娘六七,家里人等著你過去給燒紙轎子呢。他朦朦朧朧的轉(zhuǎn)過去,慢悠悠的睜開眼睛。人還沒醒透,死死的盯著我:
“你這娘們昨天去哪了?”
“昨天我看你出去喝酒,一個人在家又想娘,就回去折紙錢了!
說完我就轉(zhuǎn)過頭去,給他收拾褲子、拾到鞋子。當我再轉(zhuǎn)過來時,他已經(jīng)從床上下來了,就那么兀自的站在我面前,手上拿著鞋拔子。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一鞋拔子就砸到我臉上。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跑。
金三狗平常就不是個東西,一喝醉酒更加不是個東西,今天是我娘六七的日子,他還想著那檔子事,愣是把我抱到床上,拉扯衣服。我急匆匆的喊,
“金哥,金哥,今天是我娘六七!等著你去給她燒紙轎子呢。”
金三狗才不管這么多:大喊大叫:
“人死了就死了。那種賤命也配到陰間坐轎子嗎?”
那天是我月經(jīng)第二天,正是血量最多的時候,本身就很疼,又是那種屈辱,血刺溜就往外面流。我實在受不了了。趁他一轉(zhuǎn)身,翻滾到地上拿起尿壺對他頭上就砸了一下,看到他頭上流血,爬起來拿起衣服就跑。我那會路上真的是害怕急了,就只知道往家跑,跑著跑著聽到他在后面追,還大聲喊著:
“你個殺千刀的,你別讓我逮到你,逮到你弄死你,你要是敢跑到你家我去你家弄死你和你老頭!
我被他這么一嚇,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又不敢跑回家,就嚇得躲在小水槽里面,整個人緊緊貼在水槽上,頭就埋在土里面,生怕被他看到。連大氣都不敢喘。聞著水里面的菖蒲味道,那種感覺就像是活得不如一只水里面的蟲子,夏天大中午,到處都是滾燙的,看到旁邊的荷葉子都被曬成了黃綠色。蜻蜓也不飛在荷花上,用前肢勾著荷桿。在大毒太陽下?lián)蹶柟。我就靜靜的看著這個蜻蜓,蜻蜓就靜靜的看著我。估摸著看了有個把小時,風一吹,荷葉桿子晃動起來,蜻蜓才飛走。這陣風好像也把我吹醒了似的。我娘都死了,我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我立刻就爬起身來讓家里趕去?吹酱掖疫^來的我爹,喊著
“你莫去你莫去,你男人正在氣頭上,頭上青筋都暴起來了,像是要殺人!
我看到我爹沒啥事,急忙忙問道:
“我妹妹人呢?她人去哪里了?”
我這么一說他也慌了。急急地喊道
“我看到金三狗往家里沖,我就往外面跑,都忘了她了”
我一聽嚇出一身汗,趕緊往家里跑去。
有時候時間就耽誤這么一會,事情就發(fā)生了一輩子,我到家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茅草屋的房子門掩著,我透著縫往里面看,元寶撒的到處都是,我妹妹躺在大桌上,她下身衣服被扔到了灶臺上,□□里面都是血,腳上的鞋還掛在她腳踝上,條凳死死的壓在她脖子上,頭發(fā)蓋住了臉,只看到一個眼睛,死死的看著門。旁邊地上坐著金三狗,他就那么垂垂的坐著,一言不發(fā)。
我沖進去抱起我妹妹拼命的搖。但那個時候哪還有氣息,撥開她頭發(fā),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彷徨害怕,不知所措,就這么看著我妹妹。往地下癱坐下去,我妹妹壓在我身上,那個條凳也被她的手拽著從桌子上滑落下來砸到我身上,我死死的攥著條凳腿,猛的一下就站起來大聲喊道:
金三狗!
金三狗一驚,看到我,又看到我妹妹,又看了看我,我跟我妹妹用同一張臉,今天本來就是六七的日子,家里到處散落的元寶紙錢,我估計他是嚇壞了。以為剛才殺的是我,現(xiàn)在的我是鬼魂回來找他的,囁糯糯的就往墻邊靠。他嚇得都不敢抬頭也不會說話,眼睛瞪得超大,像是要突出眼眶跳出來一樣。嘴里面吱吱呀呀的發(fā)出聲響。到了退無可退,他甚至都不敢抬頭,就攤在地上趴著頭不斷的往下?lián)v地。害怕到手攢聚成鳥爪子樣,在地上不斷的劃拉。我看得出他在祈求原諒,他這樣的人,狗改不了吃屎,也就是現(xiàn)在嚇得抽搐不能活動,要是他反應(yīng)過來,以后還是會害人。
我趁他頭磕地時,用兩只手抓住條凳中間,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就往下砸了下去,就一下,他上半身就不動了,就剩下腿還在那抖來抖去,過了一會身子也不抖了。
老婦人說到這,看了看我,問道:“我跟你說這些你怕不怕?”
我靜靜的看著她,好像她在等我的答案,她頭上的白發(fā)隨著西北風上下擺動。我一時沉浸在剛才她說的情景里,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
“你當時肯定很害怕吧?”
我當時不怕,就感覺對不起我妹妹,感覺是她替我死了一樣。我就靜靜的站在那里看著我妹妹,她一回來就喊我姐,總共在一起待了不到一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過了一會我爹才拉著隔壁和尚進來,我爹嚇的愣是昏過去了,倒是和尚比較鎮(zhèn)定,一看這個情況。心里也知道個七七八八,他從小看著我長大,也知道我是什么樣的為人,什么話都沒說就拉著我去寺廟。讓我藏在佛像下面的大桌子底下。
我在桌子底下藏了三天,桌上靠著墻,三邊是案布。兩層的,外面是繡的荷花,蝙蝠,里面是厚粗麻,只有底下能透點光,里面黑漆馬虎,遇到個來往人我都能嚇的不清。整整三天都沒能睡個好覺。外面打了三天大雷,轟隆隆的,就像是有人拿著圓銅鑼在我耳邊敲一樣。透著垂簾都能看到閃電劈在香案前面的草墊上。我想著這是要下去地獄了,手抱著膝蓋蜷縮的瑟瑟發(fā)抖。
到了第三天晚上,老和尚敲了敲桌案,輕聲喊:秧寶秧寶。我才敢放聲哭了出來,整個身體都已經(jīng)僵硬到動不了了,老和尚俯下身拉我,用敲木魚的木槌在我身上敲,我的腿勉強能動。和尚跟我說:
“公安來過人了,把你死去的妹妹當成了你,看到你妹妹去世的樣子,慘不忍睹,都認為金三狗天殺的,是罪有應(yīng)得,以為你是爹一氣之下殺的。你爹現(xiàn)在人瘋瘋癲癲的,被抓了去,審估計也審不出什么來,村里人去求情,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能放出來了,金三狗家里人把你家房子都給砸了,你爹出來后你就跟著我住,村里人都不知道你有這么個妹妹,阿彌陀佛,她是來替你爹還債的。不是替你還債的”
接著端來一晚米粥,讓我吃。又給我拿了一捆干饅頭片,包在布上系好。跟我說:
“秧寶秧寶,金三狗已經(jīng)埋掉了,你走夜路不要怕,你趁著天黑走,走到越遠越好”
我從出生開始就在這個地方,人啊,到了那種時候反而看東西就會清澈起來,便開始琢磨起內(nèi)心的債。我娘命不好,是因為嫁給了我爹,吃苦受累一輩子,死的都不安生。金三狗暴虐,也是他殺人在前,我是為我妹妹報仇。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這妹妹了。她死了我都不知道她名字,不知道她過去,她娘我也不知道在何處?這大概就是我欠的唯一債了。我想著再怎么樣也得找到她母親告訴她一聲,具體位置我也不知道,就曉得在南方。我從寺廟出來,就一個想法,找到我妹妹母親,去當牛做馬服侍她。
我從小路走到大運河,就沿著大運河邊往南走。白天找個草窩睡覺,晚上起來接著往前走。餓了就吃和尚給的饅頭片,渴了就喝河里的水。走到永安的時候,實在走不動了,那會吃的也吃完了,餓的不行,就趴在河邊喝水,喝水喝的肚子漲。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站都站不起來。就那么趴著睡著了,我以為我就要死在那里了。
結(jié)果有個南下販貨的烏篷船,船上有個大哥,看我躺在河邊,就用竹篙打了打我身子,看我還有反應(yīng)還活著,就把我抱到船上了。他就一個人,船也不大,中間一個棚子,前面放的曬干的大紅棗和核桃,用四個大柳篾子裝的,里面碼的整整齊齊。后面就只有一個人站的位置,我醒來時,趙大哥就在后面撐船。
趙大哥是個好人吶,他跟我說他去臨安賣紅棗,看到我身上有包裹,也不問我是哪里來的,也不打聽我以前的事。就說大妹子,你要是沒處去,你就跟著我在這個船上,你看沿途,有喜歡的地方,你要是想下船了你就下去。
那時候我哪有什么地方可去,能活著就是上天給我續(xù)命了,正好他也是去南邊,我就跟著他。平常白天他就劃船,停下來時他就下河摸魚抓蝦給我吃。他細心的很,連魚湯里面的魚刺都能給你挑的干干凈凈。也老實,做事規(guī)規(guī)矩矩,晚上他就睡在船頭,平常我要是解手,他都把臉轉(zhuǎn)到另外一邊。他要是自己小解,他就翻身下水,用手抓著船梆子,然后自己在河里解好了。我從寺廟出來,心一直慌慌的,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讓我心里才慢慢踏實。
我跟著他到了臨安把棗子賣了,他還給我買了新衣裳,分了一塊錢給我。他把繩子系在河邊樹上,人站在岸上,說道: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臨安就是杭州,這是人間最好的地方了,你看這條街多熱鬧,什么店都有,你下來往里面走走看?纯醋约阂灰舻竭@個地方!
我走了一圈,那會子那個街是真的熱鬧,有賣雨傘的店鋪,有賣扇子的,還有各種稀奇的小玩意。我看到有賣糖人的,就買了一個糖人,那種竹簽子扎起來的小人,放到嘴里面一點都不甜,看著小人的被我吃的模樣,我就想到了以前的事情,一下子就吐出來了。等我吐完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好像離不開那條小船了,我就拼命的往船上跑。
趙大哥看到我跑回去,啥也沒說,我一上船,他把繩子解了,我們就又往北邊回去了,其實雖然我跟他相處兩個月,我也只知道他姓趙,他家在哪我甚至都不知道。在我后來的日子里也看到過賣大紅棗和核桃的,我也問過,有說是臨沂的,有說是煙臺的,還有的是秦皇島的。
我根本沒有什么能夠報答他的,說白了那會子能報答他的除了自己的身子也就沒有什么其他的了,等到了高淳那會,風大的很。我們就把船停在蘆葦蕩里面。月亮圓圓大大的掛在空中,亮堂的很,周邊的蘆葦看的清清楚楚,甚至都能看得到水里面那種小白條子魚,在船周圍游來游去。那會還沒入夜,我看他坐在船頭鉤竹簍篾子。就跟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
“趙哥,你家有幾口人啊”
“就我一個人,父母早不在了,我平常收點棗和核桃到南方來賣。這樣自在”
我鼓了鼓勇氣說:
“我也一個人,也沒有家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跟你過日子把”
他就不說話,我連續(xù)問了三遍,他都不吱聲。我雖然結(jié)過婚,但是也不好意思接著問下去了,就縮到篷布底下哭了起來。不知道哭了多久,就那么睡著了。也沒睡多大踏實,半夜里面被船晃醒,我看他已經(jīng)在船尾睡著了,那時候已經(jīng)入秋了,夜里風刮得冷,我怕他冷。就拿了他給我的被褥,跑到他旁邊睡下,把被蓋在我們兩的身上。
我在后面摟著他,他一動不動,但我知道他是醒著的。我就在想我要是錯過了他估計這一輩子都遇不到跟他一樣的人了。就自顧的脫起衣服,把他的手拿到我身上。他還是一句話不說,動也不動一下。我趴到他身上脫他衣服,他眼睛睜著看著我。也不反抗,上身衣服都脫完了。脫到下身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我也就那么靜靜看著他,他也靜靜看著我。過了一會他從我身上爬起來,開始穿褲子穿衣服,穿好了之后又開始幫我穿。
他先說話了,
“我不行的”
月光下照出他身上黢黑的肌肉,他撐船這么久,胸膛和手臂都那么結(jié)實?粗乙苫蟮难凵,他又接著說:
“我有問題,我該死的,我對女人沒感覺,反而我看到喜歡的男人才會心動”
他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錯一樣,轉(zhuǎn)過頭去接著說道:
“我在我老家,到了年紀也有人上門介紹,可我知道我這個病,我實在沒有辦法面對。也是沒辦法,我也不想害人家,你說公的配母的,男的配女的,怎么就出了我這個樣子的怪物”
你說人就是這么奇怪,有些男的一天到晚想著那些事,有些人對這檔子事就一點不感興趣,我那會也小,也不知道該怎么順著他話說。都是苦命人,無家可歸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他慢慢的就哭了起來,用竹篙用力的拍到水:
“你剛才把衣服脫了,我看著你身子,胸口那兩塊肉在我面前晃,就像兩顆釘子炸我心上。我都快呼吸不過來了,我真的對不起你!
我坐在棚子里看他背對著我坐在船尾哭,他像是在犯錯,我也像是在犯錯,就這么靜靜的坐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哭聲小了下來,蘆葦里面的青蛙聲音逐漸蓋過他的哭聲,呱呱的,讓我想起來貓發(fā)情時的叫聲,跟小孩子哭一樣滲人,讓人不寒而栗,越發(fā)的感覺冷了起來,我裹了裹身上衣服。腦子里亂七八糟,閃過好多畫面,老和尚敲木魚,我爹一條腿蹬在條凳上扔色子。還有給我娘打棺材時榔頭敲得邦邦響,好多聲音和畫面就這么一起的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我都快承受不來了。感覺跟快要炸了一樣。就那么頭一倒就睡著了。
我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風還是很大。趙哥還在船尾編排他那個竹簍篾子。端來了一碗姜茶自顧自的說:按說現(xiàn)在是秋老虎,天氣是熱的,咋風這么大,把你還吹凍著了。我接過姜茶喝完,身體感覺好多了。等到了傍晚,整個人感覺有了精神,就開始幫他一起編排竹簍,他摸了摸我頭:秧寶,你頭不發(fā)燙了。我說恩。他接著從口袋掏出十塊錢跟我說道:接下來的天就要往冷里走了,你去岸上買點棉花和布,再弄一點竹子,我回來切成篾子編簍子,這兩個簍子用的久都脆巴一扯就爛了。
我拿起了錢,跳到岸上,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看我,我就開始就往街上走。
被子和棉花只用了五毛錢,哪里用的了十塊錢。這邊的竹子到處都是,我就在山地里折了幾根,等我到河邊的時候,船已經(jīng)不見了。就剩固定船的那個鐵釘還插在岸邊的土里,我初以為他是劃著船去買其他東西了,便在岸邊等,等了幾天。都沒見趙哥回來,我就確定他真的走了,其實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他不在我就猜到了,可能人往往就是這樣。遇到安逸的環(huán)境和人就不想分開,現(xiàn)在這個年紀想想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啊,那顆固定船的釘子不就是他給我的最后念想嘛。
再后來我就想通了,也不往南邊找我妹妹她娘了,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娘的名字,沒有方向的事情是不會找到的,她當時去南方?jīng)]有帶我妹妹其實緣分就斷了。退一萬步講,就算找到了怎么說呢。
趙哥把我放下的地方真是塊好地方,高淳這里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的。我也是走累了就在那里定下來了。也許是在趙哥船上住了幾個月,聽慣了河水的聲音,我晚上聽不到河水流的聲音感覺睡覺都不踏實。我用趙哥給我留的錢找人河邊搭了一個小屋子,別人家的房子都是面朝南,我的小屋子就面朝西,我把岸邊的蘆葦砍的干干凈凈,大門一開就看到河。房子搭好那天,我也沒有什么說法,就是簡單的招呼幫工一起吃個飯。那一頓飯剛吃好,大家都準備走了,其中有個年輕人為了熱鬧,非要放個炮仗。
其實人家也是為了熱鬧一下,沒想到炮仗一響,就把我嚇暈過去了,他們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我醒來之后天旋地轉(zhuǎn),開口就說不了話了。那里的人急忙去喊大夫給我看,我嘴巴張開,他看了看,實在沒辦法,最后給我灌辣椒湯,那么辣的湯灌進去,我能感到疼,但是嘴巴一張一合就是發(fā)不了聲音。我把眼睛閉起來,猛吸一口氣,再喊還是沒有聲音。那會子條件不好,就只有鄉(xiāng)下郎中,最后也沒治好。就這么我做了幾十年啞巴。
其實人常說三綱五常,男人是女人的綱,女的離不開男的,其實這話也不對,遇到好的還好,遇到不好的一輩子都能毀了,連命都能丟,我娘就是這么個活生生的例子。
那邊條件不如揚州,都是丘陵地,水倒是很多,但是土特別薄。養(yǎng)不了多少莊稼。漫山遍野長得全是竹子,一片一片的。竹子有個好處,它不需要人在上面花功夫,長得特別快,幾年就長成一大片,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那里的人靠竹子過活,砍竹子做竹炭或者編簍子出去賣,三五個人一伙,有人專門砍,有人把繩子套在竹子高的地方往下拽。砍倒了之后就拉到山底下用磚窯焐,焐成竹炭拿出去賣。一根大竹子,六七十斤。一般都是男的在那里放在肩膀上拉。
我剛開始跟著他們砍竹子,當?shù)厝司秃,啞巴,啞巴,你跟著其他女的拽著繩子拉就行。但是我這個人跟我媽一樣,干活出死力,看不得我自己比別人做的少。我看著倒下來的竹子就沖這些男人們嗚嗚叫。把竹子扛到肩膀上就拉。那些男的攔都攔不住、在旁邊跟我說你嘴巴不好使,耳朵也不行嗎?讓你沿著斜坡拽竹子,拽倒下來就行,你這樣拉肩膀受不了。其實的確是受不了。剛拉的那幾天,我回到小屋子,關(guān)上門,整個人骨頭都是散架的。不僅僅是肩膀疼。這個大腿屁股手臂都跟著疼。甚至都不能上床,一碰到硬的就跟被石頭砸一樣,就躺在囊草上睡。第二天起來當個正常人接著跟著他們?nèi)ダ褡印?br> 久而久之,我拉竹子越來越快。大腿小腿弄得粗壯壯的,手指頭關(guān)節(jié)也變的有力。跟樹根一樣,拉竹子拉了二十年,一般的男人都拉不過我。那里的人剛開始叫我啞巴,后來就叫我大竹子。
我是外來的,也沒有個自己的地,后來拉竹子出名,我也愛幫人家忙,大家也就接納了我。村里分山頭,還給我分了七八畝山地。我就又跟著那邊的人學習種茶。其實人閑起來的時候比忙起來更叫人難受,我一閑起來就想我娘和我就見了一天的妹妹。我是個啞巴,睡不著的時候想給她們念念經(jīng)都念不了。只能跪在小屋子里心里默念。其實也一樣,你就是用喇叭喊經(jīng)書她們也聽不到,這都是盡個心意。這么多年在那里,砍竹子做簍子,做椅子,種茶葉炒茶葉樣樣在行,誰家的竹椅子撇的不夠彎,都喊我過去教,我阿吧阿吧在那里做竹椅子,他們就在旁邊看。做的比他們好的多,比一般老師傅做的好,也比一般老師傅教的好。我茶田里面的茶葉更不得了,炒的火候還有時間把握的正正好,好多人家收了茶,就交給我,讓我來炒。那二十年,我二十歲到四十歲,就一個人我也是活的好好的。
我記得老和尚愛喝茶葉,我自己收了好幾年,準備了五十斤,背到鄉(xiāng)里郵政上給他寄過去。那會子寄東西我的位置郵政也會寫上去,我既害怕別人知道我還活著拖累了和尚,又期待老和尚給我回信聊聊家里的情況,還是有忐忑不安的。等了有個把月收到回信,郵差還特意送到我小屋子門口。郵差送信那會子大家都湊過來看,都以為我一個女流不認識字。
就短短二十個字:
“大舅我安好,二舅也健康,茶葉很好喝,保重勿再寄!
郵差念出來的時候我就繃不住了,老和尚這是怕我惹上麻煩,才編的這么一段話,大舅說的就是他自己,二舅說的應(yīng)該就是我爹。村里人看到還問我怎么不投奔舅舅家,我留著淚阿吧阿吧比劃著跟他們說:舅舅家不是我自己家,我沒家了,回不去了。
那些年到了趙哥把我放下船的季節(jié),估摸著在中秋前,我早早的就編好三四個竹簍篾子放在河邊。用繩子扣在固船釘上。竹篾子放不了多久,兩三年就脆壞了。前面十年竹簍子放在那什么樣還是什么樣,第十五個年頭,竹簍子不見了,在釘子上掛了一袋子大紅棗,我就知道趙哥回來過了。再后來第二年,竹簍子和固船釘子都不見了。大紅棗子還在袋子里,不過是用繩子掛在了樹上,我就知道以后應(yīng)該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我二十不到就啞巴,那會還有些人幫我介紹介紹對象,來了人說明個來意我就把門關(guān)上不理人,拉竹子二十年,手粗的跟男人一樣,腰也直不起來,天天在外面,臉也干巴巴的,等到了四十歲的時候看著就跟六七十歲一樣。性格又古怪,就更別說有人給我介紹人了。這二十年一直在贖罪,其實日子過得比我在家好,我在這里自己勞動吃自己的,雖然累,但是我每頓都能吃的飽飽的,晚上閑下來我就泡三杯茶,攏到一塊。我自己喝一杯,剩下兩杯敬給我娘和妹妹。自己一個人過一個人,就這樣還富余不少,村里面修橋鋪路,我出的力多,出的錢也多。
高淳除了山多水多,池塘也多,一到夏天池塘里開滿了荷花,風一吹是真的香,就像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道。你人走在池塘邊就跟走在畫里面一樣。等入秋,都變成了殘荷,北方就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的過來挖藕。藕長在淤泥里面,要拿著洋鍬,一下一下往底下翻。等看到藕了,再把手戳在周邊的泥土,緊緊繞著藕,一點一點往外面拽。遇到大的藕出不來,人站著拽自己還容易往泥里越下越深,就要趴在淤泥上,用肩膀慢慢往外拖。藕拔出來扔在岸上,然后再放到流動的河水里面淘掉藕眼里的淤泥,這一套下來比拉竹子還累、
我住在河邊,那些挖藕的坐小船來,也系在河邊。他們忙了一天怕麻煩就用我的灶臺燒火。他們挖藕總能順手抓到魚蝦螃蟹什么的,我也跟著他們一起吃。其中有個中年人老高,說是中年人,其實比我看著都顯老,他們這行到了秋天入冷的時候還要脫掉外衣下淤泥干活,太陽曬得黑不溜秋。比淤泥還黑。他缺個眼睛,跟他一起的人就喊他獨眼龍,他也不生氣,就這么笑笑,內(nèi)斂的很,不怎么說話,每年都來。其他人是有的年頭來有的年頭不來。
我四十歲那年,就他一個人過來的。那年的藕就他一個人挖。我看著池塘里面的泥一片片的被他翻出來。計算著日子,他一個人挖了四十幾天都沒有停。從夏末一直挖到中秋節(jié),我每天給他做好飯。等他吃飯,他也不喝酒,吃完飯搶著收拾好就回船上洗藕睡覺。
中秋節(jié)早上他就把藕挖干凈了,下午去買了一瓶白酒,我拉竹子回來他都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我指著他買的酒阿吧阿吧,他說今天高興就買酒了,平常是不喝的。兩個人坐在桌子邊吃了很久。他看了看月亮說,
“大竹子,我每年都來,這十幾年眼看著你慢慢變老,我也是,現(xiàn)在頭上都出白頭發(fā)了,我們兩才四十歲出頭,看著跟老年人一樣。”
我笑了笑,他接著說:
“我家窮,也沒有個好生計,也沒討個媳婦。我總想跟你說我們一起湊合著過日子算了,那會子你年輕,我就一個眼睛,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現(xiàn)在也老了,今年春上我娘死了,我也床前盡孝了,現(xiàn)在沒有上人(父母)了,你一個人過也辛苦,我回去不回去其實都一個樣了,要不然我們一起搭伙過日子把!
我愣了一下,其實這么多年來一個人我也孤獨,生病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都沒有個人照應(yīng)。飯也吃不上,水也喝不到一口,內(nèi)心上的害怕和孤獨更厲害,總是做噩夢,夢到過去的事情。夢到金三狗拿著條凳壓在我脖子處,夢里面的我呼吸都呼吸不過來,扭動著身子急得哭?偸强扌。
我撩起來自己的白頭發(fā),用手劃拉著自己的背。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對著自己的肚子劃拉,想告訴他我不能生。
老高看了看我這個樣子說道:
“其實我就擔心你嫌棄我,我不嫌棄你,我們這么大歲數(shù)難道還能生的了孩子嗎?一切都是隨緣,送子觀音給你送才有,她要是不送那就是命,既然你不嫌棄我,我們就湊合著過你看可以嗎?”
我不說話,他嘆了口氣就開始往門外走,他對我說上面話的時候我倒是不處疑,但是看到他往門口走,我急的一下子就哭出來了,從后面追過去。生怕他跑了,緊緊從后面抱住他。
老高對我是真好。我都恁大歲數(shù)了,他還是把我當年輕新娘子,他把房子重新蓋了一下,在村里租窯廠,沒日沒夜的和土打坯,他一個人愣是燒了三萬塊磚。實實在在的修了一個三進間的磚頭房,還刷了大白。屋架上都是瓦,一根蒗草都沒用,陰天小雨,雨水順著瓦都是齊整整的往下滴,那會子哪有人家那么闊氣。房子蓋好那天,他找了四個人抬轎子,把我從家里抬出來繞著河邊走一圈再回家。
我跟著他真的是踏踏實實過了小半輩子好日子。那會子他就買了兩個保溫水瓶,早上醒來給我倒一杯,晚上睡覺之前也給我倒一杯。夜里面他起來上廁所,都踮著腳生怕吵到我睡覺。夏天幫我扇扇子,冬天炭火燒的足足的。
自從跟了他。我就沒有拉過竹子了,有時候以前的人喊我去拉,他也不同意。他就讓我在家邊編竹簍子,到了采茶葉的時候,別的人家都是女人在山上采,他也不讓我去,他自己去采。一起采茶葉的那些女的都羨慕我,路過我家門口都說我一個啞巴苦盡甘來,過得是皇宮里面的日子。
說來也怪的很,我跟他在一起,吃的好睡得好,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人也胖了不少,連腰都開始直起來了,氣色也變年輕了。他白天一起來給我做好飯就開始出去找事做,從來不閑著。春天挖竹筍,竹筍挖完采茶炒茶,然后就開始挖藕,挖完藕就開始跟著人家砍竹子。碰到難得沒活,他就跑周邊,看看哪家蓋房打柜子去打下手,人家入冬才開始準備柴火,到了中秋,我家的柴火就已經(jīng)繞著山墻堆得滿滿的了。他這個人是一分錢都不會花在自己身上,賺到錢就想著給我買東西,過去那種條件,我家的鹽罐子永遠是滿的,做衣裳的布人家是幾尺幾尺買,他都是一匹一匹的買。
我們兩相守著過了十年,我五十那年冬天,外面下雪,我們兩躺在床上,雪落在瓦片上噗噗的聲音,他突然說道:
“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以后怎么辦?”
我愣了一下比劃著我也不活了.
“那不行,我們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把,這樣以后我們兩誰不在了,有個人可以照應(yīng),兩個人都不在了她還能把我們埋到一起!
我跟著老高十年,都是過的好日子,以前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開始慢慢淡化去了,心理上也開始對好的事情有所向往,我是個啞巴,也想有個人在旁邊跟他說說話,家里面有人的聲音才算熱鬧,唯一就是擔心自己養(yǎng)不好孩子。他一眼就看出來我的鼓勵說道:沒事,我們兩身體硬朗著,再活個二十年不成事。我也就同意了。
過了沒多久他就在市里小人堂(孤兒院)領(lǐng)了一個小姑娘回來,這小姑娘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樣,白白的,樣子也乖巧,老高一路抱著小姑娘回來的,她手上還拿了一竄冰糖葫蘆,到門口,我一伸手就讓我抱。老高在旁邊說:小妮子,快把糖葫蘆給奶奶吃一口,她是真聽話,就把糖葫蘆往我嘴里放,那個糖葫蘆是真的甜啊。甜絲絲的,老高說,這小妮子剛開始害羞認生,躲在我懷里?吹教呛J才有反應(yīng)眼睛鉤鉤的看,我們以后就叫她糖葫蘆。這個名字好啊,一點都不苦,我真的是歡喜的不得了。從此就我們就爺孫三口人一起過日子。
我們兩年紀大,收養(yǎng)個孩子就得為她負責,本來就是認作孫女,跟人家比沒有個父母,已經(jīng)比別人低一頭,為了讓她過得好,老高干活更賣力了,基本上其他小朋友有的,糖葫蘆有,其他小朋友沒有的,糖葫蘆也有。那會子很多人家小孩不到一歲就斷奶就和米粥了,來了糖葫蘆之后老高每天一早就去集市上找賣羊的擠羊奶買回來喝。糖葫蘆被養(yǎng)的胖胖的,小瘦小腿一捏結(jié)結(jié)實實的。別的小孩跟她一樣高,人家還不會跑,她就會跑。腦子也聰明,她跟著其他小孩去別人家里玩,大人在納鞋底子,怕他們碰到針就提起來,其他小朋友就跟著鞋跑,她就坐在旁邊不動。大人問她糖葫蘆你怎么不動啊。她就說,鞋子上有根線,你手拽著,我再怎么跑也抓不住啊。
除了聰明,也懂事的很,跟她一起玩的小伙伴有時候會當著她面喊老高獨眼龍,喊我啞巴,我自己早就習慣了,就在旁邊看著他們笑。糖葫蘆不答應(yīng),她要是聽到有人喊我啞巴,就要拿石頭去丟人家,把人家頭砸的流血,人家不肯道歉,她追著跑到人家家里去,用石頭砸人家大門。我攔都攔不住,等老高回來我比劃著跟他講這個事。老高笑著說,自己的養(yǎng)大的就是貼心,沒什么好說她的。她這樣護著你我也放心。
我們老兩口,我倒是認識幾個字,但是啞巴了不會說話,老高大字不認識一個,對聯(lián)“四方來財,八方進寶”他都能貼錯左右門,我跟他生活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哪個貼哪邊,每次都是靠自己的感覺蒙。糖葫蘆不一樣,三歲的時候我在門口用手比劃說他爺爺。她就記住了,等到了第二年,她看到老高貼錯了就說:爺爺你貼反了。老高不可置信,非拉著我去門口看。我看到糖葫蘆說的是對的,給她豎大拇指。老高就問她,你是怎么知道貼哪邊的。她說那張對聯(lián)第一個字兩條腿,以前一直貼在貓洞(院門外側(cè)用來給貓狗走的)上面的。老高聽到合不攏嘴。
那會農(nóng)村也沒有什么活動,基本上吃了晚飯就睡覺。偶爾就是那種放電影的來了,大家圍著去看電影。有一回村里放“燕子李三”,老高扛著條凳,糖葫蘆拎著小鐵椅。爺孫兩跑過去看。等到了地方電影看結(jié)束,那會子人多,走的匆匆忙忙,路口就有人跌倒,一個人跌就順帶一片,老高往下一倒,看到糖葫蘆在底下,就往旁邊一偏。壓倒了小鐵椅上,過去那種小鐵椅能折疊,正好糖葫蘆左右食指和中指前面兩節(jié)就被鉄椅夾住了。哇哇大哭,老高這個人也是粗心,以為是人多把糖葫蘆嚇到的,抱著她哄了一路回家,我在門口遠遠的就聽到糖葫蘆哭,等到我抱的時候,才看到左手上壓的痕跡,都已經(jīng)發(fā)紫了。急忙忙比劃讓老高帶到醫(yī)院去。結(jié)果送過去的晚,這兩根手指頭指甲蓋那節(jié)還是沒保住,最后切掉了。老高在家整天哭,扇自己臉,覺得對不起孩子。又是擔心孩子以后握不住筆,又擔心她以后拿不了針線。倒是糖葫蘆好了之后一直跟老高說沒事沒事。
糖葫蘆就跟個小精靈一樣,跟著我們兩個。這么好的孩子到哪去找,真真是上天給的恩賜,我有時候就在想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看著她一天天長,看著她換牙,看著她寫作業(yè)自己背書包上學堂,就想著把糖葫蘆養(yǎng)大成人,嫁個好人家生兒育女,等那個時候我也不編竹簍了,也不讓老高出去干重活,兩個人就干些輕巧活,歇在家里。守著房子種種菜。相攜著了度余生,那該多好、可能真的是我上輩子作孽太多,這樣平淡幸福的日子還是離我而去了。
糖葫蘆三年級的時候放暑假,老高在山上跟著人家砍竹子,大熱的天,林子里面悶的跟蒸籠一樣,畢竟也五六十的人了,我怕他身體吃不消,就煮了茶葉水,讓糖葫蘆送過去,糖葫蘆倒是很懂事,拿著茶壺就出門了,出門的時候我還站在門口看著她遠去的樣子。她拿著茶壺蹦蹦跳跳的就走了、
等到了下午兩三點,知了聲音叫的最大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面編竹簍。同村的兩個小男孩急匆匆的跑過來,說糖葫蘆掉到水里面不見了,我頓時慌了神。跟著跑到了河邊,那會子看著水沖的那么快,心撲通一下就涼了大半截,兩個小男孩哭著跟我說:
“奶奶,我們覺得太熱了,就在河里面洗澡。那會子水流還是緩緩的,水突然就大起來了,我們游不上來就在水里面喊,糖葫蘆拿了根竹子拉我們上來,我們兩個人抓住竹篙,她往岸邊拽。我們都抓到岸邊土了,結(jié)果她一跌跟頭,往水里面一栽就不見了!
我呆呆的坐在岸上。這時候慢慢的圍攏過來好多人,老高也急匆匆的跑來了,夏汛的水說來就來,裹挾著上流的水草,卷起河床泥沙,河面上的水草七零八落,喝水也變的渾濁,根本看不到個大概影子。村里面的人拿著細竹竿沿著河岸一點點往下寸,老高急得不行,就往水里面跳,扎進水里找,那個水流的速度多快啊。村里面怕他被沖走,強行給他腳上綁了一個繩子。
不僅那條河,跟河相連的小水溝也一起找了。糖葫蘆就像是糖入水化了一樣,怎么找都找不到,老高腳上的繩子綁在腳踝,都勒出了血印。我茫然的跟著他們后面,身旁幫忙找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我和老高都不知道過了那么多時辰。最后村里面老人就跟我和老高說:
“兩天了,要是她抓著什么估計就回家了,你們做好壞的打算,估計人是走了。沉在水里,淹死的人不好意思讓人找,除了家人喊,她才能浮上來!
其實我也能想到,但是聽到別人這么說我還是慌得跌了個跟頭。他們七手八腳把我扶回家,老高又跟著他們出去找了,他們一聲又一聲“糖葫蘆、糖葫蘆、
聲音由近漸遠,就跟當時糖葫蘆給他爺爺送茶水走的路線一樣,我顫巍巍的走到門口,內(nèi)心想到糖葫蘆真不在了,泡在水底下兩天那應(yīng)該多冷啊。又趔趄的走到家門口的河邊,大聲喊:阿吧阿吧。喉嚨都喊啞了,我用手抵著掐著脖子,閉上眼睛周圍一片黑暗。大白天的跟夢魘鬼壓床一樣,臉被無形的大手摁在被窩上,呼吸也呼吸不過來,就像有個黑霧在我背后放聲嘲諷大笑。我這輩子還能有什么盼頭,人都是一代望一代,但是我聽不下去這種嘲諷大笑聲,好像不止在笑我,也在笑糖葫蘆一樣。就努力的挪動身子,嘗試著去呼吸,我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也大聲喊了出來:糖葫蘆!
就這么一嗓子,糖葫蘆就從家門口的河里面浮上來了。我養(yǎng)了她十年,一直是個啞巴,嘴里面只會阿巴阿巴,從來沒叫出過她的名字,她真的是聽話,我第一次叫她,她就應(yīng)我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一點不假,她聽得到我第一次叫她,我卻再也聽不到她回應(yīng)我,她要是知道我又會說話得多高興。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臉上喜悅的表情了,她還是那么讓人省心,心里是有我和老高的,怕我們找的累,心里著急,自己就回來了。要不然她在下流落的水,再怎么沖也不會到上流來啊,河水混了黃泥,河面往下一寸都看不到,我們找了兩天找不到她,她在水底下怎么就能找到家呢?
我把她抱上來,放到我腿上。就開始自顧自說話,跟她講我原先是哪里的人,后來怎么就把家安到這河邊的,又怎么認識的她爺爺,講了很多,越說越流利。我知道她不會回應(yīng)我,但是我還是就想跟她說這些,就這么一直說到太陽下山,說到她身上的衣服不再潮濕。說到眾人攙著老高回來。后來他們都說:糖葫蘆是用自己的命跟上天換了我能說話。唉,其實我寧愿一輩子啞巴,哪怕下輩子啞巴,也不愿意這種交換。我是會說話了,但是心里面哭啊,她是從水底下浮上來了,我的心卻沉到了水底下涼涼的。
老高從我懷里把糖葫蘆接過去,輕輕的抱著放到堂屋里,村里的人過來幫忙,打棺材的打棺材,做飯的做飯。老高摸了摸糖葫蘆的手,看到那個中指食指缺少了兩節(jié),就嚷嚷著她去了那邊怎么辦?沒個全乎手,怎么做飯,怎么寫字?說著就要去鍋屋拿刀剁了自己的手指頭給糖葫蘆。眾人死死的拉住他才作罷,其實這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心死了。
糖葫蘆在冬天下雪的時候來我家,在最熱的天又走了,她還把她爺爺一起帶走了。
那會也沒什么菜?傄o別人弄頓飯,他們就去挖藕。老高就跟著別人后面去挖,他們看到他精神不對,就不讓他去。他說別人不知道好的藕在哪非要自己去。他是好心的,但是那會他哪還有什么精氣神,那些年輕人在前面挖,他就跟在后面拾到。過了大半響,別人沒聽到他聲音,就回頭尋他,都看不到他人了。
堂屋里面躺著糖葫蘆,老高也是被抬回來的。他挖了一輩子藕,最后在陷在藕塘里面死掉了。他平常那么大的力氣,也知道怎么爬出來,就這次沒爬出來,也沒喊。前面的人都沒聽到聲音,要是稍微喊出來人家也能去拉他。他洗了一輩子從淤泥里面挖出來的藕,我看著他的模樣,比那些藕還黑,從頭到底裹得淤泥嚴嚴實實。我都沒哭出來,眼神眨巴著都是疼了。用毛巾就著水給他擦身體,他身子冰冷,肌肉卻軟趴趴的,他臨死的時候哪還有什么力氣啊,他是耗盡力氣,再加上心氣神也沒有了,活生生的自己尋死的。
我是三十歲的時候碰到老高的,四十歲兩個人搭伙過,過了十年兩個人的好日子,過了十年有糖葫蘆三個人的好日子。我四十歲的時候馱著腰,除了胳膊和腿干活粗,其他地方瘦骨嶙峋,到了六十歲腰也不駝了,人也變得有起色,變得白胖起來。我還想著以后我跟老高先走,糖葫蘆送我們呢,他們也孫兩手牽手的先走了。你說老高擔心他孫女,他怎么就不擔心我呢。糖葫蘆走的時候怎么舍得下我的。
農(nóng)村有句話叫下雨天背蒗草,越背越重,我卸下了二十年的蒗草,又被老天爺放到了我的背上。我把他們兩埋在山上的茶葉地里面,離河和池塘遠遠的,那真是我傷心的地方,用的大石頭壘的墳,外面披上水泥,就是下雨,雨水都滲不進去。我真的不想讓他們到了那邊身上還是潮濕的。河邊的屋子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空蕩蕩的房子像是老虎張開吃人的嘴,讓人害怕的很。后來我自己也在山上弄了一個小屋子。距離他們墓也就十來米,就守著他們兩。以前跟他們兩一起過日子,一到晚上,老高說話,糖葫蘆說話,我講不出話來,但是熱熱鬧鬧的,現(xiàn)在我能說話了,他們兩又開始變啞巴了。以前他們跟我說話,我還能啊嗚啊嗚回應(yīng)兩下,現(xiàn)在我跟他們說話,就只剩風吹的聲音了。
后面改革開放,整個社會條件開始變好,鄉(xiāng)鎮(zhèn)上開始建養(yǎng)老院,六十歲的孤寡就能去,免費養(yǎng)老送終。村里面擔心我一個人在山上生活,取水都不方便,萬一有個大病小災(zāi)的都沒人知道,就來找過我兩次,我是不想去那種地方的,我有手有腳,自己還能干活,還能養(yǎng)的起自己。再者想到孤寡兩個字我就更不好受,覺得自己被安排一樣。我還是希望自己能過自己想要的日子,我住在山上小屋子里,陪著老高和糖葫蘆就是感覺自由的。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鄰里關(guān)系就跟親戚一樣。他們怕我想不開跟老高一樣,自己尋死。非架著我下山去敬老院里面跟著搭把手。平常就做做飯,給他們洗洗被子。隔三差五我還是會到山上來
其實有時候命數(shù)就是很奇妙,送走了老高和糖葫蘆,平輩和下人都走了,我還能碰到我爹。那天我敬老院晾衣服,他拄著個拐杖就往我這邊走,走到身前就喊:
“秧寶啊秧寶,是你嗎?秧寶”
我聽到就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四十年沒見,我已經(jīng)快記不起他的樣子了。
他說:“我是你爹啊”
我端詳他一會,認出來后嚇得不行,就跟見到鬼一樣就往外面跑。他也沒追我,就那么在后面看著我。我一直跑到老高墳上癱坐在地上腦子里面開始緒。我對著墳說:老高啊老高,你丈母爹來了,來抓我了。又轉(zhuǎn)頭對糖葫蘆說:糖葫蘆啊糖葫蘆,你老太爺來了。
我以為我這輩子把債還清了,我曾夢到過無數(shù)人,從來沒夢到過他,沒想到我六十了,都到了耳順的年紀還能碰到他。往往人常說,債這種東西你永遠是躲不掉的。壞人活千年,他真的是個好命,活得這么久,政府還能照顧他。這么些年,什么風雨都過去了,老高在世的時候從來不欠別人什么,哪怕別人給顆地里長得冬瓜,他都必須折幾個茄子送過去。我原本是不想再回敬老院打雜的,想想畢竟是我爹,他住在敬老院也是給政府添麻煩。我不想欠政府的,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就又回到了敬老院打雜。
我爹過了這些年其實也改變了很多,也沒有那么讓人生憎了。他大多數(shù)時候腦子都是糊涂的,偶爾清醒,這些年,我好日子也過過了,真的談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已經(jīng)不在乎自己當時打死金三狗這件事情了,但是他還會下意識的保護我。有時候清醒,趁沒人的時候找我聊聊天,都是碎碎斷斷的,讓我大概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
金三狗的事情之后,他被關(guān)了兩年多,出來的時候就住在寺廟里面,跟著和尚一起過。和尚偶爾還出去念念經(jīng),他在寺廟里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說他一出門就看到我娘拿著鹽鹵水向他走,他除了打掃衛(wèi)生做飯,青燈古佛,后來□□,他們兩還俗,寺廟改成了公房,他們兩還是在里面住,他跟著和尚一起,種田修河堤賺工分。后來和尚去世前問他有什么放不下,他就說了兩件事:一是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兒她娘交代,二是不知道我過得怎么樣。和尚就給了他一對玉手鐲,讓他典當?shù)糇雎焚M去完成這兩件事。
和尚壽終正寢后,我爹守了三年,七十歲那年開始出來找。他記性好,記得我妹她娘名字,連我妹跟他提過一次她養(yǎng)父的名字,他也記得。除了名字他也只是知道他們做生意到了南邊。他比我有耐心,他沿著路向南,從江蘇找到浙江,從浙江找到福建,一個市一個市的找,到一個村里面就開始問,硬是一個個的問了一遍,一直走到福建龍巖,又開始回頭走。回來路上他不僅看到人問,看到墳頭,也一個墓碑一個墓碑的看。他就認了那么個死理,要是活著總能問到,要是死了按照他們做生意的條件肯定要弄個墓碑。
他也是個厲害人,找了第七年,最后還真讓他在浙江麗水找到了,找到之后他當了一個鐲子買了很多紙就在墓面前燒,跟他們說對不起,沒有好好照顧二丫頭。燒完紙錢離開的時候跌了個跟頭,他腦子就開始不好了,有時候就會突然糊涂起來。他跟我說,這樣才對,要是一點事都沒有,就不算報應(yīng)了,人做了錯事有報應(yīng)才會心安。他說他跌跟頭的時候頭都出血了,自己反而笑起來了,如果這是二丫頭娘和養(yǎng)父在天之靈故意絆他的,他也不怪他們,反而走之前還給他們墳上清掃干凈。
再后來他就開始找我,那會子他腦子已經(jīng)開始糊涂了,因為早些年我給寺廟寄過茶葉,他沿途乞討,別的流浪的人一開口就是要飯,他一開口就是拿出茶缸,讓人家到杯茶給他喝,直至他走到南京高淳,喝到當?shù)夭,味道跟我寄回去的一樣,他就知道我就在這邊了。他也沒想著找過我,就想著離我近一點。我問他和尚給我寄過東西知道我的地址啊,他說和尚當年收到茶葉就把地址給燒了,和尚就是讓他沿途慢慢找,讓他自己贖罪呢。
我爹這個人舒服大半輩子,前幾十年我娘服侍他,后面和尚照顧他,最后為了了卻心中事的確吃苦了十年到處風餐露宿。最后二十年雖然癡呆,但是在敬老院也沒有讓他受罪。有吃有喝的。他也問過我的情況,我是不想原諒他的,什么都不想說,我也不想跟他提老高和糖葫蘆,總覺得他要是去看了,墳里的他們兩都不會安生,但是考慮到他難得清醒,怕他有遺憾,我還是跟他說兒女雙全,但讓他不要過去打擾也不要見。
他這個命也是真的硬,活到了一百歲。要是有輪回,這二十年,糖葫蘆估計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弄不好已經(jīng)嫁人了。老高肯定還在底下等著我,也多虧了我爹,這二十年雖然沒有什么好事也沒有什么大災(zāi)大難,我也是平淡的過了二十年。一個月之前,我爹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凈凈,就出門了。聽人說他是往河邊走,我這輩子是害怕去河邊的,我自己也八十歲了,腿腳也不好,我就沒有去找,其實也不是我心狠,人到了一個歲數(shù)。真的是難,主要是自己難,你說該見得最后一面其實早早就見過了,只剩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想著最不濟就是在河邊淹死了。他走之前沒跟我說,也沒有托人帶話給我。我估計他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他女兒,也許是他對我從來不帶他回家傷了心,或者他到了一個年齡,了無牽掛了吧。
直到前兩天你們打電話過來敬老院,我也才知道他自己走回來了。他也是想我娘了,除了我娘這輩子還有誰能對他那么好。他是最對不起我娘的。
大柳樹底下開始放炮了,是那種三節(jié)響。連續(xù)三聲,砰砰砰。打斷了她的傾述,把我們拉回了現(xiàn)實,這應(yīng)該是挖到張?zhí)墓撞,準備合葬了。我轉(zhuǎn)頭說,
“姑奶奶,你要去看看不?”
老婦人慢慢蹲下身子,從車轍印的水坑里,敲出一塊冰塊。她拿到手上說道:
“以前冬天冷,我們沒有棉衣穿,手凍的受不了,就把冰放在手頭搓,等冰化了,手也就暖和了,這是我娘以前教我的法子。這個法子以前還管用,我現(xiàn)在都八十了,身上一點火氣也沒有了,冰在我手上化的慢,就是化了也感覺不到熱,更加讓人冷。我應(yīng)該沒有我爹這個命數(shù),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過些年他們兩就來接我了,現(xiàn)在我就不去看了”
“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家,回高淳”
原本我還想說這也是你的家,留在這,但是還沒說出口。她接著說道:
“夏日里的荷花蜻蜓站,蜻蜓站了女人采,男的碰了女人頭,女人一輩子不回頭。我要回高淳,死了還能陪著老高和糖葫蘆”可能是風太大了,她拿出頭巾圍著耳朵扎好,接著說道:“看到你我就想起你爺爺,也想到了我的糖葫蘆,我也是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了,也是難為你聽我說了這么多”
說罷便轉(zhuǎn)頭沿著來時的路開始走了。
我站在路邊,看著她漸行漸遠,直至看不見。我想多半以后也不會再跟她見面了,我才二十七八,見識短淺,但也曾笑話于鸕鶿吃了一輩子魚,不知道魚的味道。也看過春天的蠶蟲被吊著抽絲,直至肚子癟塌被扔在桑田。羨慕過“居高聲自遠,非時借秋風”蟬的勇氣,也嘗試著奔跑,追逐南飛的大雁。想去更遠更遠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會有怎樣的一生,是幸福的還是悲哀的。我低下頭,冬天枯黃的雜草莖葉也變的脆弱,開始往泥土上倒去。往往都是葉子先沾上泥土,因為朝露和自身的腐爛開始和土貼合。根在土里,葉子也在土里,只有光禿的草桿被兩頭頂在低空。就像人一樣,都是從娘胎里出來,都回土里去,自己看不到來時路過,也看不到去世事,只有個生活的過程受人關(guān)注,可能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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