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求生
2025.7.14 凌晨
我站在陽臺上抽煙,看樓下便利店的招牌在雨里倔強的抵抗著死寂,或許是因為我有些散光,我總感覺那徹夜的燈光被夜雨泡得腫脹。
這城市總讓我想起被掏空的蟬殼。
前幾年在大西北的戈壁灘上,我見過真正的荒原。
越野車拋錨時,我下車透氣,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風(fēng)化的巖層和干涸的河床,它誠實得殘忍,連假裝生機勃勃的力氣都懶得浪費。
向?qū)д驹谲嚽邦^檢查零件,我遞給了他一支煙,他接過時跟我說這地方連土著的蜥蜴都會迷路,然后指了指地平線上歪斜的輸電線塔,告訴我那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建的,現(xiàn)在連烏鴉都不在上面落腳。
我沒吭聲,只是笑了笑。
我們最終在日落前修好了車,我仍站在車旁,往西望去,我站在了夕陽之上。
我很久很久之前就覺得這世界荒涼。
記得兒時,我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下午老師帶著我們做游戲,游戲叫做“找朋友”,這是我最早見識到的荒誕。
年輕的美女老師彈著鋼琴為我們伴奏,一個小朋友作為初始玩家,待歌聲結(jié)束時要找到自己的好朋友,將小沙漏交給對方,以此傳下去。
游戲又進行了幾輪,小沙漏總是在我們這幾個容易被大家看到的孩子手中來回交接,畢竟大家都很小,“平衡”是什么意思誰會懂呢?
但美女老師很有分寸,她適時的叫了停。
她的目光在小朋友們身上掃了一圈,隨后將小沙漏塞給了班里最安靜,最神秘的那個同學(xué)。
當(dāng)音樂再次響起時,那名男同學(xué)唯唯諾諾的繞著我們轉(zhuǎn)圈,可直到歌聲結(jié)束時他也沒有將小沙漏給任何一個人。
幾個頑皮的同學(xué)發(fā)出了埋怨的聲音,美女老師溫柔的跟他重復(fù)了一遍游戲規(guī)則,繼而讓他再玩一次。
可這次音樂結(jié)束時他仍舊沒有找到他的好朋友,屋里再次出現(xiàn)躁動的聲音。
“你把沙漏給你的好朋友就行,不用害怕!泵琅蠋煖芈曊f。
我在一片嘩聲中看著那名小男孩兒試探著將小沙漏塞到美女老師的手里。
老師又溫柔的塞了回去,“老師不算的,你從小朋友們中選擇一個好不好?”
我看到男孩局促的低下了頭,還好,班里的小朋友們早已分了神,沒有人注意到他此刻的難堪。
“你的好朋友是誰呀?”美女老師再次輕輕引導(dǎo)。
男孩兒低聲:“我的好朋友是媽媽…”
教室里很吵,我也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時他的眼神了,但我記得美女老師聽到答案后,蹲在原地看著男孩兒,像被按了暫停鍵。
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再怎么情緒化也要繼續(xù)做該做的事。老師讓他回了座位,然后將小沙漏給了另一名小同學(xué),繼續(xù)這個無聊的小游戲。
沙漏不出意外的又回到了我們幾個人的手上,當(dāng)我再一次接過小沙漏后,我起身繞著大家轉(zhuǎn)圈,當(dāng)大家唱到“找到一個好朋友”時,我精準(zhǔn)的站到了那名男孩兒的面前。
他訝異又畏縮的抬頭看向我。
音樂還在繼續(xù),我一邊向他敬禮,一邊拉著他的手腕把他拽了起來,強行讓他和我握手,在他沒反應(yīng)過來時我繼續(xù)做著這個游戲該做的事情。
我抱住了他。
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跟著節(jié)奏完成了擁抱,繼而朝他揮了揮手。
回座位的時候班里的小朋友仍舊保持著高漲的情緒,教室內(nèi)的氛圍沒有任何變化,喧鬧中我跟美女老師對視一眼,我們都沒有說話。
她向我笑了一下,我沒有做任何表情反饋給她。
“人本善還是人本惡”這個問題太過老生常談,也太過沒有意義,如何論證?真的有答案嗎?
“眼中看到憐憫便是善,看到刁難便是惡”這句話終究太過主觀武斷,我什么也沒看見,我只看到了人類的無助、不堪和窘迫。
我跟美女老師不一樣,我并非出自“同情”,我只是單純厭惡,我厭惡那些起哄的同學(xué),厭惡那些不走心的催促,厭惡那些吵鬧的嬉笑,厭惡那個明知自己被嫌棄了也仍舊不吭聲的男孩。
我不喜歡,我有反骨。
后來我上了初中,我不出意外的開始叛逆。
記得學(xué)校里總有幾個混混,他們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欺負老實人。
那時的青少年們對于“組織”好像有著強烈的向往和虔誠,也或許是球隊里有幾個大哥大姐,總之學(xué)校里的那些混混們輕易不敢招惹我們體育隊的人。
但總有幾個不長眼的。
有一次放學(xué)之后我們幾個同級的隊員組織了幾個普通同學(xué)打半籃,沒打到第一個二十一分的時候就圍上來了幾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不管不顧的進了球場,徑直走向隔壁班的一個男同學(xué)。
從他們骯臟的言語間我大概捕捉到一些有用信息,貌似是因為帶頭的學(xué)長喜歡這個隔壁班男生的女朋友。
什么不講道理的人都有。
叛逆期的學(xué)生大多都一個尿性,那些毫無價值毫無攻擊力的臟話聽的我耳朵疼,原本打球的計劃被這幾個鳥人攪合的泡了湯,我心里的火蹭蹭的冒。
再加上看到隔壁班那個男生的窩囊德行,我的火氣直接頂?shù)搅祟^皮。
一球飛過去,正中那個高年級傻波一的腦門。
后來我們幾人受處分時隔壁班那個男同學(xué)像個霜打的茄子,高年級的學(xué)長也低著頭罰站,但我卻絲毫沒有波瀾,我就是要打他,打就打了,這個揍他就該挨。
當(dāng)然我也并不是出自多高尚的理由,我不是為了維護弱小,我只是脾氣大,我只是看不慣,我只是反骨千斤重。
等到我上了高中,我的叛逆之火才算平息,但我仍舊不算良善之人,我的尖銳始終刻在我的骨血里。
高一剛?cè)雽W(xué)時我剃了頭發(fā),再加上尚可的皮囊,學(xué)校里的女孩兒像是瘋了一樣。
剛上高一的那幾個月,我課桌上的早飯零食和奶茶就沒斷過,我并不知道具體分別是她們誰送的,但我吃的卻很坦然。
我很容易餓,這些心意于我而言只是單純的及時體能補給而已,我并不想費精力去在意這些女孩兒的想法,也從沒考慮如何保護她們的自尊心。
她們晚自習(xí)暗戳戳的在教室后門觀察我,在體育館二樓樓梯口偷窺我,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卻從沒有理會。
高一生日那天教室后排的柜子下擺滿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吃的玩的用的都有,班里同學(xué)克制著羨慕的目光,最終我把大部分禮物分給了同學(xué)們,因為我懶得拿。
直到后來我收到一封情書,來自隔壁班的一個女生。
班里的同學(xué)轉(zhuǎn)交到了我的手上,我隱約間記得那好像是個淡藍色的信紙,被齊整的折了起來,合口邊緣貼了一個立體的同色愛心。
我隨手打開,大體掃了一遍內(nèi)容,隨意的塞進桌洞里面,將它忘得一干二凈。
過了沒幾天的一個中午,我在食堂吃飯,隔壁班一個與我玩的不錯的同學(xué)蹭到我對面坐下。
“怎么了?”我塞了滿嘴問。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我懶得搭理,我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是低下了頭嚼著看手機。
又過了一會,他終是忍不住了,試探著開口:“ML給你的信你收到了嗎?”
我沒抬頭,應(yīng)了一聲。
“你看了嗎?”
我再次應(yīng)聲,仍舊沒抬頭。
他是什么表情我無從得知,只聽到他停頓一會后繼續(xù)說:“你要不然去找她一趟吧,她這幾天情緒不太好。”
我抬頭:“為什么不好?”
“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你的回應(yīng),換誰誰能好?”
“回應(yīng)什么?”我問。
他沒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也沒再問下去。
又過了一會,我快吃飽了,他或許是受人之托,再一次開口:“之前追你的那個學(xué)姐還找過她,你確定要這么對她?”
我沒回答他,也沒思考什么。
最終我仍是沒有去找那個女孩兒,她或許也在刻意躲避我,因為從那以后我偶遇她的次數(shù)陡然減少。我也沒去找那個學(xué)姐,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是哪個學(xué)姐。
我年輕時總是這樣,把不感興趣、沒有意義的事情排除在視線之外,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高傲和麻木令人極度不適,我自負的處事方式其實并不討喜。
記得高中每天晚自習(xí)我練完球總會出校門再吃一頓,在外面磨蹭到很晚才會回家。
當(dāng)時地鐵通道里總睡著幾名流浪漢,有天我看見個穿西裝的男人單手撐在廣告牌旁邊,皮鞋尖沾著嘔吐物,他腋下夾著個公文包,拉鏈縫里露出半截看起來很重要的文件,因為我看到了文件上紅色的標(biāo)頭。
但男人實在是太過狼狽,比剛打完兩個小時球,還拉了體能訓(xùn)練的我還要不堪。
我吃著雪糕,在他后方的另一側(cè)靠墻駐足,我看著他的背影,看他一會一反胃。
沒一會來了一個拖著垃圾桶保潔阿姨,經(jīng)過他身邊時阿姨也注意到了他。
“可不能吐這兒啊,你不行就出去!卑⒁陶f。
男人擺擺手,似乎是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
阿姨喋喋不休,嘰里呱啦說了一堆,男人不得法,終是被趕離了通道。
我靠著左側(cè)的墻壁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中有不解,也有一絲鄙夷。
不解他何必這么狼狽。
鄙夷他甘心這么狼狽。
畫凌煙,上甘泉。自古功名屬少年。當(dāng)時我不懂,但我那刻心中就敢斷定,這個男人兒時絕不相信自己會有這么狼狽的時刻,如同喪家犬一般不堪。
又過了兩年,我出國讀書,那時我住在城東的一個公寓里,窗臺正對著一棵歪脖子槐樹。
某個深秋的黃昏,我習(xí)慣性的拎著酒瓶走到窗邊發(fā)呆,突然發(fā)現(xiàn)樹上掛著個褪色的風(fēng)箏,它卑微的骨架在風(fēng)里一抽一抽,像條瀕死的魚。
它在我窗對面掛了半個多月,每天我都會去看它幾眼,并且心中暗戳戳的下注,賭它何時會掉下來。
直到某夜初雪,終是把它壓進了一片白里。
第二天我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來鋸樹枝,我平靜的喝了一口酒,那是我第一次出現(xiàn)“萬物都在等待某種不動聲色的埋葬”的想法。
我那時十九歲,這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一種很危險的思考結(jié)論。
大一下學(xué)期,我認(rèn)識了學(xué)校里的一個法國女孩兒,她總穿她那件我覺得爆丑的牛仔外套,她總喜歡拉著我去喂流浪貓,拉著我去屋頂看晚霞。
有一次她喝多了,我得知了她家里的情況,她父母做的生意類型極其拎不上臺面,再加上那年經(jīng)濟危機,家里的公司岌岌可危。
一切都像是寫狗血故事一樣,她的父母為了挽救家中的生意給她擇了一門高攀的婚事。我當(dāng)晚就在電腦上查過,對方的條件實在沒得說,背書強大、模式穩(wěn)定合規(guī)、符合趨勢,盤子也夠大。
似乎沒什么理由拒絕,似乎也無法拒絕。
有一天,她又拉著我上了屋頂。
“你看那些云,”她突然用煙頭指向天上,“多像我們終將斷裂的反骨。”
我笑她矯情,沒有接話。
她卻認(rèn)真掰開一塊黑面包塞在我嘴里,“有什么是可以拒絕的?”
我找不到切入點反駁,但我仍舊下意識的激勵:“你不想做的事都是可以拒絕的。”
我真的無法反駁什么,我也無法激勵到她。
后來我開始習(xí)慣在凌晨醒來,窗外經(jīng)常有那些留學(xué)少爺們的豪車炸街,轟鳴聲像遠雷滾過我的枕頭。
有次窗外的發(fā)動機聲接二連三,我實在是煩躁,從被窩里鉆了出來坐在電腦前發(fā)呆,我看著右下角的數(shù)字有節(jié)奏地變動,突然想起小時候姥姥給我買的那只小金魚。它總在玻璃缸里撞同一處角落,當(dāng)時我以為它笨,那一刻我明白了,它不過是在認(rèn)清邊界后的例行公事而已。
就像那一刻窗外的少爺們、等著回國結(jié)婚的女孩兒,以及電腦前的我。
三月初,法國女孩兒退學(xué)了,她要離開洛桑,說要去蘇黎世開酒吧,她說至少那里的云是實的。
我后來在網(wǎng)站上搜到她的店,評論里有人抱怨特調(diào)品控不穩(wěn)定,配圖里我竟然看到了一個閑散自在的身影。
于是我從錢包里再一次翻出她離開前留下的那張字條:我去找完整的云了。
她離開后我繼續(xù)去屋頂看云,只是再沒人跟我討論什么,也沒人再問我那些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四月的某個午后,我在整理舊書時發(fā)現(xiàn)一張拍立得,照片里兩個人影坐在屋頂,背后是正在崩塌的晚霞。照片背面用筆寫著日期,還有一行小字:此刻即是永恒。
這行字突然讓我笑出聲來,多么傲慢的宣言啊,仿佛我們真能抓住什么似的。
我笑她幼稚,笑我懦弱。
后來我搬去了城南,新住處的窗前沒有歪脖子樹,只有一堵灰撲撲的消防墻。
某個深夜,我仍舊習(xí)慣性的站在床邊喝酒,低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窗臺外面的縫隙里長出了一顆野草,兩片嫩葉正顫巍巍地伸向從兩面墻的夾縫里滲下來的月光。
我盯著它看了很久,最后往縫隙里倒了一點涼水。
記得二十一歲時,我第一次進火葬場,我看著工作人員拉開鐵門處理骨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骨灰是需要用手碾碎的。
我中途無意間深呼吸了一口,不小心吹起那些灰燼,它們落在我的袖口上,像雪又像頭皮屑,就是不像人。
…………
此刻我站在陽臺,看著樓下被雨水洗刷到反光的街道,左側(cè)的錢塘江平靜地承接著從天上墜落的雨滴,我心中笑罵:這雨真不要臉。
剛剛睡醒前我夢見自己回到了戈壁灘,風(fēng)沙抹平了所有車轍,連歪斜的電線桿都消失了。
夢里我蹲下來系鞋帶,發(fā)現(xiàn)沙地上有螞蟻在搬運同伴的尸體,它們的隊伍歪歪扭扭,最終消失在某個地縫里。
我滅了煙頭,手邊的煙灰缸積了半寸雨水。
這大概就是我們的全部意義:在逼仄的裂縫里完成一場無人見證的生長。
荒涼不是結(jié)局,而是所有故事的開始。
因此,我不再為此憤怒,不再對此麻木。
我終于原諒了我的反骨。
我再次愛上了我的反骨。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