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打小起，娘親便時(shí)常在耳畔告誡：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天敵，不是天災(zāi)，更不是天劫，而是凡人。凡人私利，又信守非我族類必誅之。我族慘遭其迫害者，不計(jì)其數(shù)，致使我族生活越發(fā)艱難。
　　年幼時(shí)無知，初初耳聞自是膽戰(zhàn)心驚卻又懵懂非懂，聽多之后便是順耳忘，徑自甩著蓬松尾巴隨姐姐兄長們到外邊嬉戲；如今豆蔻芳華，亦不以為戒，只道娘親神經(jīng)兮兮愛嘮叨。
　　一切驟變，在發(fā)現(xiàn)失蹤半年多的娘親……的瑣碎骸骨。
　　我萬萬沒想到，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尋回的，會(huì)是娘親的瑣碎骸骨，連前肢都拼湊不齊。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抱著纖細(xì)脆弱的骸骨，聞著不容質(zhì)疑的熟悉味道，滾燙的淚水潸然而下。
　　一旁的二姐亦是淚流滿面，恨恨咬牙，發(fā)誓定要尋出兇手，替娘親尋回公道！
　　斂住悲痛，聯(lián)絡(luò)上其他姐姐兄長，最后將裝在木匣子里的尸骨慎重的交由兄長帶回山上，令母親落土歸根。余下的，尋著曠野之中的雜亂氣息，兩兩結(jié)伴各奔東西，務(wù)必找出兇手，手刃之以祭母地下安眠。

　　【壹】
　　一路南行，踩過荒草野地，穿過阡陌小道，路過繁華市井，來到天子腳下，而此時(shí)恰是花燈節(jié)，一眼望去便是攢動(dòng)的烏鴉鴉人頭，熙熙攘攘，分外擁擠。
　　因人潮涌動(dòng)而與二姐分散開，我倒不緊張，更不擔(dān)心她，論修為論隱藏妖氣，她都比我厲害。徑自走到一盞蓮花底座的精致花燈下，自方才我便留心著這燈，那籠罩上描繪的羞澀女子，低頭順目，猶抱琵琶半遮面。
　　“姑娘可是相中這花燈？”
　　隨著身后余音落下，陌生的氣息漸漸貼近。我默不作聲，細(xì)瞧著畫上人的眉宇，總覺得似曾相識。
　　那人于我身后止步，以手中竹竿挑下花燈，放落在我面前。這舉止，幾乎將我困在他懷中。他仿若未覺不妥，輕笑：“姑娘若喜愛，拿去便是�！鄙宰魍ｎD，他又道，“說來，恕在下唐突冒犯，姑娘與在下畫中之人，眉目間倒有幾分相似。”
　　在陌生氣息的包圍中，我皺皺鼻頭，在藥味墨香間意外嗅到了一股桂花酒香，奈何這味道太薄太淡，周遭的氣味又過雜過濃，聞得不確切，令我一時(shí)不敢確定是否是娘親在他身上遺留下的余味。
　　“怎的？難道是在下自作多情？”那人言語中的笑意轉(zhuǎn)為疑惑，將花燈拎高，輕晃數(shù)下，里面的燭光搖曳著，明明滅滅，卻使畫中人更顯生動(dòng)。
　　雙手捧住花燈，我回眸一笑，點(diǎn)漆眉目間，與生俱來的媚惑如曇花浮現(xiàn)：“多謝公子贈(zèng)予，此燈甚合我意。”
　　他神色一空，眼底卻亮似火燭熠熠，透著隱隱躁動(dòng)。
　　待人潮散盡，定要將此人好生探察探察，許能尋到絲縷線索，若能順藤摸瓜，找到兇手收回娘親的內(nèi)丹，自是甚好。
　　打定主意，我指間輕彈，在他手肘留下自己獨(dú)有的暗香，爾后扭身脫出他手掌與胸膛形成的狹小空間，捧抱著花燈底座，螓首稍躬身：“時(shí)候不早，小女子告辭�！�
　　須臾，在橋畔處找到二姐。二姐激動(dòng)的抓住我的手腕，美目盈淚，又喜又恨：“我看到了娘親……”后幾字哽咽在喉，淚落襟濕。
　　二姐見到了娘親的如雪狐毛，被一穿金帶銀的紈绔子弟暖在脖頸上，四處招搖炫耀。
　　這是何等的污辱，何等的眄視！
　　我敬愛的娘親，豈容爾等凡夫俗子如此踐踏！

　　【貳】
　　是夜，隨二姐悄然潛入那紈绔子弟屋內(nèi)。在此地，居然嗅到我之前留在某人身上的暗香。萬分詫異，爾后冷冷一笑。與二姐說一聲，我尋著暗香，翩躚停落在一廂房前，冷眼望著燭光搖曳，與窗上醒目影子。
　　那影子，停下筆墨，高舉畫軸，片刻未動(dòng)。
　　我隨手一揚(yáng)，陰風(fēng)乍起，暗香洶涌，那影子隨即撲倒在桌上。
　　推門而入，又是一驚詫，墻上掛著不少畫像，細(xì)細(xì)一瞧，畫中女子同為一人，一舉一動(dòng)，顰笑怒愁，恁是熟悉，只因那是我敬愛的娘親。
　　為何？為何此處會(huì)有娘親的畫像？又是何人所繪？那花燈可是繪品之一？繪者對娘親又是何情感？絲毫察覺不到惡意——此畫予人親近之感。那落筆簡潔干脆，卻已將娘親的模樣勾畫出七分；那筆觸妄行中可見細(xì)膩，將余下三分點(diǎn)活……
　　收回視線，落在今夜目標(biāo)所在，我走到他身旁。他半身趴在桌上，頭壓右臂，左臂垂落身側(cè)；相貌平實(shí)，不若兄長們俊美，然而渾身透著令人心平氣和的儒雅。再睨向他身下掩去大半的畫，只覷見纖手提燈，墨香猶在，墨跡未干。
　　施法抽出畫軸，提燈少女的驀然回首，衣袂容顏間有幾處已然模糊，然，筆法筆觸仍可辨認(rèn)，室內(nèi)之畫，出于此人之手。
　　哼，果然，這人見過娘親，甚至與娘親相處過。
　　朝他口鼻輕吹口氣，待他蘇醒之時(shí)，我展開狐媚之術(shù)，迷惑他的神智，命他答復(fù)我滿腹酸苦的疑惑——
　　“墻上所畫之人，你何時(shí)見過？”
　　“約莫三個(gè)月前�！�
　　“你可知曉她是狐妖？”
　　“知曉。地方縣令呈現(xiàn)時(shí)說過�！�
　　“她……當(dāng)時(shí)過的如何？”
　　“既然是以美色嫵媚聞名的狐妖，便可想而知她的下場�！彼赡魏蔚膰@息道。
　　胸口一窒，熱淚瞬間涌起，頃刻模糊雙眼，我壓不下喉間的哽咽：“是……是何人？”是何人辱了娘親？
　　“……是家父，亦是此府的前任老爺，他上個(gè)月病逝……說是病逝，但死因府中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彼恍嫉泥托σ宦�，搖頭，“死在狐妖身上，倒也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那無辜的狐妖�！�
　　“是何人……殺了狐妖？”
　　“人因妖而亡，是何人動(dòng)手，又有何差別？我等凡人，素來私利，更容不下會(huì)威脅到性命的異己�！彼绞帜ㄈノ乙荒槣I痕，嘆息。
　　雙目圓瞠，我瞪視他，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眉目清明，哪有半分受到狐媚之術(shù)影響的模樣。
　　我尚來不及反應(yīng)，便被他扣住了右臂。
　　“小狐妖，你同雪娘是何關(guān)系？姐妹，或是女兒？”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震驚的問道�？蓯�，掙不開！
　　這時(shí)，外頭傳來一陣喧嘩，隨即腦中傳來二姐焦慮的催促聲：“小妹，快離開，這里有道士！”
　　道士？！
　　“難道你是道士？”
　　他頷首，看不出是嘲諷或是得意地輕笑：“家父以道行高深而高居國師一職，逝后由家兄代其職�！�
　　原來，當(dāng)時(shí)他便已看出我的真身。我面露不善：“你想如何？將我捉拿起來，亦或者……直接滅了我？”
　　他呵呵輕笑，松手，牛頭不對馬嘴道：“你可愿告訴我你的芳名？與雪娘又是何關(guān)系？反之，我可以助你和你同伴離開。且，下次相見，許會(huì)告知你雪娘在此的一些事兒。”
　　我懷疑的瞅他，遲疑再三，決意賭上一把，畢竟憑畫可見他不是個(gè)殺虐之徒，反倒對娘親有份好感有份憐惜：“娉云，娉婷浮云，雪娘是我娘親。”
　　“娉云，以后不要再莽撞的跑到別人家里，萬事應(yīng)三思而后行�！彼娼湔f，將一符咒交至我手中，“這符咒能隱去妖氣，你隨身帶上，趁他人尚且不知你的存在，速速離去。你同伴，稍后自會(huì)前去與你匯合�！�
　　三更打更聲響，二姐總算同我匯合，一身狼狽，袖子裂道大大的口子，后背有道符攻擊下的累累傷痕。萬幸她傷的不重，萬幸她帶回娘親的狐皮。
　　二姐說，料不到那紈绔子弟竟會(huì)道術(shù)，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她必然逃不出來。
　　那人，果真守信。如是想著，我心頭漫起一陣暖意。
　　二姐又說，那紈绔子弟得意洋洋的將娘親悲慘遭遇說予她聽，在他爹死去之后，他是如何命人輪流糟蹋娘親，是如何生剝娘親的皮毛，又是如何處理娘親未寒的尸骨……
　　二姐邊說邊哭，我亦難受得濕了長袖。
　　事后，我陪二姐休養(yǎng)數(shù)日，猶豫該不該將這邊的事情通知兄長們，二姐直截了當(dāng)?shù)膿u頭拒絕，媚眼秋波粼粼，別有深意，說她自有打算，斷然不會(huì)就此善罷甘休。

　　【叁】
　　再遇上那人，在林子之中，在二姐將他給我的符咒放進(jìn)香禳里隨身攜帶，并與我分道揚(yáng)鑣之后。
　　他放下藥籮筐，席地而坐，眉頭蹙起：“怎不將符咒隨身帶著？”
　　方提了聲“二姐”，我轉(zhuǎn)念一想，不答，反冷聲說道：“你曾說過，再次相見，會(huì)告知我，我娘親的一些事兒�！焙撸阋严蛭肄D(zhuǎn)訴了你們是如何虐害我娘親，我倒要看看你又是何說辭。
　　“坐過來，我便說給你聽�！彼挂膊粣�，拍拍旁邊。
　　我抿唇，不甘愿的坐他身旁。
　　他輕笑，拍拍我腦袋，評論說：“原來那是你二姐，倒不如你酷似雪娘�！�
　　在我呲牙嘶聲警告下，他悻悻收回手，神色悠遠(yuǎn)，娓娓道來：“我只與雪娘處過幾日，是她初到府中那時(shí)，內(nèi)丹被奪，腕足間傷痕累累，神色隱忍……唉，狐媚狐媚，以色媚人，即便無此心，奈何花不醉人人自醉。雪娘一心想逃離，卻豈能輕易逃離前國師重重符咒？我救她數(shù)次，如今想不透是雪中送炭或是助紂為虐。家父瞧出我不忍，欲設(shè)法放她逃走，在我行動(dòng)之前就將我遣為軍醫(yī)，隨軍遠(yuǎn)赴沙場。待我聞家父喪訊快馬加鞭趕回，看到的便是家父的高冢，以及家兄愛不釋手的狐皮……”
　　我冷笑，不盡信：“這般說來，你也有一二月未曾與我娘親接觸，那你身上我娘親的余味，又是怎能殘留至今？”
　　他先是困惑，隨后恍然大悟，從懷中掏出一拇指粗的珍珠，解釋說：“許是因?yàn)檫@珍珠吧，它是你娘親入府不久后就一直隨身帶著。我回府后無意看到，就帶身上了�！�
　　我接過珍珠，湊近鼻前一聞，是娘親的味道沒錯(cuò)。放至臉頰，閉目輕蹭，不覺耳朵和尾巴都冒了出來。
　　察覺有人揉捏我耳朵，我閃，又來，我怒目。
　　他神色自若的收手，提醒說：“娉云，你同你二姐，還是早日回去，不要在外頭游晃，不安全�！�
　　“你要我們放棄殺母之仇，任由仇人逍遙在外？”我橫眉冷對。
　　“冤冤相報(bào)何時(shí)了？況且，惡人自有惡人懲，不是不報(bào)，時(shí)候未到而已�！�
　　“哼，照你這么說，那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又作何解釋？我娘親說過，你們凡人，最會(huì)虛情假意，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因果輪回，自會(huì)給個(gè)公道�！币娢也灰詾槿�，他搖頭，起身背起藥籮筐，“你呀，修行尚未到家，火候不足，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兄妹擔(dān)心。”
　　知我疑惑，他指指我蓬松大尾，和毛茸耳朵，而后拂袖，輕笑離去。
　　我攥緊珍珠，另一手捂耳，恨恨咬牙。

　　【肆】
　　怎會(huì)想到，二姐的打算是，隱去妖氣，食下幻丹珠，幻化成族中最美的人形相貌，爾后處心積慮傍上當(dāng)今天子。待我察覺時(shí)，她已是倍受寵愛的貴妃娘娘。
　　仗勢皇寵，壓迫仇人，逐步瓦解，趁勢追擊，誅其九族，二姐有條不紊，毫不猶豫，毫不手軟。
　　此事生勢浩大，牽連之廣，鬧得人心惶惶。
　　聚觀仇人被斬首，我有說不出的輕松愉悅，可惜轉(zhuǎn)念間想到那人，心頭隱隱抽痛。下一批人之中，他或許就在里頭。
　　始終知曉他與仇人是親人，我理當(dāng)恨屋及烏，但是，不行……我惱他氣憤他，卻不恨他，我信他待娘親好過，且他三番兩次的放過我，還出手救過二姐。他是個(gè)好人，好人理應(yīng)有好報(bào)才是……啊，驀然發(fā)覺，到如今，我只知他姓顧，排行第五，還未知道他的名兒。罷了，罷了，塵歸塵土歸土，愿他來世有個(gè)好爹娘，愿他來世長命百歲……
　　不忍，亦不敢再看下去，我轉(zhuǎn)身踱開，一邊思索著該以何法子入宮與二姐碰面，隨后一齊遠(yuǎn)離這塵世紛紛擾擾，回山上靜心修行。
　　夕陽西下，途經(jīng)一羊腸小巷，碰見一蓬頭垢面的乞丐，我不禁掂掂袋中銀兩，掏出一些給他。
　　他猛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不理會(huì)散落在地的銀兩，將我硬拉扯到深處。
　　我驚惶，無奈掙脫不開，更無法呼救。
　　將我推壓在墻上，他語調(diào)不穩(wěn)地問：“是你們做的好事？”
　　我不解，直至他拂開凌亂長發(fā)，露出一張臟兮兮的有分熟悉的臉龐。
　　“你沒被砍頭？”我脫口而出，有驚有喜。
　　他直瞅著我，良久，頹然松手，搖頭嘆息：“罷罷罷，許是天意。”
　　“等等，你要去哪？如今你已是罪人，若被人發(fā)現(xiàn)，你會(huì)死的�！毕乱庾R的反扯住他襤褸的袖子，我低呼。
　　他扯下我的手，語重心長：“我自會(huì)保全自己。倒是你們，既然報(bào)了仇，還是盡快回去你們的地方為好。這里，對你們而言，終究是個(gè)危險(xiǎn)�！�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走�！蔽也患偎妓鞯暮�，隨即愣住。我在胡說什么？我這是怎么了？
　　他詫然回首，低低輕笑：“傻瓜，你的族人，怎會(huì)容忍我的存在？快點(diǎn)尋回你二姐，早日離開才是正事�！�
　　目送他離去，不知為何，心里一片空蕩蕩，好似缺了什么，丟了什么。我不知道。
　　數(shù)日后，我如愿進(jìn)宮，很快便找到二姐，然而二姐斷然拒絕與我離去，她婉約而笑，苦惱中含著甜蜜：“你可愿意相信，我已離不開他？”
　　“二姐，你的打算，不就是借助凡人天子的權(quán)利，為娘親報(bào)仇嗎？”
　　“小妹，我之前確實(shí)是在利用他，可是如今，我不愿離開他身邊，我……愛他�！币娢也唤猓沩樦业那嘟z，“見時(shí)如蜜，不見時(shí)掛心。總之，等你愛上，你便會(huì)明白�！�

　　【伍】
　　愛？那是什么？悵然若失、牽腸掛肚可算在內(nèi)？
　　帶著一頭霧水，我背著包袱只身上路。
　　這日，在荒郊野外，陣雨忽來，我四下張望，一座破廟映入眼底，我慌忙跑進(jìn)去避雨。
　　朝廟中的神只跪拜，磕三下頭，起身后才注意到一旁燃著火堆，烤地瓜和烤雞的香味撲鼻而來，只是不見人影。
　　干咽口水，才發(fā)覺自己饑腸轆轆得很。耐不住食物的香氣，我舔舔嘴唇，耳朵和尾巴倏爾冒出來。
　　“即便此處是荒郊野外，小狐妖你也不該粗心大意。”
　　聽是略顯熟悉的聲音，斂去戒備與殺意，我趕緊尋聲望去，看清那人相貌時(shí)先是失望，隨即露齒一笑。是他，雖然相貌變了，但是氣味沒變。
　　“是你？我還以為是哪來的狐貍公子呢�！彼@訝，將盛滿水的木碗擱在一旁，走到火堆前翻轉(zhuǎn)烤雞，邊問，“怎么孤身一人？你二姐呢？”
　　我遲疑著，最后還是挨上去，緊盯著烤得香噴噴的烤雞：“二姐不回來了……戚五公子，什么是愛？”
　　他側(cè)目，輕笑：“等你遇到，你便會(huì)曉得�！�
　　“哼，你同二姐都這么說。”
　　“你也別喚我戚五，我叫吾思�！彼袅烁鶚渲Γ瑢懡o我看，“雖說是狐妖，然而你一人在外總是不妥，由我一路護(hù)送，你可愿意？”
　　“好啊，在此先謝過吾思了。”心口撲通撲通，我迫不及待的應(yīng)道，深怕他反悔。
　　“我一直有個(gè)疑問想問你。狐有多種，你們是什么狐？雪狐？”
　　“不，我們是醉狐，貪杯，擅釀酒�！�
　　“醉狐嗎？難怪總能在雪娘與你身上聞到酒香。何時(shí)能釀壇酒予我？”
　　“回去后，我可以贈(zèng)你一壇�！�

　　【陸】
　　有了吾思陪同，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的磨蹭著，倒也出乎意料的愜意。然而，旅途并非像表面這般風(fēng)平浪靜，自兩個(gè)月后，聽聞某件事情后，我悲痛欲絕地想趕回天子腳下那片土地，想沖進(jìn)皇宮里——
　　當(dāng)今天子的寵妃居然是只狐貍精！
　　這消息鋪天蓋地，宛如颶風(fēng)大肆侵襲。
　　乍然耳聞，仿佛遭受電閃雷鳴一般，又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我渾身涼透，腦海中翻騰著：二姐的身份曝露，命在旦夕！
　　吾思再三攔住我，不許我回京城，無論我怎么鬧怎么折騰怎么施法，甚至變回原身偷溜，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聽著越來越不樂觀的傳言，我承受不住，益發(fā)食之無味，益發(fā)失了胃口，漸漸的，我什么也吃不下；漸漸的，我只能虛弱的躺在床上，以淚濕枕。
　　終于，有一天，他妥協(xié)了，端著粥，坐在我床頭，無可奈何的嘆息說：“你身子一好，我們就回京城�！�

　　【柒】
　　快馬加鞭的趕回京城，兄長和其他姐姐們早已趕到了這片土地上。
　　我一身風(fēng)塵仆仆，撲進(jìn)大哥懷里，痛哭：“大哥，二姐、二姐……對不起，我應(yīng)該硬拉著二姐離開的……嗚……”
　　“娉云，這位是？”大哥警戒的瞪著吾思。
　　抽噎著，我介紹說：“大哥，他是吾思，一路上一直照顧我�！�
　　“在此謝過閣下對舍妹的照顧。”
　　“你們可曾商量好救人的方法？”吾思對強(qiáng)烈的敵視視若無睹，淺笑問。
　　“家妹的事情不勞閣下費(fèi)心，我們自會(huì)處理�！贝蟾缰苯亓水�(dāng)?shù)木芙^他的好意。
　　“大哥——”
　　“娉云，你先隨你大姐到里頭休息。閣下如果沒事的話，恕不相送�！贝蟾绫涂�。
　　“大哥，你怎能這樣！”我憤懣不平，抗議道，被大姐拉住。
　　“娉云，無礙。你好生歇息，后會(huì)有期�！蔽崴紨[手，輕笑。
　　“吾思……”
　　他后腳一離開，另一兄長便將門“啪”的關(guān)上，訓(xùn)道：“小妹，凡人沒一個(gè)好東西，你少同他糾纏不清�！�
　　“他是好人�！�
　　“娘和二妹的遭遇，尚不能讓你警惕嗎？”大哥冷喝。
　　“……”我不喜歡，甚至厭惡凡人，可是，可是吾思不同，吾思與他們不同。

　　【捌】
　　三日后，一切就緒，我們先后潛入皇宮，展開營救。
　　不知是何人先被發(fā)現(xiàn)，場面頓時(shí)混亂一片。
　　眼下這情形，我們只能豁出去，如若下次再來，恐怕連進(jìn)都進(jìn)不來，真只能給二姐拾骨。
　　命令聲、腳步聲、兵刃聲、張弩聲、打斗聲……眾紛交雜，心跳急促得仿佛要從胸口處蹦跳出來，四筋八脈亢奮得隱隱發(fā)抖。
　　領(lǐng)著大哥和大姐，我循著上次入宮時(shí)打探到的方位路徑，飛躍在樓宇之間，不敢稍有松懈，亦不敢稍作停留。
　　風(fēng)，在耳畔咻咻掠過；偶有長箭射來，颯颯破空之聲令我心驚膽戰(zhàn)，每每躲過，皆是萬幸不已。
　　找到二姐時(shí)，一陣酸澀，那模樣，豈是我那風(fēng)華正茂嬌艷如花的二姐？怎一憔悴零落了得。
　　我同大姐一齊抵抗追兵，由大哥劈開牢房，將二姐抱出來。退離得時(shí)候，另外幾位兄長姐姐們也朝我們聚合過來，有的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有的趕去幫忙被困者，有的尋機(jī)自行脫身……
　　眼見快要逃出這皇宮，一道強(qiáng)光乍起，耀眼刺目。我們急急抬臂袖擋、閉目扭頭。待光散，我已然變回一只狐貍，眾多兄長姐姐們亦然，唯獨(dú)大哥與二哥還能撐住人形，只露出了耳朵和尾巴。
　　是道士！料不到這兒居然會(huì)有道士埋伏！
　　場面頓時(shí)一面傾倒，我們死的死，傷的傷，更有幾個(gè)被活捉住。
　　怎么辦？！難道……難道來年今日，便是我們的忌日？
　　心中蒼涼蕭瑟，我忽然想起吾思，不由得苦笑：吾思，看來，你我的后會(huì)有期，只能等到來世了……
　　正傷懷，形勢又逐漸有了轉(zhuǎn)變，原來是道士之間有了內(nèi)訌，不，看情形，是另一股道家勢力介入。
　　吾思？！是你嗎，吾思？
　　果真是吾思，雖是一襲灰袍，黑布蒙面，然那身形我絕不會(huì)錯(cuò)認(rèn)。
　　有了吾思相助，四面之網(wǎng)頓時(shí)有了大漏洞，我們相扶相持，總算逃脫全滅的危機(jī)。緊隨吾思紙鳶指的路，我們倉皇逃出皇宮，逃到京城郊外，躲到一破屋子里。
　　大致傷口都包扎好，吾思終于回來了，用麻袋兜著我們另幾位未能及時(shí)逃脫的原形親人，其中包括了二姐。而他身上的傷痕，不比我們少；他的傷勢，亦不比我們輕。
　　見吾思吐血，我趕緊上去攙扶他，他又吐了口血，卻朝我輕笑：“你可還好？”
　　喉間一哽，我紅著眼輕頷首。
　　“那就好。”他松氣道，環(huán)視著眾傷員，“此地不宜久留，我屋后栓著幾匹馬，你們盡快離去吧。”
　　“那你呢？你不隨我們離開？”雙手一緊，我忙問。
　　他笑著搖頭：“傻瓜，我自然有人照應(yīng)，不然你以為當(dāng)初我怎能躲過斬首？好了，不要再多言，乖乖同你親人們回去。”
　　“我仍不喜歡凡人，但，多謝救命之恩�！贝蟾绫谅曊\摯道。
　　“你們快走吧，遲些，怕真就無人能活命了。”
　　“要走一起走�！蔽也凰墒郑惓�(jiān)持。我怕，怕這一松手，便成了后會(huì)無期。
　　大哥思揣下：“閣下還是與我們一起走吧�！�
　　他仍是搖頭拒絕，再次催促我們速速離開。兀地，他渾身一繃：“快走，那些人尋跡追來了！”
　　“一起……”
　　“走”字未能喊出，我被他劈昏。

　　【玖】
　　醒來時(shí)，已在馬背上趕路。
　　我沒有抓狂，沒有吵鬧，僅是揪住同騎的大姐的衣襟，埋進(jìn)她懷里，悶聲痛哭。
　　吾思，吾思……

　　【拾】
　　此次滋事大，風(fēng)波難平，我們連換了數(shù)次馬匹，連趕了數(shù)十天的路，才敢略微放松，停在一鄉(xiāng)野里稍作休憩——我們的身子，早都撐不住這奔波，早都疲憊不堪。
　　補(bǔ)給完干糧，回到歇腳農(nóng)房里，竟聽到大哥的呵斥聲。
　　“二妹，回去后，將你肚子了的胎兒墮掉！”
　　“大哥，求求你，讓我留下他。”
　　“二妹，你向來明理，難道還要我講明原由？”
　　“我知，可這是我與他的骨肉，我……不想斷了這分僅剩的聯(lián)系……”
　　“難道你要那些為救你而喪命的兄弟妹妹們死不瞑目？”
　　“大哥，求求你，讓我生下孩子——”
　　“你就這般堅(jiān)持？”
　　“是�！�
　　“那你離開吧，族中容不下這孩子的存在。”
　　“……多謝……對不起……”
　　“大哥，二姐！”我推門闖入。
　　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二哥沖進(jìn)來，手中抓著一紙告示，喊道：“快走！官府的通緝令居然早已下達(dá)到此地，這兒的凡人已經(jīng)舉著鋤頭耙子，準(zhǔn)備捉捕我們！”
　　所有人一慌，連忙上馬。
　　慌忙間，二哥隨手將告示丟在地上，我無意見瞥見二字，趕緊拾起，隨后上馬逃命。
　　夜色深深，我們才再次停下。
　　趁著大哥大姐準(zhǔn)備食物，我掏出告示細(xì)看，頓時(shí)感到五雷轟頂——
　　包庇妖孽，吾思被亂箭射死，曝尸京城城門口！
　　喉嚨一甜，眼前忽而一黑，在二姐的驚呼緩過神，我死攥告示，潸然淚下：
　　吾思——
　　吾思——

　　【末】
　　翌日，二姐與大伙分道揚(yáng)鑣，我陪伴著二姐以便照顧，尋一幽林深處居住，遠(yuǎn)離于人群之中，連十里遠(yuǎn)都不敢貿(mào)然靠近。
　　同年年末，夜半時(shí)分，二姐產(chǎn)下一子一女，從母姓，子名殤蒔，同傷逝；女名琉璃，同流離……
　　翌日，天未亮，二姐血崩不治身亡……
　　半人半妖，凡人不接受，妖族不認(rèn)同，青絲一夜成雪的我只能連同吾思與二姐的份，小心翼翼茍延殘喘的活著，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獨(dú)自撫養(yǎng)這雙無辜稚兒……
　　數(shù)年之后，我時(shí)常想，倘若我當(dāng)時(shí)追問二姐是何打算，并加以阻止，她與我，我與他，是否仍會(huì)淪落到這地步來？
　　吾思，你怨不怨我？奈何橋上，你是否回盼過，想起名為娉云的任性莽撞的狐妖？你又是否還記得，她欠你一壇子酒欠你一條命……而你，欠我一份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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