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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次求生
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很薄,蒼白得像一張被揉搓過、又勉強展平的紙。陳厭的指尖冰涼,沿著那些凸起的、扭曲的疤痕慢慢滑過。一道,兩道,三道……十七道。每一道都是凝固的、失敗的告別儀式,是寫給這個荒謬世界最終又被退回的遺書。今天,他打算寫第十八封。
冰冷的海水舔舐著他的腳踝,一路向上蔓延,帶著冬末特有的、刺骨的咸腥。他站在齊腰深的海水里,左手手腕浸泡在翻涌的灰綠色浪花中。右手握著一塊邊緣被海水打磨得異常鋒利的碎玻璃,尖端抵在那些舊傷痕的上方,一塊相對“干凈”的皮膚上。
痛感很遙遠(yuǎn),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他看著暗紅的血絲從細(xì)小的創(chuàng)口里滲出來,瞬間被咸澀的海水稀釋、沖淡,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這感覺真好,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消解。他用力,打算劃得更深。
“喂——!!”
一聲炸雷般的吼叫撕裂了海浪單調(diào)的噪音,硬生生撞進(jìn)陳厭混沌的意識里。他下意識地一抖,鋒利的玻璃邊緣在皮膚上猛地拉出一道更長的口子,尖銳的疼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一個人影像炮彈一樣砸進(jìn)他身邊的海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那是個男人,只穿著一條濕透的黑色泳褲,裸露的上身肌肉線條流暢,沾滿了水珠,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微光。海水順著他利落的短發(fā)往下淌。他一把攥住了陳厭拿著玻璃片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像鐵鉗。
“干什么玩意兒!”男人吼著,聲音被海風(fēng)吹得有些變形,但那股子驚怒和不容置疑的蠻橫清清楚楚。
陳厭試圖掙扎,手腕被攥得生疼,骨頭都在呻吟。他抬起眼,撞進(jìn)一雙極其明亮的眼睛里。那眼睛像兩簇跳動的火苗,即使在陰霾的海天背景下,也灼灼地?zé)瑤е环N近乎原始的、旺盛的生命力。這雙眼睛的主人,和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格格不入到了極點,像一幅荒誕派的畫。
“放手。”陳厭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
“放個屁!”男人毫不客氣,另一只手劈手奪下那片染血的玻璃,看也不看就狠狠扔向遠(yuǎn)處的海浪!盎钅佂崃?這破天兒!水冷得能凍掉蛋!找死也挑個舒服地兒行不行?”他連珠炮似的罵著,動作卻一點不含糊,用力把陳厭往岸上拖拽。
陳厭被那股蠻力拖著踉蹌后退,冰冷的海水阻力巨大,每一步都像在泥沼里跋涉。他放棄了抵抗,像個被海浪沖上岸的破布娃娃,任由對方把自己拖離那片試圖吞噬他的灰綠。
到了干燥的沙灘上,男人松開手,陳厭脫力地跌坐下去,粗糲的砂礫硌著皮膚。手腕上那道新鮮的傷口被海水泡得發(fā)白,邊緣翻卷著,還在緩慢地滲血,混合著沙粒,狼狽又猙獰。
男人喘著粗氣,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濕漉漉的身體冒著騰騰熱氣,像一頭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憤怒的年輕海獸。他低頭瞪著陳厭,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神銳利地掃過他手腕上那新舊交疊的十七道疤痕,又落回那道新鮮的傷口上。
“陳厭?”男人突然開口,語氣是肯定的,帶著點恍然大悟,“就住村東頭那破房子里的?畫畫的?”
陳厭沒抬頭,只是盯著自己流血的手腕,仿佛在研究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標(biāo)本。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叫周燃!蹦腥嗽谒媲岸紫聛,距離很近,那股帶著海腥味的熱氣撲面而來,還有他身上蓬勃的生命熱度。他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客氣地戳了戳陳厭冰冷的手臂,又指了指他手腕的傷疤:“這些,還有剛才,為什么?”
陳厭沉默了幾秒。海風(fēng)嗚咽著卷過沙灘,吹得他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冷得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他蜷縮了一下身體,嘴唇動了動,吐出幾個字,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
“活著……多沒勁啊。”
周燃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荒謬的笑話,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爽朗又帶著點野性。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很大,帶起一陣風(fēng)!皼]勁?哈!”他指著遠(yuǎn)處波濤洶涌的海面,“看見沒?這破天,這浪!沒勁?走,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有勁!”
他不由分說,一把將還坐在地上的陳厭拽了起來,力氣大得驚人。陳厭被他扯得一個趔趄,幾乎是被半拖半抱著,踉踉蹌蹌地跟著這個渾身散發(fā)著蠻橫熱力的陌生人,遠(yuǎn)離了他選定的、冰冷的終局。
陳厭那間租來的海邊小屋,與其說是畫室,不如說是個堆滿絕望的洞穴。窗戶蒙著厚厚的灰塵,透進(jìn)的光線渾濁無力。顏料管散亂地扔在地上,干涸成丑陋的硬塊。畫架上繃著的幾幅畫,全是扭曲糾纏的線條和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深藍(lán)、墨黑、鐵灰色,像凝固的噩夢。空氣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刺鼻的氣味、顏料腐敗的酸氣,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陳腐的頹敗感。
周燃一腳踏進(jìn)來,差點被門口一個空酒瓶絆倒!拔铱浚 彼鋸埖亟辛艘宦,嫌棄地皺緊鼻子,“你這兒是遭賊了還是讓炮崩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這片狼藉,眉頭越擰越緊。他大步走到窗邊,哐當(dāng)幾聲,用力把那幾扇積滿塵垢、幾乎推不開的窗戶全部推開。
冰冷、帶著強烈咸腥味的海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像一記兇狠的耳光,抽散了屋內(nèi)令人作嘔的沉悶。陳厭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瞇起被強光刺痛的眼睛。
“敗火!”周燃叉著腰,像個指揮作戰(zhàn)的將軍,“首先,你這破地方得見光!憋著能長出花來?”他毫不客氣地開始動手,把地上滾倒的空酒瓶踢到角落,把散落一地的畫稿胡亂歸攏,動作粗暴卻有效。他拿起一幅畫,畫面上是糾纏如荊棘的黑色線條,扭曲的人形在縫隙中無聲尖叫!皣K,”周燃咂咂嘴,把那幅畫翻過去扣在桌面上,“這玩意兒掛床頭,不做噩夢才怪!”
陳厭靠在門框上,像個局外人,看著這個闖入者蠻橫地攪動他死水一潭的世界。手腕上的傷口被周燃用一塊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還算干凈的舊布條草草包扎了,此刻隱隱作痛。他看著周燃忙活,看著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飾的、旺盛的活力在陰暗的空間里左沖右突,只覺得荒謬和……一種沉重的疲憊。
“你……到底想干什么?”陳厭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只是單純的疑問。
周燃正把一個沉重的畫框挪開,聞言轉(zhuǎn)過身,汗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滾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笑容坦蕩又帶著點不容置疑的霸道:“干什么?救你啊!”他幾步走過來,一把抓住陳厭沒受傷的胳膊,那手掌滾燙,帶著海風(fēng)和汗水的氣息,“走,帶你去敗敗火!洗洗你這身晦氣!”
陳厭被半強迫地拖出了小屋。外面天色依舊陰沉,海風(fēng)凜冽。周燃把他塞進(jìn)一輛破舊但擦得锃亮的皮卡車副駕,自己也跳上車,引擎發(fā)出粗野的轟鳴。
車子沿著崎嶇的沿海公路疾馳,車窗大開,冰冷的風(fēng)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陳厭縮在座位里,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灰色海面、光禿禿的礁石、枯黃的草甸。一切都灰蒙蒙的,和他畫里的世界沒什么兩樣。沒勁。
車子在一個荒僻的海灣停下。巨大的海浪撞擊著黑色的礁石,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白色的泡沫像垂死的掙扎。周燃從車斗里拖出兩塊顏色鮮艷的沖浪板。
“拿著!”他把一塊板子塞到陳厭懷里。那板子冰涼沉重。
陳厭抱著沖浪板,像抱著一個燙手的、完全陌生的異形生物。他看著翻涌咆哮的海水,灰綠色的巨浪像隨時準(zhǔn)備吞噬一切的怪獸!拔也粫!彼愂鍪聦崳Z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沒下雨。
“誰生下來就會喘氣兒?”周燃已經(jīng)脫掉了外套,只穿著緊身的沖浪服,露出健碩的臂膀。他一邊往腳踝上系著沖浪繩,一邊頭也不抬地說,“跟著我!看準(zhǔn)浪頭,別慫!”他語氣里的理所當(dāng)然,仿佛這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情。
周燃抱著板子,大步?jīng)_向海水。冰冷的海水沒過他的膝蓋、腰腹,他毫不在意,一個猛子扎進(jìn)浪里,動作矯健得像條天生的海魚。很快,他看準(zhǔn)一個涌起的浪峰,敏捷地爬上板子,身體壓低,重心前移。浪頭卷著他,瞬間加速,他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沖浪板上,像釘在了翻滾的浪尖。那身影在海天之間劃出一道充滿力量與速度的優(yōu)美弧線,破開灰暗的海面,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征服者的快意。
陳厭抱著板子,僵硬地站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一個不算大的浪涌過來,輕易地將他掀翻。咸澀的海水猛地灌進(jìn)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眼睛火辣辣地疼。他狼狽地?fù)潋v著站起,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冰冷。他看著遠(yuǎn)處周燃又一次成功馭浪,那身影在陰沉的天幕下如此鮮明、如此刺眼。
“活著多沒勁啊……”陳厭喃喃自語,聲音被海浪聲吞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咸澀的味道留在唇邊。他低頭看了看懷里色彩刺眼的沖浪板,又看了看手腕上被海水浸濕、隱隱作痛的布條。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比海水更冷。
日子開始以一種陳厭完全陌生的、被強行填充的節(jié)奏流淌。周燃成了他那間死氣沉沉小屋的?停蛘哒f,入侵者。
清晨,陳厭往往還陷在藥物帶來的昏沉里,或者剛剛被一個關(guān)于溺斃的噩夢驚醒,急促的敲門聲就會像鼓點一樣響起!皡拝挘∑饋!太陽曬屁股了!”周燃的大嗓門極具穿透力,帶著海邊清晨特有的清冽。門板被他拍得震天響,不容拒絕。
門被拉開,陳厭頂著一頭亂發(fā),臉色蒼白地出現(xiàn)在門后,眼底是揮之不去的青黑和厭煩。周燃卻像沒看見,他手里總是提著東西——有時是滾燙的豆?jié){油條,廉價塑料袋上凝著水珠;有時是兩碗熱氣騰騰、飄著蔥花的海鮮面,鮮香霸道地鉆進(jìn)來,驅(qū)散屋里的松節(jié)油味;偶爾甚至是從漁市淘來的、剛撬開還滴著汁水的生蠔。
“喏,補充能量!”周燃把東西塞給他,自己則熟門熟路地闖進(jìn)來,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那堆蒙塵的畫具上,眉頭一擰:“我說,你這堆寶貝疙瘩都快長毛了!顏料都硬了吧?敗家啊!”他走過去,像考古一樣扒拉出幾管還能用的顏料,又翻出幾塊還算干凈的畫布,一股腦兒堆在陳厭面前的桌子上,“畫!畫點帶色的!別整天烏漆嘛黑跟奔喪似的!”
陳厭捧著熱乎乎的早餐,看著桌上那些重新被推到眼前的顏料,只覺得那鮮艷的色彩異常刺目。他張了張嘴,那句習(xí)慣性的“沒勁”在舌尖滾了滾,最終咽了回去。他知道沒用。周燃這個人,似乎天生就屏蔽“消極”這個頻道。
白天,周燃總有各種“敗火”的項目。他不由分說地把陳厭拖出小屋,塞進(jìn)他那輛破皮卡。
有時是去陡峭的礁石灘攀巖。陳厭手腳僵硬地被綁上安全繩,看著周燃像只靈活的巖羊,在濕滑嶙峋的黑色巖石上快速移動,尋找落腳點。海風(fēng)呼嘯,吹得人站立不穩(wěn)!安冗@里!手抓穩(wěn)!別看下面!”周燃的指令短促有力,在風(fēng)聲中傳來。陳厭的手指摳著冰冷的巖縫,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心臟的狂跳。當(dāng)他終于被周燃半拖半拽地拉上一個稍平的平臺,后背緊貼著粗糙冰冷的巖石,聽著腳下幾十米處海浪撞擊的轟鳴,渾身被冷汗浸透時,周燃會用力拍他的肩膀,大笑著喊:“爽吧?比躺你那破床上挺尸有意思多了吧?”陳厭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有時是去更僻靜的海域浮潛。周燃會準(zhǔn)備好兩套裝備,動作麻利地幫陳厭穿上笨重的潛水服,戴上潛水面鏡。陳厭看著眼前變得扭曲模糊的水下世界,巨大的陌生感帶來的恐慌遠(yuǎn)超過新奇。他緊緊抓著周燃的胳膊,像抓著唯一的浮木。周燃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很大,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wěn)。他帶著陳厭,一點點下潛。陽光穿透不算深的海水,光束在水中搖曳。色彩斑斕的小魚群在礁石縫隙中穿梭,像流動的寶石。墨綠色的海藻隨波搖曳。周燃指著一只趴在礁石上、慢吞吞移動的海星,又點點不遠(yuǎn)處一群閃著銀色鱗光的小魚,隔著面鏡,他的眼神明亮而專注,無聲地分享著這片寂靜世界的奇妙。陳厭緊繃的神經(jīng)在那種奇異的寧靜和周燃手掌的溫度中,竟也奇異地放松了一絲絲。
更多的時候,是傍晚。周燃會拎著幾罐冰啤酒,一屁股坐在小屋門外那塊被海風(fēng)吹得光滑的大石頭上。夕陽的余暉把海面染成熔金,也勾勒出他側(cè)臉的硬朗輪廓。
“喏,”他丟給陳厭一罐啤酒,“說說,干嘛非得跟自個兒過不去?”
陳厭拉開易拉罐,冰冷的泡沫涌出來。他沉默地灌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他看著遠(yuǎn)處沉入海平面的落日,那金色正在被深沉的靛藍(lán)吞噬。
“沒什么可說的!彼曇舾蓾
周燃也不追問,自顧自地喝著酒,看著海。他講起自己第一次沖浪被拍暈在海灘上的糗事;講起在研究所跟一條脾氣暴躁的大石斑魚“搏斗”的滑稽場面;講起某個暴風(fēng)雨的深夜,他獨自駕船出海,差點被巨浪掀翻,卻在最絕望的時刻,看到一群海豚躍出墨黑的海面,在閃電的映照下,劃出銀亮的弧線。
“那會兒我就想,”周燃的聲音在漸起的海風(fēng)中顯得很清晰,“這鬼地方,這破海,操蛋起來是真能要人命!可美起來……他媽的,也是真值!”他仰頭喝干最后一口酒,捏扁了易拉罐,隨手一拋,劃出一道拋物線,精準(zhǔn)地落進(jìn)遠(yuǎn)處的垃圾桶!盎钪,不就圖個這?又苦又甜,又操蛋又帶勁兒!”
陳厭聽著,沒接話。海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低頭,無意識地摸了摸左手腕上那道被海水泡得發(fā)白、已經(jīng)結(jié)痂的新疤,還有下面那十七道凸起的舊痕。他想起冰冷海水灌進(jìn)喉嚨的窒息感,想起手腕上那短暫卻清晰的痛楚,想起周燃把他從海里拖出來時那滾燙的手掌……一種極其陌生的、微弱的漣漪,在他死水般的心底,極其輕微地蕩漾了一下。他猛地又灌了一大口啤酒,試圖把那點異樣的感覺壓下去。
變化緩慢而頑固,像藤蔓在石縫里悄然滋生。
陳厭小屋的窗戶,不再是周燃強行打開的,而是他自己在某個午后,推開了最大的一扇。陽光肆無忌憚地涌入,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細(xì)小塵埃。他蹲在地上,把那些散落一地的空酒瓶,一個個撿起來,扔進(jìn)墻角的紙箱里。動作有些遲緩,但持續(xù)著。
那堆被周燃扒拉出來的顏料管,沒有被重新塞回角落。陳厭站在蒙塵的畫架前,手指拂過畫布粗糙的表面,上面還殘留著之前未完成的、大片壓抑的黑色油彩。他盯著那黑色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一截。然后,他拿起一支畫筆,沒有蘸任何顏料,只是用筆桿的末端,在那片黑色中,用力地、反復(fù)地刮擦著。一層層深黑被刮掉,露出底下畫布原本的、略顯陳舊的米白色底子。一個不規(guī)則的、帶著毛邊的白色區(qū)域,像一道傷疤愈合后露出的新肉,突兀地出現(xiàn)在那片沉重的黑暗里。
他盯著那塊白色,眼神空洞,卻又像在燃燒著什么。
周燃再來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塊被刮出來的白。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手里提著的、還在滴水的海鮮袋子放在桌上,走過去,拿起一支鈷藍(lán)色的顏料管,擠了一大坨在旁邊的調(diào)色板上。
“試試這個?”他把調(diào)色盤推到陳厭面前,語氣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陳厭沉默地拿起一支小號畫筆,蘸了一點濃郁的鈷藍(lán),筆尖懸在那塊白色的邊緣,遲疑著。最終,他沒有涂上去,而是將筆尖點在白色區(qū)域旁邊那片未被刮掉的黑上。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將一點鈷藍(lán)混入了那片濃稠的黑暗里。深黑中透出一點幽邃的藍(lán),像深海的底色。
周燃看著那一點變化,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弧度。
幾天后的深夜,陳厭被一種奇怪的生物鐘驚醒,或者說,是被一種莫名的牽引力喚醒。窗外,大海的方向,似乎有微弱而奇異的光在晃動。他鬼使神差地披上外套,走出了小屋。
沙灘冰涼。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海風(fēng)帶著深夜特有的寒意。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周燃的身影站在齊膝深的海水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更遠(yuǎn)處,一片海域正散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綠色光芒!那光并不強烈,卻如夢似幻,隨著海浪的起伏忽明忽滅,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星辰被揉碎了撒進(jìn)海水里。
“熒光水母!”周燃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來,帶著一絲興奮的壓低,“運氣真好!快過來!”
陳厭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鞋子,赤腳踩進(jìn)冰冷的海水里,一步步走向那片夢幻的光域。冰涼刺骨的海水包裹著他的小腿,每一步都激起細(xì)碎的、發(fā)光的漣漪。越靠近,那藍(lán)綠色的光芒越清晰,無數(shù)細(xì)小的、傘狀的水母在水中漂浮、游弋,它們透明的身體散發(fā)著幽幽冷光,像一個個漂浮的、活著的夢境。光芒映照著他蒼白的臉,也映進(jìn)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他停下腳步,站在周燃身邊,海水沒過了膝蓋。他低頭看著自己浸在海水中的雙腿,周圍縈繞著無數(shù)發(fā)光的水母,光點隨著水流拂過他的皮膚,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冰涼觸感。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一只小小的、散發(fā)著柔和藍(lán)光的水母正悠悠地漂浮在他指尖附近。他屏住呼吸,指尖輕輕、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冰涼滑膩的傘蓋。
光芒在他指尖微微蕩漾。
“漂亮吧?”周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輕,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愉悅,“這些小家伙,活著的時候發(fā)光,死了,身體分解,還會讓這片海繼續(xù)亮一陣子。多帶勁兒!
陳厭沒有回答。他只是專注地看著指尖那只小小的發(fā)光體,看著它在自己皮膚上留下微弱的、冰涼的光痕。冰冷的海水包裹著他,手腕上那些舊傷疤在幽暗的藍(lán)光下若隱若現(xiàn)?纱丝蹋环N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平靜感,像漲潮的海水一樣,緩慢地、無聲地,漫過了他心底那道干涸冰冷的堤岸。那感覺如此陌生,以至于他微微有些顫抖。他抬起頭,望向遠(yuǎn)處那片無垠的、閃爍著神秘光芒的黑色海面,又緩緩移回視線,落在身旁周燃被藍(lán)光勾勒出的、帶著笑意的側(cè)臉上。
一個念頭,微弱卻清晰,毫無征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升起:
這世界……好像……也沒那么糟?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心悸的茫然。
日子像被海風(fēng)推著走,不知不覺,灰暗的冬末被咸濕的、充滿生命躁動的春意取代。陳厭小屋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小盆綠蘿,是周燃不知從哪里順來的,說是“吸吸你這屋里的晦氣”。幾片嫩綠的葉子,在帶著咸味的風(fēng)里輕輕搖晃。
變化滲透在無聲的角落。陳厭手腕上那道新鮮的傷疤,痂皮早已脫落,留下一條淡粉色的新痕,混在那十七道陳舊的白色凸起中,像一道微弱的宣言。周燃的目光偶爾會掠過那里,眼神復(fù)雜,但更多的是某種如釋重負(fù)的亮光。
“喂,厭厭!”周燃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天然的、驅(qū)散陰霾的活力。他手里捏著兩張色彩鮮艷的傳單,興沖沖地闖進(jìn)小屋。“看!‘深海奇遇’號!小型觀光潛艇!就這周末!帶你鉆到真正的大海肚子里看看!”
陳厭正站在畫架前。畫布上不再是單一的壓抑色調(diào)。大片的、深邃的普魯士藍(lán)鋪滿了背景,那是他記憶中的深海之夜。在這片濃郁的藍(lán)中,點綴著無數(shù)細(xì)小而迷離的藍(lán)綠色光點,如同那晚夢幻的熒光水母。畫面中央,被光點環(huán)繞的,是一個模糊卻充滿力量感的人形輪廓,只有背部和肩臂的線條被刻意強調(diào),古銅色的皮膚在幽藍(lán)的光線下泛著微光。那是周燃的背影,站在齊膝深的海水里,像一座指引航向的燈塔。
他聽到周燃的聲音,畫筆頓了一下,一滴鈷藍(lán)的顏料滴落在調(diào)色盤邊緣。他轉(zhuǎn)過頭,看到周燃揮舞的傳單和臉上毫不掩飾的興奮。一種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流,悄然滑過心間。他沒有像最初那樣抗拒,只是目光在傳單上“深海”兩個字上停留了片刻。
“潛水艇?”他問,聲音比平時清晰了一點。
“對!鐵殼子包著,安全得很!能看到平時浮潛根本看不到的大家伙!”周燃幾步跨過來,把傳單塞到他手里,手指點著上面印著的、色彩斑斕的珊瑚礁和形態(tài)奇異的大魚圖片,“比你在畫布上瞎琢磨強!真正的震撼!去不去?”
陳厭低頭看著傳單上那些絢爛到有些不真實的生物圖片,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畫布上那片幽邃的藍(lán)和那個模糊卻堅定的背影。他沉默了幾秒,然后,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嗯。”
聲音很輕,落在周燃耳朵里卻像一聲驚雷。他愣了一下,隨即巨大的笑容瞬間點亮了整張臉,眼睛亮得驚人。他用力一拍陳厭的肩膀:“行。∵@才對嘛!包我身上!”
周末的海港,天空是洗練過的湛藍(lán)!吧詈F嬗觥碧柺且凰野咨垦b的流線型小型觀光潛艇,安靜地停泊在碼頭旁,像一枚等待潛入深海的銀色子彈。陽光在金屬外殼上跳躍,晃得人有些眼花。
周燃顯得異常興奮,像個第一次春游的孩子。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防水背包,里面塞滿了各種他認(rèn)為“必備”的東西——防水相機(jī)、高能量巧克力棒、甚至還有一個小巧的、據(jù)說能發(fā)出特定頻率吸引魚類的聲吶玩具。他喋喋不休地向陳厭介紹著潛艇的結(jié)構(gòu)、下潛原理、可能看到的生物,語速快得像連珠炮。
“看見沒?觀察窗是加厚的樹脂玻璃!視野絕了!待會兒坐穩(wěn)了,啟動的時候可能會有點嗡鳴,別怕!下潛到一百米左右,光線就開始變藍(lán),特別夢幻!運氣好能碰上蝠鲼群,那家伙,翅膀一張開……”他一邊比劃著,一邊拉著陳厭通過狹窄的舷梯,鉆進(jìn)潛艇圓形的艙口。
艙內(nèi)空間比想象中更狹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機(jī)油和金屬冷卻劑的味道。八個乘客座位環(huán)形排列,中間是駕駛員的操控臺。厚實的樹脂觀察窗外,是碼頭渾濁的海水。
陳厭被周燃按在靠舷窗的位置坐下。安全帶勒在身上,帶來一種陌生的束縛感。他看著窗外晃動的渾濁海水,一種密閉空間特有的、輕微的窒息感悄然爬上心頭。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左手腕,指腹劃過那些凸起的舊疤,動作很輕,近乎本能。
周燃坐在他旁邊,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他側(cè)過頭,臉上的興奮稍稍收斂了一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別瞎想。有我在呢!彼斐鍪,不是去抓陳厭的手腕,而是用力地、安慰性地按了按他的肩膀。那手掌滾燙,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著一種堅實的力量!翱赐饷!好戲馬上開始!”
引擎啟動,發(fā)出低沉的嗡鳴。潛艇緩緩離開碼頭,平穩(wěn)地駛向開闊海域。陽光透過海面,在觀察窗外投下?lián)u曳晃動的金色光柱。海水逐漸變得清澈,從渾濁的土黃過渡到清透的藍(lán)綠色。色彩斑斕的小魚群像流動的彩帶,在光柱中穿梭嬉戲。
陳厭緊繃的神經(jīng),在周燃手掌的溫度和窗外這奇妙的景象中,一點點放松下來。他專注地看著,看著陽光穿透海水形成的丁達(dá)爾效應(yīng),看著形態(tài)各異、色彩鮮艷的珊瑚礁像水下森林般鋪展。一只橘紅色的小丑魚從一叢?刑匠鲱^,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龐然大物。他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周燃一直在留意他?吹竭@個細(xì)微的表情變化,周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得意和滿足。他拿起防水相機(jī),對著窗外,也對著陳厭映在厚玻璃上的、難得專注的側(cè)臉輪廓,咔嚓按下了快門。
潛艇繼續(xù)平穩(wěn)下潛。陽光被層層海水過濾,窗外的世界漸漸染上深邃的藍(lán)調(diào)。一百米,一百五十米……巨大的、形態(tài)奇特的深海魚類緩緩滑過觀察窗,如同沉默的幽靈。發(fā)光的浮游生物像星塵般點綴在無盡的深藍(lán)之中。
“看那邊!”周燃突然壓低聲音,指著左前方。一片巨大的、緩慢起伏的陰影出現(xiàn)在視野邊緣。是蝠鲼!優(yōu)雅的龐然大物,如同巨大的水下飛毯,翼展驚人。它們成群結(jié)隊,姿態(tài)從容,在幽藍(lán)的背景中滑翔,動作流暢得近乎神圣。
陳厭屏住了呼吸,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臉幾乎貼在冰涼的觀察窗上。幽藍(lán)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死寂的潭水,而是映入了這片神秘深海的微光,閃爍著一種純粹的、被震撼到的驚奇。他忘記了手腕上的疤痕,忘記了狹小空間的壓抑,忘記了所有關(guān)于“沒勁”的念頭。這一刻,他只想看得更清楚。
周燃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眼中映出的深海微光,嘴角的笑意溫柔而滿足。他悄悄伸出手,越過兩人之間的扶手,輕輕覆在了陳厭緊握著座椅邊緣的手上。陳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卻沒有掙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窗外那片幽藍(lán)的奇跡和優(yōu)雅滑翔的蝠鲼群牢牢抓住了。
潛艇內(nèi)部的燈光為了不影響觀察,調(diào)得很暗。只有儀表盤上星星點點的指示燈和觀察窗外那片永恒的、深邃的幽藍(lán),是這狹小空間里唯一的光源。蝠鲼群優(yōu)雅地滑向更深的黑暗,留下令人屏息的余韻。乘客們低聲的驚嘆還未完全平息,一種奇異的寂靜籠罩著艙內(nèi)。
就在這時。
咚!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潛艇的右舷傳來!整個艇身猛地一震,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拳狠狠砸中!金屬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刺耳地響起!
“啊——!”女人的尖叫瞬間撕裂了寂靜。
陳厭和周燃的身體被巨大的慣性狠狠甩向前方,安全帶勒進(jìn)皮肉,帶來劇痛。陳厭的頭重重磕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眼前金星亂冒。
警報!尖銳、凄厲、仿佛能刺穿耳膜的警報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瘋狂炸響!紅色的警示燈瘋狂地旋轉(zhuǎn)閃爍,將每個人驚恐萬狀的臉映得一片血紅!
“右舷破損!大量進(jìn)水!重復(fù),右舷破損!大量進(jìn)水!”駕駛員的聲音通過內(nèi)部通訊傳來,嘶啞變調(diào),充滿了絕望的驚恐。
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陳厭的心臟,比深海的海水更冷。他猛地扭頭看向周燃。
周燃臉上的輕松和笑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陳厭從未見過的、極度凝重的鐵青。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此刻銳利得像鷹隼,死死盯著右舷觀察窗的方向。
觀察窗外,不再是深邃的藍(lán)。渾濁的海水裹挾著大量的白色氣泡,像決堤的洪水,正瘋狂地從一道巨大的、撕裂的縫隙中洶涌灌入!那裂縫猙獰地延伸著,冰冷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淹沒艙內(nèi)的地板!
“救生設(shè)備!”有人歇斯底里地哭喊,“氧氣!快!”
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瞬間淹沒了整個艙室。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瘋狂上竄,瞬間凍結(jié)了陳厭的四肢百骸。他眼睜睜看著渾濁的海水裹挾著氣泡,像貪婪的白色巨蟒,從右舷那道猙獰的裂縫里瘋狂涌入。冰冷刺骨的海水迅速漫過腳踝,刺骨的寒意讓他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警報聲尖銳到能撕裂耳膜,紅光瘋狂旋轉(zhuǎn),將艙內(nèi)所有人驚恐扭曲的臉映照得如同地獄惡鬼。
混亂!徹底的混亂!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嘶吼、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混雜在一起,撞擊著狹小的金屬艙壁,又被洶涌的進(jìn)水聲粗暴地壓下去。有人徒勞地用手去堵那噴涌的水柱,瞬間被巨大的水壓沖開;有人瘋狂地捶打著緊閉的艙門;有人癱軟在座位上,眼神空洞,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嗚咽。
“大家冷靜!穿上救生衣!氧氣瓶在座位下方!”駕駛員的聲音在通訊器里嘶吼,帶著絕望的顫抖,“通訊中斷!我們只能等水面救援!必須撐住!”
氧氣瓶!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進(jìn)陳厭混亂的腦海。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低頭,手指顫抖著,近乎痙攣地去摸索座椅下方。冰涼的金屬罐體!他抓住一個,用力往外拽!幾乎同時,他感覺到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同一個氧氣瓶的背帶——是周燃!
兩人在瘋狂閃爍的紅光和齊膝深、迅速上漲的冰冷海水中,視線猛地撞在一起。
周燃的眼神,不再是平時的熾熱明亮,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可怕的冷靜。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瞬間刺穿了陳厭所有的慌亂。他清晰地看到周燃眼底深處那抹不容置疑的決絕。
“給我!”陳厭嘶聲吼叫,聲音被警報和進(jìn)水聲切割得支離破碎。他用力去搶,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僵硬麻木。
周燃的手像鐵鉗,紋絲不動。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陳厭,然后,極其緩慢地、異常堅定地?fù)u了搖頭。那搖頭的動作,帶著一種山岳般的沉重和……告別。
下一秒,周燃猛地發(fā)力!他一把將那個沉重的氧氣瓶從陳厭手中徹底奪了過去!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緊接著,在陳厭因驚愕而僵滯的瞬間,周燃做出了一個讓陳厭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動作——
他抬起手,不是去戴呼吸面罩,而是將自己剛剛奪下的、那個維系著唯一生機(jī)的氧氣瓶呼吸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用力地塞進(jìn)了陳厭因驚駭而微張的嘴里!
冰冷橡膠口塞的觸感猛地頂在牙齒上,帶著海水的咸腥味。
“唔!”陳厭被頂?shù)脨灪咭宦暎乱庾R地咬住了口塞。
“吸!”周燃的吼聲在他耳邊炸開,嘶啞得如同困獸,卻帶著一種撕裂一切雜音的、穿透靈魂的力量,“活下來!陳厭!給我活下來!”
幾乎是同時,周燃猛地探身,手臂越過陳厭的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和速度,將陳厭座位上的安全帶卡扣狠狠按下!咔噠一聲脆響,在混亂中卻清晰得如同喪鐘!
“你走!”陳厭吐出呼吸器,嘶吼著,咸澀的海水灌進(jìn)喉嚨,嗆得他劇烈咳嗽,眼睛通紅。他胡亂地想把呼吸器塞回周燃手里,手腕卻被周燃死死攥住,那力道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拔伊(xí)慣了!我他媽習(xí)慣了去死!你走啊!”他語無倫次,絕望像藤蔓纏緊心臟。
冰涼的、帶著橡膠和金屬氣息的呼吸器,再一次被周燃用那只滾燙卻無比穩(wěn)定的手,強硬地、不容抗拒地按回了陳厭的嘴里。力道之大,讓陳厭的嘴唇磕在牙齒上,嘗到了血腥味。
海水已經(jīng)沒過了胸口,巨大的壓力擠壓著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冰冷的絕望像水鬼的手,扼住喉嚨。
周燃的臉近在咫尺,被瘋狂閃爍的紅光分割得明暗不定。他的頭發(fā)濕透了,貼在額角,海水順著他的下頜線不斷淌下。可他的眼神,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那片曾燃燒著熾熱生命火焰的眼底,此刻像風(fēng)暴過后的深海,只剩下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和……釋然的笑意。
他看著陳厭因恐懼和嗆水而扭曲的臉,看著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像。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被巨大的進(jìn)水聲和警報聲吞沒,但陳厭從他的口型,清晰地“聽”到了那句話:
“這次……換你習(xí)慣活著!
那笑容在周燃臉上定格,像烙印一樣燙進(jìn)陳厭的靈魂深處。
緊接著,周燃用盡全身力氣,將陳厭猛地向后一推!同時,他反手抓住旁邊一個被水流沖得漂浮起來的空氧氣瓶罐體,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陳厭座位旁邊那塊厚實的樹脂觀察窗,狠狠地砸了過去!
砰——嘩啦!
巨大的水壓早已讓玻璃脆弱不堪。這一下重?fù),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整塊觀察窗應(yīng)聲碎裂!冰冷刺骨、帶著巨大壓力的深海海水,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瞬間從破口處瘋狂涌入!
“不——。!”陳厭的嘶吼被灌入的海水和呼吸器徹底堵死,變成一串絕望的氣泡。巨大的水流沖擊力將他死死壓在座位上。他最后看到的畫面,是周燃被那股狂暴的黑色水流瞬間吞噬!那抹釋然的笑容,在幽暗、冰冷、翻滾著白色泡沫的海水中,一閃而逝。無數(shù)細(xì)小的、散發(fā)著微弱藍(lán)綠色光芒的熒光水母,被這股激流裹挾著,涌入了艙內(nèi),像一群突然降臨的、沉默的送葬者,幽幽地環(huán)繞在周燃消失的位置。
冰冷。無邊的冰冷。
意識在極致的寒冷和缺氧的痛苦中沉浮、掙扎。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著他,拉扯著他向下沉淪。手腕上那些舊傷疤似乎又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無數(shù)次失敗的告別?蛇@一次,一種更強大的、近乎蠻橫的力量在撕扯著他,把他從這舒適的、永恒的黑暗中往外拽。
“活下來!陳厭!給我活下來!!”
“這次……換你習(xí)慣活著!
那嘶吼,那帶著笑意的口型,還有那最后消失在幽暗水光中的笑容……像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燙在靈魂最深處。
不……不能……
他感到身體在被拖拽,顛簸。刺眼的白光強行穿透緊閉的眼瞼。嘈雜的人聲,儀器的嘀嗒聲,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這些屬于“生”的喧囂,粗暴地涌入他的感官。
陳厭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試圖掀開都耗盡他殘存的所有力氣。眼前的光線模糊而刺眼,白晃晃一片。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鉆入鼻腔,帶著一種冰冷的、毫無生機(jī)的潔凈感。耳朵里灌滿了嗡嗡的雜音,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隱約能分辨出儀器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嘀…嘀…”聲,還有不遠(yuǎn)處模糊的交談。
“……體征穩(wěn)定了……萬幸……”
“……撞擊……貨輪偏離航道……嚴(yán)重過失……”
“……另一個……沒找到……”
另一個……沒找到……
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猛地扎進(jìn)陳厭混沌的意識深處,帶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他掙扎著,終于掀開了沉重的眼簾。
視野由模糊逐漸聚焦。慘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輸液架,透明的管子連接著他蒼白的手背。這里是醫(yī)院。強烈的光線讓他不適地瞇起眼。
“你醒了?”一個溫和的女聲在旁邊響起。穿著淺藍(lán)色護(hù)士服的年輕女子正俯身看著他,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關(guān)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陳厭的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只能極其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目光空洞地落在護(hù)士臉上。
護(hù)士拿起旁邊的水杯,用棉簽小心地蘸了點溫水,輕輕潤濕他干裂的嘴唇。“你昏迷了兩天,”她輕聲說,語氣盡量放得柔和,“一直……一直在喊一個名字!
陳厭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護(hù)士頓了頓,似乎斟酌著措辭,聲音放得更輕:“‘燃哥……別走……’你一直在喊這個!彼粗悈捤查g變得死灰般的臉,眼中掠過一絲不忍,輕輕嘆了口氣,“別想太多,好好休息,你身體還很虛弱!
燃哥……別走……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鐵水,燙穿了他的耳膜,直接澆灌進(jìn)心臟最深處,騰起一陣血肉焦糊的劇痛。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氣音。
護(hù)士又叮囑了幾句,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
死寂。
只剩下儀器單調(diào)的“嘀…嘀…”聲,像在丈量著時間的流逝,又像在為他殘存的生命倒計時。
陳厭僵硬地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周燃最后的臉——那帶著釋然笑意的臉,那消失在幽暗水光中的笑容,那被熒光水母環(huán)繞的瞬間——如同循環(huán)播放的默片,在他眼前瘋狂閃回。每一次閃回,都像一把鈍刀在反復(fù)切割他的神經(jīng)。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自己沒在輸液的左手。手腕無力地垂著,皮膚因為失血和虛弱而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蒼白。
他的指尖,帶著細(xì)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慢慢地、慢慢地?fù)徇^左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
那里,光滑一片。
十七道凸起的、陳舊的白色疤痕,像十七道刻在時光里的恥辱印記。而它們上方,那道粉色的、代表著最后一次絕望嘗試的新痕,也早已平復(fù),顏色淡得幾乎看不見。
空蕩蕩的。
再沒有第十八道疤。
護(hù)士的話如同魔咒,在他死寂的腦海里反復(fù)回響——“你一直在喊‘燃哥別走’”。
別走……
可他還是走了。帶著那該死的、釋然的笑容走了。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了這個他曾無數(shù)次想要逃離、卻又被周燃硬生生拽回的人間。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的空洞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比深海更加冰冷絕望。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胸膛隨著微弱的呼吸極其緩慢地起伏。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不是滾燙的,而是冰涼的,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洇濕了鬢角灰白的發(fā)絲和潔白的枕套。沒有抽泣,沒有哽咽,只有無聲的、洶涌的淚河,沖刷著那張蒼白如紙的臉。
手腕上空蕩蕩的皮膚,在冰冷的淚水中,仿佛灼燒般刺痛。
畫展揭幕的日子,天空是那種陳厭曾經(jīng)最厭惡的、毫無雜質(zhì)的、刺眼的湛藍(lán)。陽光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城市中心美術(shù)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晃得人睜不開眼。衣香鬢影,人聲鼎沸。閃光燈如同夏夜的流螢,此起彼伏。
陳厭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站在展廳最深處一個獨立的、被黑色絨布帷幔半遮半掩的展位前。這身西裝讓他顯得更加瘦削、蒼白,像一根被強行釘在華麗背景板上的、格格不入的黑色釘子。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靜得像兩口干涸的深井,映不出周圍絲毫的光彩和喧囂。只有左手腕內(nèi)側(cè)那片光滑的皮膚,在展廳明亮的射燈下,白得有些刺眼。
“陳老師!恭喜恭喜!”畫廊老板滿面紅光地擠過來,身后跟著幾個舉著錄音筆和攝像機(jī)的記者,“這次‘深海回響’系列太震撼了!特別是壓軸這幅……”他伸手想去掀開展位前的黑色絨布。
陳厭的動作比他更快。他抬起手,沒有任何猶豫,干凈利落地,一把扯下了那塊厚重的黑色絨布!
嘶啦——
布料滑落的聲音在瞬間安靜下來的展廳里顯得異常清晰。
所有的聲音——交談聲、笑聲、快門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諝怏E然凝固。
巨大的畫框里,占據(jù)整個畫面的,是周燃。
不是照片,是陳厭用畫筆一筆一筆、蘸著心血和絕望描繪出的周燃。畫中的背景是極致的、吞噬一切的深海幽藍(lán)。無數(shù)散發(fā)著微弱藍(lán)綠色光芒的熒光水母,如同來自幽冥的星辰,溫柔地、密集地環(huán)繞著中心。
周燃懸浮在這片幽藍(lán)的星海之中。他的身體微微蜷縮,姿態(tài)放松得近乎安詳。頭發(fā)如同海草般在無形的洋流中飄散。他閉著眼睛,面容平靜,嘴角甚至帶著一絲陳厭永遠(yuǎn)無法忘記的、那抹釋然的、近乎悲憫的笑意。他的身體,被那些發(fā)光的水母溫柔地包裹著、托舉著,像是沉睡在宇宙的子宮里,又像是被無數(shù)微小的靈魂溫柔地接引向永恒的寧靜。
畫作的標(biāo)簽,貼在畫框下方,純白的硬卡紙上,是陳厭自己手寫的字跡,力透紙背,卻又帶著一種枯槁的平靜:
《第十八次求生》
展廳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幅畫所蘊含的巨大悲傷和詭異的美感釘在原地,無法呼吸。閃光燈再次瘋狂地亮起,但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說話。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彌漫開來。
陳厭的目光,長久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畫中周燃安詳?shù)拿嫒荨K吹媚敲磳W,那么用力,仿佛要將那張臉的每一寸線條都刻進(jìn)自己的骨髓里。然后,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平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他最后看了一眼畫中的愛人,眼神里沒有悲傷,沒有眷戀,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寧靜和解脫。
他轉(zhuǎn)過身,沒有理會身后任何人的目光、呼喚或試圖阻攔的手。他邁開腳步,穿過寂靜無聲、如同凝固蠟像般的人群,穿過那些流光溢彩、描繪著斑斕深海的其他畫作。他的腳步很穩(wěn),黑色的身影在輝煌的展廳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
他徑直走出了美術(shù)館燈火通明的大門。
門外,初夏傍晚的風(fēng)帶著陽光殘留的暖意和城市特有的喧囂撲面而來。巨大的落日正沉沉墜向遠(yuǎn)方的海平面,將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一片壯麗而悲愴的金紅。
陳厭沒有停留,甚至沒有看一眼那輝煌的落日。他步履平穩(wěn),目標(biāo)明確,朝著城市邊緣,朝著那片越來越近的、在落日熔金下閃爍著粼粼波光的灰藍(lán)色大海走去。
海風(fēng)越來越大,吹亂了他梳理整齊的黑發(fā),吹拂著他過于寬大的西裝下擺。空氣里彌漫著咸腥的海水味道,越來越濃烈。
他走到防波堤的盡頭,脫下腳上那雙昂貴的、與沙灘格格不入的黑色皮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然后,他赤著腳,踩上被夕陽曬得微溫的、細(xì)膩的沙灘。
一步,一步,走向那正在漲潮的海水。
冰涼的海水先是溫柔地漫過他的腳背,然后是小腿,膝蓋……帶著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咸澀和冰冷。
他繼續(xù)向前走,沒有絲毫停頓。海水漫過了腰際,帶來了熟悉的浮力,托舉著他。
當(dāng)海水終于溫柔地?fù)肀У剿男乜跁r,他停下了腳步。遠(yuǎn)處,最后一抹金色的陽光消失在海平線以下,只留下漫天燃燒般的晚霞,將海水也染成了深沉的紫紅色。
陳厭低下頭,看著自己浸在微光海水中的左手腕。那里光滑一片,在幽暗的水下,白得像一塊溫潤的玉。再也沒有需要刻下的傷痕。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霞光即將褪去、即將沉入永恒黑暗的海平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映著最后一點天光,平靜得如同風(fēng)暴過后的深海。
然后,他微微地、幾乎是難以察覺地,彎了一下唇角。
身體放松,向前傾倒,像一個終于歸家的游子,溫柔地、徹底地,融入了那片擁抱過周燃的、無邊無際的灰藍(lán)色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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