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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校長說七點到校但八點上課,我通知家長這是“自愿奮斗計劃”。
動員周末補課第二天就被舉報,年級主任挨個查是誰泄露“補課”這個詞。
課間奔跑的孩子照片直接甩進工作群,下午大課間變身限時訓練。
拖堂成了“教學激情”,編外老師拒絕不合理工作安排就“不予續(xù)聘”。
我簽下“自愿看班承諾書”那晚,鋼筆漏墨染黑了手指。
內容標簽:
 
主角 視角
林曉


一句話簡介:吃人的校園隱形職場

立意:吃人的校園隱形職場

  總點擊數: 3   總書評數:0 當前被收藏數:0 文章積分:58,54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多元-近代現代-輕小說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14225字
  • 版權轉化: 尚未出版(聯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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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承諾書:我在重點中學當“編外奴隸”的365天

作者:百川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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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叮咚——”

      晚上十一點半,微信提示音像根針,精準地扎破了林曉混沌的睡意。她剛從一堆批改到眼花的周記本里抽身,剛關燈躺下,剛剛要入睡。林曉抬起頭,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鉛。摸過手機,屏幕刺眼的光讓她瞇起眼睛。年級群里,王德貴主任那特有的、仿佛喉嚨里永遠卡著一口濃痰的語音消息,明晃晃地掛在最頂上,像一塊甩不掉的臟抹布。

      “各位班主任,注意了啊!速進視頻會議!”王德貴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亢奮的沙啞,穿透手機喇叭,在寂靜的房間里嗡嗡作響,“還有誰沒進?我打電話叫他……都能聽見嗎?攝像頭打開!”大家文字回復“可以”,但沒一個人打開攝像頭!靶iL剛給我們開完會!上頭的最新精神,都給我吃透了!教育部那個‘睡眠令’,不準早于八點上課,不準早于七點四十到!iL說了,理解要深刻,執(zhí)行要靈活!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蝗罩嬙谟诔俊,這句老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這個傳統(tǒng),絕不能丟!”

      林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預感到某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指令即將降臨。果然,王德貴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一種地下工作者接頭般的詭秘感:“我們的早讀照常,七點!對,就是七點整!咱們的‘自主學習早讀黃金時間’,都給我組織學生到位!這個點兒,不叫‘到校上課’,明白嗎?這叫‘自愿參與班級學習共同體晨間喚醒活動’!自愿!自愿!懂不懂?”

      他喘了口氣,像在積蓄更強大的火力:“重點來了啊!嘴巴都給我把嚴實點!這事兒,只許口頭傳達!文字?一個字兒都不準給我往外發(fā)!哪個班要是捅出簍子,留下把柄,家長鬧起來,我找誰算賬??至于那些個‘難搞’的家長……”他頓了頓,發(fā)出一聲混合著輕蔑與狡黠的哼笑,“讓他們八點來!愛來不來!別耽誤咱們奮斗的孩子!”

      視頻會議結束,王德貴“完成請回復完成”的語音條還在不斷冒出,像一把把利劍在那里,像一道無聲的、冰冷的命令。群里死一般的寂靜,沒人接話,沒人發(fā)個“收到”的表情。林曉盯著那刺眼的紅點,一股涼氣順著脊椎爬上來。自愿?七點?不能留文字證據?這哪里是學習的號角,分明是逼著班主任們集體去踩鋼絲繩!鋼絲繩下頭,是家長可能的憤怒舉報,上頭,是王德貴那隨時可能砸下來的“失職”大棒。

      她癱在吱呀作響的舊轉椅里,疲憊像沉重的濕棉被壓在身上。窗外,城市的燈火遙遠而冷漠。這所位于城市邊緣的“奮進”中學,是林曉師范畢業(yè)后踏入的第一個“職場”。她原以為這里只是書聲瑯瑯、青春飛揚,頂多有些淘氣的學生和瑣碎的班級事務?啥潭處讉月,現實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一下下割開了她天真的幻想。這里沒有硝煙,卻處處是戰(zhàn)場;口號喊得震天響的是“奮斗”和“未來”,而真正在運轉的,卻是一個等級森嚴、步步驚心的隱形職場。校長、主任、在編老師、編外的她……一層壓著一層,像一座無形的金字塔。而她,林曉,一個剛簽了一年合同的編外班主任,無疑就是塔基那塊最軟、最容易被碾碎的墊腳石。

      王德貴,年級主任,就是這座塔里最活躍、最油膩的監(jiān)工。他的臉總帶著一種長期睡眠不足的浮腫,眼袋沉重地垂著,但那雙小眼睛卻異常銳利,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整個年級,搜尋任何可能影響他“業(yè)績”的蛛絲馬跡。他對上諂媚,對下威壓,是校長意志最忠實的擴音器和執(zhí)行鞭。

      “呼……”林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認命地拿起手機,開始翻找初二(3)班家長群的名單。手指劃過一個個名字,如同在滾燙的炭火上行走。她知道,這個深夜,自己必須化身成一個傳聲筒,一個說謊者,把那條無形的鋼絲繩,甩到四十多個家庭的門口,而其中必然會有三十名家長在心中罵她“傻逼”。

      第二天清晨,六點五十。天剛蒙蒙亮,深秋的寒氣已經滲入骨髓。
      林曉裹緊單薄的外套,縮著脖子站在校門口。她負責本周的“早到校督導”,美其名曰“陪伴奮斗”,實則是要抓遲到校的學生,并要在群里通報,而她干完這一切,還要馬不停蹄去看班級早讀。
      昏黃的路燈下,校門口一片混亂。送孩子的汽車、電動車擠作一團,喇叭聲、家長的催促聲、孩子睡意朦朧的抱怨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場混亂的晨間交響曲。

      “快點快點!磨蹭什么!七點前必須進去!”一個穿著睡衣、頭發(fā)蓬亂的媽媽焦急地拍著車窗,對著里面慢吞吞挪動的兒子吼。
      “媽媽……我好困……”一個小女孩揉著眼睛,書包帶子拖在地上,被媽媽粗暴地一把拽起。
      “不是說八點上課嗎?怎么又要這么早?”一個騎電動車送孩子的爸爸皺著眉,對著校門口執(zhí)勤的保安大聲質疑。保安面無表情,只是機械地揮著手:“往里走!別堵門口!具體問班主任!”

      林曉站在冷風里,看著這一幕幕,胃里像塞了一塊冰。那些孩子臉上殘留的睡意,那些家長眼中的疑惑和疲憊,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她想起自己昨晚在家長群里發(fā)的那條語音——模仿著王德貴的腔調,盡可能說得“熱情洋溢”:“各位家長晚上好!為了營造更濃厚的學習氛圍,激發(fā)孩子們內在驅動力,我們到校時間和之前一樣,讓我們一起幫助孩子養(yǎng)成良好習慣,為一天的學習蓄力!”
      自愿?林曉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纯囱矍斑@景象,哪個“自愿”的孩子不是在家長的半推半就、甚至威逼利誘下,頂著寒風和困倦趕來的?這所謂的“自愿”,不過是權力精心編織的一塊遮羞布,蓋在血淋淋的“強制”之上,透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虛偽。

      “林老師!林老師!”一個尖利的女聲穿透嘈雜。林曉一激靈,看到張子豪媽媽,那位以“較真”聞名全年級的家長,正怒氣沖沖地撥開人群朝她走來。張子豪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眼睛腫得像桃子。

      “林老師!你電話里不是說‘自愿’嗎,這是什么意思?”張子豪媽媽的聲音像開了刃,直直刺過來,“我們家離得遠,孩子六點就得起床!這還叫自愿?你們學校到底幾點上課?教育部不是規(guī)定了八點嗎?你們這是頂風作案!”她揮舞著手機,屏幕上赫然是教育部關于作息時間的通知截圖。

      周圍的家長和進校的學生都放慢了腳步,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林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熱度。那些目光如同聚光燈,讓她無所遁形。她喉嚨發(fā)緊,王德貴昨晚那“自愿”、“八點來”的指示在腦中嗡嗡作響。她強擠出笑容,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膏:“子豪媽媽,您別激動。這個晨光喚醒時段,真的是自愿參加的,主要是提供一個…呃…早讀的環(huán)境。正式上課時間,確實是八點!您看,子豪如果覺得困難,完全可以按照正常時間八點前到校,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語速飛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又無辜,把“八點來”這個燙手山芋拋了回去,同時在心里把王德貴罵了千百遍。張子豪媽媽狐疑地盯著她,眼神銳利得像要把她看穿。林曉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后背滲出一層冷汗。她不敢想象,如果張子豪媽媽真的較真去舉報,或者鬧到校長那里,王德貴會怎么把鍋甩到自己頭上。她只是一個編外的、隨時可以被替換的螺絲釘!

      “噢!自愿?”張子豪媽媽冷哼一聲,顯然并不完全買賬,但看著周圍越來越多的人,又看了看兒子困倦的臉,終究還是拉著張子豪氣呼呼地往校門里走,邊走邊低聲訓斥,“聽見沒?明天八點來!多睡會兒!什么破自愿!”

      看著那對母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林曉才感覺堵在胸口的那股氣稍稍松了些。她靠在冰冷的校門柱子上,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汽車尾氣和寒意的空氣。晨光熹微,照亮了校門口“奮進中學”幾個鎏金大字,金光閃閃,刺得她眼睛生疼。這“奮進”二字,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浸透了學生和家長的疲憊,也染上了她這樣底層執(zhí)行者難以言說的屈辱與掙扎。奮斗的號角吹得響亮,可這號角聲里,怎么總透著一股子吃人的血腥氣?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本該是周末前輕松散漫的氣氛,卻被王德貴一條殺氣騰騰的群通知徹底攪碎:“速來小會議開會!爭取五分鐘結束!
      王德貴扭曲的臉掃視每一個人,所有人都低著頭,“校長指示,要補課,但是不能被舉報!全體班主任,放學前務必進班,召開家長會!重要通知!關乎學生前途!關乎學校榮譽!不得有誤!所有人必須按照我的指示來說……”

      林曉心里咯噔一下,那種熟悉的、沉甸甸的壓迫感又來了。她硬著頭皮走進略顯喧鬧的初二(3)班教室。家長們已經就坐,站在后面的學生們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嗡嗡的議論聲小了下去,上百雙眼睛帶著好奇和不安望向她。

      “各位家長晚上好!同學們,靜一靜!绷謺郧辶饲迳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有力,“剛剛接到年級緊急通知,考慮到有不少家長擔心孩子成績下滑。為了…嗯…鞏固所學,查漏補缺,更好地迎接未來的挑戰(zhàn),年級部決定遵從家長意愿……”她停頓了一下,艱難地吐出王德貴在班主任小會上耳提面命、要求必須傳達的措辭,“利用周末時間,組織‘學習共同體深度提升拓展活動’!完全自愿!有意愿的家長現在可以舉下手!”

      “啊——?!”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失望、不滿、難以置信的哀嚎此起彼伏。
      “又補課?!”
      “說好的周末呢!”
      “不是不讓補課了嗎?”

      看著孩子們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睛和垮下來的肩膀,林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把。她只能提高音量,壓住喧嘩,繼續(xù)復述王德貴精心包裝過的說辭:“大家注意!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補課’!這是自愿參與的拓展活動!旨在幫助學有余力、渴望進步的同學實現自我超越!機會非常難得!年級會安排最優(yōu)秀的老師進行專題輔導!”她把“自愿”和“活動”兩個詞咬得格外重。

      “又是‘自愿’?”后排一個家長小聲嘀咕,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林曉耳朵里,帶著濃濃的嘲諷。林曉臉上發(fā)燙,避開了那個家長的目光,硬著頭皮強調:“對!自愿!完全自愿!感興趣的、覺得有需要的同學,按時參加就行!不強求!感興趣的同學,待會兒放學后記得在家委那里報名!”

      布置完這令人窒息的任務,林曉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氐睫k公室,氣氛同樣凝重。幾個班主任聚在一起,臉上都寫著疲憊和怨氣。

      教數學的老李,一個頭發(fā)花白、快退休的老教師,摘下眼鏡,疲憊地揉著眉心,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活動’?哈!這詞兒用得真他娘的有水平!把‘補課’倆字兒生生吞了!王矮胖子(王德貴)這手玩得溜啊,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屎盆子全扣咱們頭上!”

      教英語的孫姐,性格潑辣,撇撇嘴,對著手機屏翻了個白眼:“可不是嘛!群里說得天花亂墜,什么深度提升拓展,什么共同體,我呸!不就是怕留證據嗎?真出了事,他肯定第一個跳出來說‘哎呀,我明明說的是活動,誰讓你們理解成補課了?班主任傳達有誤!’”

      “就是就是!”年輕的物理老師小陳附和道,一臉憤懣,“小會上,他唾沫橫飛地強調‘一定要暗示到位,讓家長和學生明白這是必須來的、極好的提分機會’,要是被舉報了,他鍋甩得比火箭還快!”

      林曉默默聽著,沒有加入抱怨,只是覺得胸口堵得慌。她拿出手機,點開家委群,深吸一口氣,開始編輯那條集合了人際溝通智慧的通知,拜托家委統(tǒng)計補課名單。指尖在屏幕上滑動,遣詞造句異常艱難,既要傳達“必須來的”潛臺詞,又要使用“自愿”、“活動”、“提升”這些安全詞匯。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周六上午十一點。林曉正對著電腦屏幕,試圖修改一份教案,手機突然像發(fā)瘧疾一樣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赫然是“王德貴”!

      完了!林曉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褪去,手腳冰涼。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輕微磕碰聲。不會是被舉報了吧!那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究還是砍了下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而且精準地砍在了她這個傳達指令的小卒子身上!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

      林曉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扔出去。她定了定神,手指顫抖著劃過接聽鍵,把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仿佛這樣就能擋住對方即將噴涌而出的怒火。

      “林曉!!”王德貴的咆哮如同驚雷,瞬間炸穿了聽筒,震得林曉耳膜生疼。那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驚惶、暴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你在班里怎么說的?!?!我千叮嚀萬囑咐!是‘活動’!是‘自愿’!‘補課’那個詞!那個詞!絕對不能說?!是不是你說的補課?!?!”

      林曉被這劈頭蓋臉的怒吼砸懵了,下意識地辯解:“王主任,我沒有!我…我就是按照您的要求傳達的‘學習共同體深度提升拓展活動’!現在是什么情況,有人舉報嗎……”

      王德貴的聲音突然帶上了哭腔,那是一種被更大權力碾壓后的恐懼:“校長…校長剛才把我叫去,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說我是豬腦子!說這點事都辦不好!林曉!你沒說就行!確定沒說?!你管住自己的嘴!趕緊通知家委,補課取消,停止統(tǒng)計!”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著,仿佛想把所有的責任和恐懼都傾倒到林曉這個最底層的容器里。

      電話被狠狠地掛斷,林曉握著滾燙的手機,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逼仄的出租屋里一片死寂,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冰。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林曉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她盯著電腦屏幕上那個剛寫了標題的教案,腦子里反復回蕩著王德貴那推卸責任的咆哮和自己傳達通知時小心翼翼的聲音;闹嚫腥缤涞某彼,瞬間淹沒了她。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說‘補課……”她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在昨天那種高壓下,她像復讀機一樣,精準地復述了王德貴要求的所有“安全詞匯”。多么巨大的諷刺!王德貴在恐懼的驅使下,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只想著找一個墊背的替罪羊,而最沒有根基的她,成了最完美的目標。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又亮了。是班主任小群里,孫姐發(fā)來的私聊截圖。截圖里,王德貴正在挨個私聊其他班主任,問著同樣的問題:“昨天動員的時候,你嘴里有沒有說出‘補課’這兩個字?老實交代!事關重大!”后面還跟著一連串滴血刀子的表情。

      林曉看著那些截圖,看著王德貴像瘋狗一樣四處攀咬,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極致的悲涼,猛地沖上心頭。出租屋里靜得可怕,三十多層樓似乎要坍塌在她纖弱的身軀上。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的鐵銹味。腦海中,只剩下無聲的、卻足以焚燒一切偽裝的咆哮:“王德貴!到底是誰讓我們這樣說的?。 

      舉報風波最終被校方強大的溝通活動能力摁了下去。補課活動到此荒謬地結束。

      王德貴主任在風波中嚇掉了好幾斤肥膘,他變得更加疑神疑鬼,對“安全”的追求達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

      而“安全”的第一道防線,就是課間。

      教育部三令五申保障學生課間活動時間,“奮進”中學的課表上,上午下午各有一個長達三十分鐘的“陽光大課間”,顯得格外醒目。然而,在年級主任王德貴的“安全至上”理念下,這寶貴的喘息時間,正悄然滑向另一個極端。

      這天上午大課間鈴聲一響,初二(3)班的孩子們像出籠的小鳥,歡呼著涌向操場,憋了兩節(jié)課的活力急需釋放。課間操結束后,林曉剛在辦公室坐下,端起水杯還沒喝一口,手機就瘋狂地震動起來。是年級工作群。

      王德貴的消息像連珠炮一樣砸出來,每一條都附著一張抓拍的高清照片:
      “[圖片] 初二(5)班張磊!在走廊追逐!速度極快!極其危險!@張老師速查!”
      “[圖片] 籃球場邊!幾個男生推搡打鬧!@李老師管好你的人!”
      “[圖片] 單杠區(qū)!這個學生動作不規(guī)范!極易摔傷!@孫老師立即制止教育!”

      照片角度刁鉆,把孩子們奔跑時飛揚的頭發(fā)、打鬧時夸張的表情、甚至只是快走幾步的動作都捕捉得清清楚楚,配上王德貴充滿驚恐和指責的文字,仿佛下一秒就要發(fā)生驚天慘案。群里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被點名的班主任們只能立刻回復“收到,馬上處理”,然后沖出辦公室去“滅火”。

      林曉看著那些照片,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這哪里是關心安全?這分明是拿著顯微鏡在尋找“不安定因素”,是編織一張令人窒息的監(jiān)控大網。她走到窗邊,望向操場。剛才還充滿歡聲笑語的場地,此刻籠罩在一層無形的緊張之下。班主任拿著小喇叭,聲嘶力竭地喊著:“慢點走!不許跑!不許打鬧!”孩子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走路變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躡手躡腳,彼此間的交談也壓低了聲音。偌大的操場,活力被強行抽干,只剩下一種被規(guī)訓后的沉悶和壓抑。陽光依舊燦爛,卻照不進孩子們變得謹慎小心的眼眸里。

      如果說上午的大課間還能勉強維持表面的“活動”,那么下午的大課間,則徹底撕掉了最后的偽裝。

      幾天后,王德貴的文字通知發(fā)到了年級教師群里:
      “為切實提升學習效率,強化時間管理意識,經年級部研究決定,自即日起,將下午大課間(15:10-15:40)調整為‘限時高效訓練時段’。各科教師可結合教學進度,布置適量限時訓練題(以基礎鞏固為主,難度適中,題量控制在15分鐘內完成)。班主任負責監(jiān)督紀律,確保訓練安靜、高效進行。此安排旨在充分利用碎片時間,夯實基礎,為后續(xù)學習蓄力!

      通知措辭冠冕堂皇,充滿了“效率”、“基礎”、“蓄力”之類的正能量詞匯。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磚塊,壘砌起一座新的囚籠,將孩子們最后一點自由奔跑的時間徹底剝奪。

      當下午大課間的鈴聲再次響起,初二(3)班的教室里,沒有歡呼,沒有起身。孩子們默默地拿出統(tǒng)一印發(fā)的“限時訓練卷”,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屬于體育生的、遙遠而模糊的打球聲,那聲音像隔著厚厚的玻璃傳來,微弱得如同幻覺。林曉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一顆顆低垂的腦袋,看著他們臉上被試卷映照出的麻木,只覺得這寬敞明亮的教室,此刻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罐頭,密封著幾十個被名為“奮斗”的齒輪碾軋過的、失去色彩的青春。

      然而,王德貴的“安全網”織得再密,也擋不住少年人天性中對自由的渴望。終于,網破了。

      一天下午,課間幾分鐘。林曉剛在辦公室坐下,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工作群又炸了。這次不是照片,而是一段只有十幾秒的短視頻。畫面有些晃動,但清晰地記錄了兩個男生在走廊拐角處追逐,其中一個腳下打滑,猛地撞上了旁邊一個正捧著厚厚一摞作業(yè)本的女生!

      驚呼聲中,作業(yè)本天女散花般飛散開來,雪白的紙張鋪滿了小半條走廊。女生被撞得一個趔趄,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視頻戛然而止,最后定格的畫面是女生痛苦地蜷縮著身體,散落的作業(yè)本,以及兩個闖禍男生煞白的臉。

      發(fā)視頻的是王德貴,配文只有冰冷的三個字:“出事了。”

      緊接著,王德貴暴怒的語音如同驚雷般在群里炸開:“@林曉。!看看你班的學生!無法無天!走廊追逐!造成事故!安全!安全!耳朵都塞驢毛了?!傷情怎么樣?立刻送醫(yī)務室!那兩個肇事學生!給我拎到年級部來!反了他們了!家長!立刻通知家長!這次必須嚴肅處理!殺一儆百!”

      林曉腦子嗡的一聲,抓起手機就往外沖。走廊里已經圍了一些學生,七手八腳地幫忙撿拾散落的作業(yè)本。被撞倒的女生叫陳小雨,此刻被兩個同學攙扶著,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冷汗,右腿膝蓋處的褲子明顯擦破了,滲出血跡。那兩個闖禍的男生,高個的叫趙強,矮個的叫李斌,像霜打的茄子,縮在墻角,嚇得渾身發(fā)抖。

      “小雨!怎么樣?能動嗎?”林曉蹲下身,焦急地問。
      “林老師…疼…膝蓋好疼…”陳小雨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別怕,老師送你去醫(yī)務室!”林曉立刻和另一個女生小心地攙扶起陳小雨,同時對趙強和李斌厲聲道,“說了多少遍不準追逐打鬧!你們兩個!跟我去年級部!現在!”
      去年級部的路上,趙強帶著哭腔,小聲辯解:“林老師…我們…我們就是憋得太難受了…就跑了那么一小會兒…真的沒想到會撞到人…”

      林曉咬著嘴唇,沒有回頭。愛打鬧是孩子的天性,就像小虎仔要通過打鬧學習捕獵技術,她理解那種被長久壓抑后瞬間爆發(fā)的沖動,但此刻,任何辯解在王德貴的盛怒面前都蒼白無力。她能說什么?說這令人窒息的“安全”管理本身,就是催生危險的溫床?她沒這個資格,也沒這個膽量。

      王德貴的辦公室像一個低壓風暴中心。他像一頭暴怒的困獸,在辦公桌后來回踱步,唾沫橫飛地訓斥著瑟瑟發(fā)抖的趙強和李斌,每一句都像鞭子抽打下來:“無法無天!無視紀律!把走廊當跑道?你們以為自己是運動員?!看看把人撞的!要是摔出個好歹,你們負得起責任嗎?!家長呢?!怎么還沒來?!你們必須負責賠償醫(yī)藥費,還要給你們紀律處分……”

      林曉站在一旁,看著兩個男孩被罵得抬不起頭,看著王德貴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無力感攫住了她。在這座名為“奮進”的機器里,“安全”早已異化。它不再是保護孩子的屏障,而是管理者推卸責任、彰顯權力的尚方寶劍,是懸在每一個渴望奔跑跳躍的生命頭頂的利刃。為了這把劍的絕對“安全”,孩子們必須犧牲活力,犧牲歡笑,犧牲那本該在陽光下自由舒展的肢體和靈魂。這究竟是誰的安全?又是以誰的自由為代價?

      “安全”的緊箍咒越念越緊,而另一條“高效”的鞭子,也從未停止揮舞。教育部規(guī)定課間十五分鐘休息,這本應是孩子們喘口氣、活動筋骨的短暫間隙,在奮進中學,卻成了另一個被精心算計的戰(zhàn)場。

      這天上午第一節(jié)語文課下課鈴響起,清脆的鈴聲如同解放的號角。林曉剛合上教案,正準備說“下課”,教室后排幾個心急的男生已經按捺不住,屁股微微抬起,眼神熱切地瞟向門口,腳也悄悄伸到了過道上,隨時準備沖刺。

      “急什么?”林曉的目光掃過那幾個男生,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我剛才講的這個修辭手法的作用,尤其是‘動靜結合’這一條,是高頻考點!再耽誤大家一分鐘,把筆記上我最后補充的這個典型例句再看一遍,記牢了!就一分鐘!”

      臺下瞬間響起一片幾不可聞的、失望的嘆息。那幾個男生像被戳破的氣球,悻悻地縮回座位,認命地翻開筆記本。一分鐘,在林曉清晰而緩慢的講解中,被無限拉長。當林曉終于說出“好了,下課”時,預備鈴已經尖銳地響起!

      “?!這就打鈴了?”“廁所!廁所還沒去呢!”教室里頓時一片哀嚎。孩子們像被上了發(fā)條,猛地彈起來,慌慌張張地擠出座位,在狹窄的過道里推搡著,爭搶著沖向教室門口;靵y中,一個女生的鉛筆盒被撞落在地,筆和尺子嘩啦啦灑了一地。她急得快哭了,想彎腰去撿,又被人流推著往前走。

      林曉看著這兵荒馬亂的場景,心里像堵了一團棉花。她不是故意要拖堂,校長在大會上那句語重心長的“課間十五分鐘的規(guī)定沒法改變,但老師們要會拖堂”,像魔咒一樣纏著她。校長當時正襟危坐,一本正經,聲音洪亮:“同志們!課堂效率!效率怎么來的?就是靠老師爭分奪秒!課間?課間那幾分鐘能干什么?撒泡尿的功夫!與其讓他們在走廊里瘋跑出事,不如我們多講一道題,多強調一個知識點!這叫‘教學激情’!是對學生負責!” 臺下響起一陣心照不宣的、稀稀拉拉的掌聲。

      “教學激情”?林曉只覺得諷刺。這分明是打著“負責”的旗號,公然切割本屬于孩子們的法定休息時間!她看著那些因為來不及上廁所而憋得小臉通紅、或者因為爭搶推搡差點摔倒的孩子,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涌上來。她成了這畸形規(guī)則的一部分,成了剝奪他們那可憐幾分鐘自由的幫兇。

      然而,更可怕的“高效”還在后面。

      “限時訓練”在下午大課間成功推行后,王德貴主任似乎嘗到了“充分利用碎片時間”的甜頭。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更零碎的、理論上無法被壓縮的課間十五分鐘。很快,一種新的“教學智慧”在奮進中學悄然興起。

      林曉發(fā)現,辦公室里,老師們交流的話題除了學生成績,又多了一項:“你那套課間小題庫整理得怎么樣了?”“我搞了個‘課間加油站’,一分鐘五道選擇,專攻基礎!”“我這個更好,直接印成小便簽,下課鈴一響就發(fā)下去,等他們跑到廁所門口就能做完!”

      幾天后的一個課間,林曉抱著作業(yè)本匆匆穿過走廊。下課鈴余音未落,隔壁班門口,教數學的周老師像變魔術一樣,手里已經捏著一疊裁好的小紙條。她堵在教室門口,聲音清脆而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來!一人一張!‘課間加油站’!就五道基礎選擇題!做完再出去!快的同學半分鐘搞定!上廁所路上就琢磨完了!不耽誤事兒!”

      準備沖出去的學生們像被按了暫停鍵,看著那張小小的紙條,眼神復雜。有人認命地接過,有人小聲抱怨,但在周老師嚴厲的目光下,都只能默默轉身回座位,或干脆就站在教室門口,趴在墻上,捏著筆飛快地填寫。走廊瞬間安靜了不少,奔跑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在墻壁、窗臺、甚至門板上奮筆疾書的剪影。廁所方向傳來的,不再是追逐嬉鬧,而是壓低的討論聲:“第三題選B吧?”“不對,我覺得是C!”

      林曉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一幕。孩子們被精準地“投放”到各個角落,利用那本屬于放松和生理需求的短暫間隙,爭分奪秒地填著答案。時間被切割、壓榨到了極致,連上廁所的路程都被賦予了“學習”的功能。這哪里是“加油站”?分明是精神上的“榨油機”!把孩子們最后一點自由呼吸的縫隙都徹底填滿,榨取出名為“分數”的油脂。

      她感到一陣窒息。這些小小的紙條,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無聲地落下,覆蓋了本該屬于課間的喧鬧與活力。在這片被“高效”和“奮斗”精心修剪過的校園里,奔跑成了原罪,歡笑成了奢侈,連順暢地上個廁所、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都成了一種需要爭分奪秒才能完成的、附帶學習任務的“特權”。教育的溫度,在這極致的“高效”追求中,正一點點流失殆盡,只剩下冰冷的數據和麻木的服從。

      越來越多的孩子們開始無聲的反抗,頻繁請假,確診抑郁癥,上課睡覺,拒不配合老師授課,不交作業(yè)……。

      最令編外老師寒心的是,多勞不得。
      “奮斗”的號角永不停歇,而支撐這宏大敘事的底層邏輯,永遠是冰冷而精明的算計。當“上面”對補課收費的閘門徹底落下,那曾經隱秘流動的“勞務費”溪流瞬間干涸,露出了河床猙獰的石頭。管理者們應對成本轉移的手段,也變得更加赤裸和殘酷。

      早讀,七點開始,寒風刺骨。
      午練,十二點半開始,困倦難當。

      過去,這些披著“自愿”外衣的額外時段,學校多少會象征性地撥一點微薄的經費(通常來自被嚴格禁止卻又心照不宣的“資料費”“補課費”結余),分發(fā)給看班的老師,算是辛苦錢,也堵一堵悠悠眾口。如今,收費的口子被徹底焊死,這筆錢,沒了。

      校長在教師大會上,雙手一攤,表情沉重而無奈:“同志們,理解一下!政策高壓線,碰不得!早讀、午練,這都是為了學生!是純粹的奉獻!在編的老師,要有覺悟!要帶頭!” 他的目光掃過臺下那些有編制的“老資格”,帶著一種安撫和期許。

      覺悟?林曉坐在后排,心里冷笑。有編制的老師們,臉上掛著“理解大局”的表情,私下里卻迅速而默契地達成了共識。老教師們以“身體不好”、“家遠”、“需要備課”等合情合理的理由,紛紛婉拒了這些額外時段的值班任務。年級部的排班表上,早讀和午練的看班名單,很快就清一色地變成了一個群體——像林曉這樣的編外年輕教師。

      王德貴主任在編外教師小會上,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語重心長”:“小林啊,小陳啊,你們年輕,精力旺盛!這是學校給你們壓擔子!是信任!是培養(yǎng)!多接觸學生,多積累經驗!雖然…這個…補貼暫時沒有了,但這份付出,領導都看在眼里!對你們未來的發(fā)展,評優(yōu)評先,甚至…嗯…那個續(xù)聘,都是重要的參考依據!要講奉獻精神!年輕人嘛!”

      他拍著胸脯,把“奉獻”、“信任”、“未來”這些大詞砸得砰砰響,卻絕口不提那消失的報酬,更不提這“擔子”原本是大家輪流的義務。林曉和其他幾個編外老師默默聽著,心里像明鏡一樣。這哪里是培養(yǎng)?分明是把他們當成了免費且聽話的勞動力,用一張?zhí)摕o縹緲的“續(xù)聘”大餅吊著,榨取他們每一分價值。

      辦公室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壓抑。在編老師們談論著下班后的安排、孩子的興趣班,語氣輕松。而林曉她們幾個編外,則埋頭在成堆的作業(yè)本里,或者疲憊地趴在桌上小憩,為接下來的午練積蓄一點可憐的精力。無形的鴻溝,在“編制”二字之間,劃得越來越深。

      然而,即便是最溫順的綿羊,被逼到極限也會反抗。

      陳洋,和林曉同批進來的編外物理老師兼班主任,一個平時有些沉默但做事認真的小伙子。當王德貴又一次把周六上午“義務”監(jiān)考一個什么“校際友誼賽”的任務強加給他時,陳洋終于爆發(fā)了。

      那天在年級部辦公室,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外面。
      “王主任,這周六我真的去不了。”陳洋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我…我約了醫(yī)生,胃不舒服很久了!
      “胃不舒服?”王德貴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懷疑和不耐煩,“年輕人哪那么多毛!忍一忍!友誼賽就一上午!能耽誤你多大功夫?醫(yī)生哪天不能看?就非得周六?我看你就是思想有問題!拈輕怕重!沒有一點奉獻精神!”

      “王主任!”陳洋的聲音也高了起來,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絕望,“我不是不奉獻!早讀午練我沒推過吧?可周六監(jiān)考這個,根本就不是我的分內工作!而且…而且我確實不舒服,醫(yī)院號很難掛的……”
      “少廢話!”王德貴粗暴地打斷他,聲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陳洋!我告訴你!這是工作安排!是年級決定!你一個編外老師,服從安排是基本素質!今天你跟我講條件,明天他跟我講困難,工作還干不干了?!你要是不想去,也行!”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外面偷聽的林曉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學期!你的聘用合同!我看也不用續(xù)簽了!”王德貴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我們奮進中學,不需要不服從管理、沒有集體意識的老師!你自己考慮清楚!”

      門猛地被拉開,陳洋臉色慘白地沖了出來,眼睛通紅,嘴唇緊抿著,看也沒看林曉一眼,徑直沖回了物理組辦公室,重重地關上了門。那“砰”的一聲悶響,像砸在所有編外老師的心上。

      辦公室里,王德貴余怒未消的聲音還在隱約傳來:“…反了他了!一個臨時工,還挑三揀四!不干就滾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應屆生有的是!……”

      林曉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手腳冰涼。陳洋的遭遇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她們所有人搖搖欲墜的處境。“奉獻”是枷鎖,“信任”是繩索,而“不予續(xù)聘”,則是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鍘刀。她們用青春和健康換取的,不是成長和未來,而是一份被壓榨到極致的、毫無保障的臨時工契約。

      第二天,一份打印好的《奮進中學教師自愿承擔額外育人時段承諾書》悄然出現在每個編外老師的辦公桌上,而編制老師的辦公桌上卻空空如也。
      承諾書措辭“懇切”:
      “本人深刻理解學校育人工作之重要性及當前面臨的實際困難,本著對學生成長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及個人職業(yè)發(fā)展之需求,自愿利用早讀(7:00-7:40)、午練(12:30-13:10)等時段,承擔看班輔導工作。此承諾完全出于個人奉獻精神及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與其他無關。承諾人:________”

      林曉拿著這張輕飄飄的紙,指尖冰涼。窗外,天色陰沉,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她盯著“自愿”那兩個加粗的黑體字,只覺得無比刺眼。這哪里是承諾書?分明是一張屈辱的認罪書,一張未來被無限壓榨的賣身契!簽了,就是承認了這荒謬的“自愿”,就是默許了這無聲的掠奪。不簽?陳洋慘白的臉和那聲沉重的關門聲,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其他幾個編外老師也拿著同樣的紙,沉默著,臉色灰白?諝饽痰孟褚粔K鉛。終于,有人拿起了筆,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毒蛇爬過枯葉。

      林曉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帶著雨前的土腥味,沉甸甸地壓進肺里。她慢慢擰開自己那支用了很久的舊鋼筆,黑色的墨囊在塑料管里晃蕩了一下。筆尖懸在“承諾人”那一欄的空白處,微微顫抖。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鉛灰色的天幕,幾秒鐘后,滾滾悶雷由遠及近,轟隆隆地碾過屋頂,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隨后狂風大作。

      她閉上眼,復又睜開,終于落下筆尖。黑色的墨水在紙上洇開,流暢地寫下“林曉”兩個字。就在最后一筆完成,她抬起筆尖的瞬間——

      “噗嗤!”

      一聲輕微的、令人心碎的聲響。筆尖的金屬縫里,一大滴濃稠飽滿的黑墨,失控地墜落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剛剛簽好的名字上。漆黑的墨點迅速暈染擴散,像一個丑陋的傷疤,瞬間吞噬了“林曉”那兩個字,也染黑了她按在紙邊的幾根手指。墨跡溫熱,黏膩,帶著一股化學制品的刺鼻氣味。

      林曉怔怔地看著紙上那團迅速擴大的、污濁不堪的黑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指尖沾染的墨漬。那黑色深入指紋的溝壑,仿佛再也洗不干凈。雷聲更近了,暴雨終于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狂暴地敲打著窗戶,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是無數只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辦公室頂燈的白光被窗外的雨幕切割得支離破碎,落在她手上、紙上,映照著一片污濁的狼藉。

      她成了墨跡的一部分,被這無聲的承諾徹底染黑。

      夏天的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當最后一滴墨跡在林曉指尖干涸成頑固的污痕時,窗外的雨勢已轉作淅淅瀝瀝。積水的操場倒映著灰白的天光,像一塊巨大而渾濁的鏡子。

      “林曉老師!請立刻到校門口雨棚下,執(zhí)行學生離校疏導任務……”

      電話里,王德貴的聲音被電流切割得嘶啞失真,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穿透雨后潮濕的空氣,像蟲子一樣鉆進林曉的耳朵里。林曉猛地回神,指尖那點未干的墨跡仿佛又灼燙起來。她抓起桌上那個皺巴巴、印著“值日教師”四個褪色紅字的袖章,胡亂套在左臂上,沖出了辦公室。

      雨棚下早已水泄不通。放學的學生、接孩子的家長、各種顏色的雨傘和電動車擠成一鍋沸騰的粥。雨水從棚頂邊緣滴滴答答落下,在水泥地上匯成渾濁的小溪。空氣里混雜著雨水的土腥、人身上蒸騰的熱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焦慮。

      “別擠!都別擠!排隊出!”林曉扯著已經有些沙啞的嗓子,試圖在混亂中維持一點秩序。她的紅袖章被一個壯碩家長的背包狠狠刮了一下,差點脫落。她狼狽地扶正袖章,目光掃過攢動的人頭,看到年級主任王德貴那微胖的身影正杵在校門內側的保安室屋檐下。他微微彎著腰,沒打傘,油亮的腦門上沾著幾滴雨水,正對著手機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臉上堆滿了與剛才電話里的嚴厲截然不同的、近乎諂媚的笑容。

      “是!是!校長您放心!這點小雨算什么!保證完成任務!所有班主任和沒課的老師都動員起來了!絕不讓一個孩子淋著!秩序絕對沒問題!……哎喲,您太體恤了!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為了學生嘛!……好好好,您忙!”

      掛了電話,王德貴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換上一副焦躁不耐的神情,對著身邊一個滿頭大汗維持秩序的保安吼:“那個騎電動車的!別往里擠了!堵死了!往外疏導!快!”

      林曉扭過頭,繼續(xù)在人群中艱難地疏導。視線掠過操場那片被雨水灌滿的洼地,渾濁的水面漂浮著幾片落葉和一個被踩扁的飲料盒。突然,一點刺目的紅色映入眼簾。是她手臂上那個“值日教師”的袖章!不知何時松脫了,掉進了渾濁的積水里。鮮紅的布料吸飽了泥水,沉甸甸地半浮半沉,隨著水波微微晃蕩,像一小灘凝固的血漬,在灰暗的積水中顯得格外扎眼。

      林曉下意識地想彎腰去撿,但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涌來,一個急著接孩子的奶奶差點把她撞倒。她踉蹌了一下,站穩(wěn)時,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象征著她此刻身份與責任的紅色,在泥水里越飄越遠,顏色被污水浸染得越來越暗沉。

      “林曉老師!” 電話里再次響起王德貴的聲音,這次少了些焦躁,多了點刻意的溫和,“請抽空到年級部辦公室來一趟!有個關于下學期工作安排的小事,跟你溝通一下!順便…談談下學期續(xù)聘的初步意向!盡快。 

      電話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過雨聲和嘈雜人聲鉆進林曉的耳朵里!袄m(xù)聘”?這兩個字像帶著微弱電流,瞬間擊中了林曉疲憊的神經末梢。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是在這片泥濘中掙扎時,唯一能看到的、懸在高處的、若隱若現的餌。沉重麻木的心跳,似乎被那微弱的電流刺激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沉重而麻木的搏動。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和濕漉漉的傘頂,望向王德貴站立的方向。他正背對著這邊,又在撥打電話,肩膀隨著說話微微聳動,仿佛正運籌帷幄。林曉的目光沒有停留,緩緩移開,最終落回那片漂浮著污水的操場。她的袖章,那一點殘破的紅色,還在渾濁的水里沉浮,被裹挾著,漂向操場邊緣的下水道口,離那黑暗的入口越來越近。

      雨徹底停了。西邊云層的縫隙里,漏下幾縷慘淡的夕陽余暉,斜斜地涂抹在濕漉漉的教學樓墻面上,給冰冷的瓷磚鍍上了一層轉瞬即逝的、虛假的金色。那光,暖不了積水的寒涼,也照不進擁擠雨棚下那一張張疲憊的面孔。林曉挺直了酸痛的后背,更用力地揮動著手臂,對著依舊擁擠混亂的人群喊道:

      “大家別急!注意腳下!慢慢走!注意安全!”

      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比剛才更加清晰,穿透了雨后的嘈雜,回蕩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職業(yè)性的平穩(wěn)。那抹象征著她身份的紅袖章,最終消失在漆黑的下水道口,仿佛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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